沉默的枪刺

作者: 真的是落后

  第一章
  2001 年的冬天,因不满我毕业后一直浑浑噩噩地待在家里,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将我一脚踹进了镇里征兵办的大院子里。然后,是一溜子下来的体检和政审。或许是因为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外公又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老志愿军的原因,一直都浑浑噩噩的我,在那复杂、烦琐的应征里,居然轻轻松松地过了关。
  就这样,我换上了肥大的冬季作训服,与一群兴奋的同龄人一起被塞进了接兵的军列,一路呼啸着赶往即将要让我成为一名军人的地方。
  走的时候,与有一大群亲友相送的同龄人不同,我是一个人背着背包,拎着个迷彩包上的火车。当我登上列车的那一刻,一直浑浑噩噩的我居然突然间清醒了一点儿。回头,身后的城市灯火灿烂,可我知道那不会属于我。我即将要去的地方,与我出生长大的那座山,将是一样的与世隔绝。
  虽然明知父母不会来送我,可我的目光依然在那些送别的人群中巡视了好一会儿。也许,心里还是存着些期望吧,然而,结果自然是失望。几十里的山路,对于两位年近五旬的人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们那儿还不通汽车。

  汽笛长鸣,将我那点儿思绪打压了下去。于是,这一路之上,我又变得浑浑噩噩,与周围那些谈兴颇高的同龄人比起来,显得那样的不合群。
  也许,正是因为我的浑噩与不合群,让我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孤僻而又冷漠,再加上山里孩子的早熟,等等等这一切因素,让我在整节车厢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我不知道,就在那一刻,高连就已盯上了我,而我,也拜他所赐,在新训结束之后,便被这高高大大的山东汉子拽进了他的连队,开始了那炼狱一般的生活。
  三天后,一路不断吞吐着新兵的军列终于抵达了终点——中国西南最大的省会城市。
  疲倦但又带着兴奋的新兵们,被早已等候多时的东风运输车拉向了各自的目的地。当汽车“突突突”地驶离城市的繁华时,我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我将又一次走进大山,而且是更大更深的山。也许,这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新兵训练的日子,与大多数人的认知是一样的。有苦、有累、有汗水、泪水、也有欢乐。三个月的新训,是一个蜕变的开始。军营中那些有棱有角的直线条框,会将每一个新兵洗去浮华,锻造得实在而内敛。
  在新兵连里,我认识了我来到军营的第一个朋友,好像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他叫林默,一个从南国小城里来的秀气、阳光的大男孩儿。那时候,一有闲暇,他便会跟我讲那个女孩子,那个长发飘飘,深情地对他说,“长发为君留”的女孩儿。

  他们经常写信,而林默也总会拿那一封封字迹娟秀,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信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墨尘,要不要让她给你介绍一个啊?”
  林默说这话时,总是带着些促狭的笑。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开心点儿,让我能多笑一点儿。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新兵连那紧张而又热火朝天的日子里,我居然还是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那由浑噩而来的不合群,最终在班长与战友们的心里演变成了孤僻。这也是林默与我感情好的原因,因为,在整个新兵连里,只有这个浑身充满了阳光与朝气大男孩儿愿意跟我讲话。

  “你看看你这样子,活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怎么样?要不要一个?一定让她给你找个好的。”
  他晃着手中清香的信纸,想带给我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刺激。
  我难得地笑了笑,居然还开了个玩笑。
  “我看她不错,你让给我算了。”
  “那可不行,她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林默笑着擂了我两拳。我也不躲闪,任由他那日渐粗壮的拳头擂在我的肩膀上。
  闹完了,他突然对我说:“墨尘,你太沉默了,为什么不能开心点儿?”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自己性格上存在着问题。上学那会儿,教心理学的女老师就曾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用一种很轻柔、很温暖的语调对我说。
  “墨尘,你有轻微的自闭症,这对你的将来没有好处,听老师的话,让自己快乐些好吗?”
  当时,老师那双年轻、漂亮的眼睛一直温柔的注视着我,这感觉让我很难受,很不自在。所以,我落荒而逃,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当我跑到天台上抱头哭泣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不仅自闭,而且还懦弱胆小,连别人的关心都不敢接受。
  我不知道一向开朗、厚道的父母,为什么会生下我这样一个怪胎来。这个问题一直都困绕着我,可我却始终找不到答案。这大概也是我会同意参军的原因,因为,我也希望,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能让自己有所改变。可照现在看来,我非但没有改变,反而越发地严重了。
  因为这样,我成了连队里所谓的“重点人”。战友们看我的眼光总有些怪怪的,而班长、排长乃至连首长对我也是又爱又恨。对我爱,那是因为我的训练成绩一直很优秀,是整个新兵连乃至新兵团里的尖子。这或许是大山在给我孤僻性格的同时所给我的补偿,让在她怀抱中长大的我,从小就拥有一副健壮的体格。对我恨,还是因为我的自闭与孤僻,就算是与战友们一道站在队列中,一起在训练长上摸爬滚打,我似乎也始终是一个孤独存在的个体。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在新兵们的渴望与期盼中,三个月的新训终于结束了,而我们这群经历了第一次蜕变与淬炼的新兵们,也迎来了分到连队的日子。
  第二章
  下连的那一天,新兵们背着背包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等着老连队的首长将自己领走。
  一个、两个、三个……操场上的新兵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十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站在操场上。
  “我的愿望实现了。”
  身旁的林默突然小声对我说。茫然地扭过头去,我不明白他脸上洋溢的兴奋是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对我的茫然显得很惊讶,但旋即又明白了过来。“算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林默很无奈地说了句,便转回头去不再理我。隐约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真是的,下连这么大的事儿都不上心,真不知你这家伙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在心里苦笑,看来我的新兵连过得不是一般的糟糕,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会被分到哪个连队,更准确地说,是我根本不知道有哪个连队会要我这个在新训团都挂上了号的“重点人”。而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会连一丝不安都没有。
  等我们在操场上直挺挺地站了两个小时后,那个在列车里见过的高高大大的影子又一次映入了我的眼帘。听林默后来告诉我,当高连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原本那浑浑噩噩的样子居然一瞬间没了,而那涣散无神的眸子,在那一刻,居然变得如鹰隼般尖利。
  就这样,我与剩下的十几个人一起被高连拨拉到了他的连队——师直侦察连。而这个面膛黝黑、身材高大的山东汉子,就是我们的连长。然后,我炼狱般的生活开始了。
  后来我问高连,为什么他敢要我这个“重点人”?高连当时哈哈大笑,边笑边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的身上有别人没有的气质,那是天生的猎手的气质。冷静、沉默,还有你那双眼睛,小子你知道吗?当我去领你们回来时,你与我对视了足足三分钟。你知道你当时的眼光有多么锐利吗?那是天生的狙击手的眼睛啊!”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么多的“优点”。那一刻我觉得高连说不定也是个病人,因为,他居然能把我的自闭与孤僻说成是冷静和沉默。在怀疑之余,我心里还升起了一丝感激,因为他是这么对年来,第一个夸我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感激,我在侦察连里居然不再像以往那般浑浑噩噩。林默说我仿佛在一夜间变了一个人,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刚刚从烂泥坑里爬出来,一个个浑身上下都是臭哄哄的烂泥,让丛林里的蚊子都不愿靠近我们。
  “真的么?”
  我淡淡回了一句,顺便吐掉嘴里的泥浆。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过了快三个月了。在进三个月里,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放在任一个平常人眼里,足以是一场噩梦。当初一起分到侦察连的好几个新兵,都因适应不了这炼狱般的生活而被退到了其它连队。而我们这群刚从烂泥中爬出来的人,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当然了,你不知道你以前,那简直是让人一看就能气死的。”
  他抹掉脸上流淌的泥浆冲我笑,那一口洁白的牙齿因为浸满了黑糊糊的泥浆而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我忽然间想到了那个对他说“长发为君留”的女孩儿。她还能认出现在的林默吗?还能把眼前这泥人一样的怪物与以前那个帅气、阳光的大男孩儿等同在一起吗?
  突然间,我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仿佛脑子里有人在告诉我,他们的爱情只会是昙花一现,虽然美丽,却不能永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因为前面还有纵深100米的拟真雷场在等着我们爬过去。于是,我在心里告诫我自己,要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可那思绪偏偏就像开了锅的沸水一般,不受我的控制。
  扭头向十米外正咬牙爬行的林默望去,那张黑糊糊的淌着泥与汗的脸,突然边成了一头在微风中飘荡的黑色长发。然后,那长发一寸寸变短、变短,最后竟只剩下那些透着香气的信笺在半空中无力地飘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在拟真雷场里一寸寸挪动身体的时候,还能有这中感觉。因为,感觉这东西从来多无法给出个正确、合理的解释。可我第一次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但它一向都很准确,否则,我也不会被高连说成是天生的猎手了。因为我的确有着像猎手一样敏锐的直觉,也正是这直觉,让我在后来的战斗中,一次次地脱离危险,成为那一场场残酷游戏里的幸存者。

  当炼狱般的日子终于过去的时候,我们这群侥幸剩下来的“幸运儿”,才真正开始接触到各自的专业。高连的话果然没说错,我成了一名狙击手。当老兵将那支88狙击步双手递到我手里时,我记住了那句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话。“这就是你的命,没有它便没有你。”
  也许,我真的天生就是个狙击手,因为每一个科目我都会比别人用更短的时间通过,而且全部都是优秀。老兵经常向他的兄弟们吹嘘我将是最出色的狙击手,这在让我满足虚荣之余,更添了几分压力。
  日子,就这么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中过去。这段时间,我很少能碰到林默,因为他们电子侦察专业的训练场与我不在同一个地方。
  老兵说,小子,你比他们都幸运,这整座山都是你的训练场。我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幸运,我只感觉很累。因为我得不停地在整座山里转移狙击阵地,而这转移,经常是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的。在这爬行的过程中,我的动作还不能太大,不能让老兵看出什么明显的动静来,否则,我便得用低姿匍匐的姿势爬行五公里。
  林默跟我说,他还在炼狱里煎熬着,老兵们都不把新兵当人看。我笑了,笑得很开心,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林默,我已经快到地狱了,而且,我早就没把自己当人了。

  “天杀的,谁让你去当狙击手的?那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应该干的活儿。”
  我沉默,没有回答他关心的抱怨。于是,我们俩就那么大叉着腿,躺在林子里的空地上晒太阳,享受那难得的周末里的闲暇。当时,我在心里说,我本来就不是正常人。
  渐渐的,老兵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在经常的对抗演练中,十局里面,他能赢我的超不过三次。老兵很欣慰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边惬意地吐着烟圈,一边乐呵呵地笑。
  “墨尘,你没让我失望,我可以安心地走了。”然后,他便会扔下我,去找他的老乡们喝酒。而每次他都会回过头来对吼:“小子,给我加紧练,你一定要替我进T大队。”
  我还是沉默,心里却止不住有些活动。T大队,那大概是每个侦察兵的梦吧。
  第三章
  老兵走了,在那个霜叶飘舞的季节。那天的天很冷,营区的地面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老兵捏着我的胳膊,眼眶里噙满了泪花。“小子,你要加油,你一定要去T大队。”
  我点头,说班长,你放心吧,我可是天生的狙击手。
  老兵笑了,狠狠地在我胸上擂了两拳,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爬上了汽车。临走前,他最后一次冲着我吼。
  “你一定要替我进T大队。”
  老兵走了,带着遗憾离开了他热爱的军营,离开了他爱若珍宝的88狙击步,离开了这座被他爬遍了的大山。

  他不得不走,因为他再不回去,家里介绍的对象就得吹了,而那几千元才彩礼,也一分都拿不回来。所以,他必须回去,因为,他们那儿,比我出生的那座山,还要偏远和贫穷。
  我开始玩了命地训练。一开始,高连还很高兴,经常在点名的时候号召大家向我学习。可越到后来,他便越觉得不对劲儿,终于把我叫了过去。
  “你小子是不是不要命了?”高连劈头盖脸地问我。
  “我要进T大队。”
  我没有理会高连的愤怒,很平静地说出答案。
  “那也不能这么玩命吧?你真当自己不是人啊?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你再碰枪。这是命令!”
  满肚子火的高连将我撵了出来,让我好好地反省、反省。
  我不敢与他争辩,因为我知道高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于是,我的日子闲了下来,由一直的忙碌变得突然间无所事事。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所以,破天荒地,我第一次将林默拉到了营区后的山坡上喝酒。
  “墨尘,不是我说你,你也太玩命了。”
  林默将一大口二锅头倒进嘴里,喷着酒气说我。
  “我答应过班长,要进T大队的。”
  我望着太阳西沉的方向,在那一座又一座大山的后面,在那个遥远的西北,是老兵的家。
  “T大队啊!”林默沉吟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于是,在那个冬日的下午,在斜阳洒照的半山坡上,两个刚换上上等兵军衔的年轻士兵,就那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了闷酒。直到将那一斤装的二锅头喝成了底朝天,才相互扶携着,一步步晃回营区。一边走,还一边扯着嗓子唱。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章映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戴上呀,大学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
  春节过后,度过了训练准备期的军营开始忙活起来。从师部开完军事部署会的连长,回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们全连137号人拉到了操场上训话。
  “小子们,给我好好加把劲儿,这次决不能再输给红三师那帮家伙了,明白没有?”高连站在队列前大声地问我们。
  “明白!”我们扯着嗓子大吼。
  高连开始变着法儿折腾我们。为了在这次全军区的侦察专业比武中拿到好的成绩,我们全连上下都憋足了劲儿训练。那陡然间增强了好几倍的训练强度,让熬过了那炼狱般三个月的我们,也感到有点儿吃不消。

  每天早晚都是全副武装的10公里越野,吃完早饭后便开始各专业的训练;下午是分队或单兵的对抗演练,全连137号人都满山跑地捉起了迷藏。晚上是夜间科目训练,就算熄灯睡觉了,高连还会时不时地来两动紧急集合,拖着全连的人出来跑一趟武装越野再回来。
  那一个月下来,我磨坏了两身迷彩服,三双作训鞋,人也瘦了差不多十斤。林默和其他的战友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都是又黑有瘦的。但是,我们的士气依旧高涨。我也是那时才发现,高连,这个从老山回来的老兵油子,没喝过几天墨水的草莽汉子,居然能如此地鼓动一个连队的士气,让我们在一天的疲劳之后,仍能精神饱满地投入到第二天的训练中去。

  一个月后,比武开始了。
  临出发前,高连在指导员作完动员后带头唱起了《侦察兵之歌》。唱完了,他一腾身窜到了桌子上,对下面齐刷刷站着的我们吼道:“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我们跟着怒吼,一百多号人爆发出的杀气与威势,弥漫了整座大山。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曾让我们全连上下辛苦准备了一个多月的比武,也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地方。顶多、顶多,也只能是场贴近实战的演习罢了。贴近实战,但毕竟不是实战,与后来那些血腥的,真枪实弹的战斗相比,那场比武,就好像一场游戏。虽然说像一场游戏,可我毕竟还是通过它,才拿到T大队的入场券。
  对于刚入伍一年的我来说,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军事比武还是头一次。说不紧张,那纯粹是骗人的,可再紧张,你还是得上。
  “你的对手与你同样紧张。”
  这句话是临上场前,高连对我说的。他的话很正确,在比武进程中,我遇到了我们连的夙敌,也就是红三师侦察连的一个狙击手。在与他的对抗中,我们俩都因为紧张而丢失了好几次击败对手的机会。但最终,他还是输在了我手里,输在了我这个比他完当三年兵的新兵手里。而当我们真正面对面的见面时,却是在大比武后的领奖台上。那时,我站在第一名的位置上,而他是第二。

  我们俩是那一次比武中,单兵专业狙击手组里综合成绩最高的两个人。如果不是我,第一肯定是他的。所以,当他看到我居然只是个刚刚换下列兵军衔的上等兵时,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毕竟,不管怎么说,光训练比武的经验,他都要比我多出不知几倍去。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会比他先0.1秒扣动扳机,让他头上的彩烟罐冒出表示被击毙的红烟。

  “小子,不错!”
  走下领奖台时,他回过头来低声对我说。“有没有兴趣去T大队?我有预感,那儿绝对是你的舞台。”
  我说,我就是奔着T大队来的。他赞了声好小子,有骨气。说完,我们都偷偷的笑了,就在那数千人瞩目的领奖台上,两个前一刻还拼得你死我活的对手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既有互相的欣赏,也包含着一种挑战,善意的挑战。
  为时七天的比武结束了,我们连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高连高兴得不得了,一张黑脸上满是喜气。尤其对我和林默,那更是赞不绝口。因为,我和林默是整个比武里,唯一拿到单兵专业第一的两个新兵。
  听高连说,林默比的科目是战场电子信息侦察与强干扰条件下通信联络。这是个科技含量相当高的科目,但只有高中毕业的林默,硬是把好几个电子专业科班出身的士官给打败了。
  “还是那句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在连里的庆功会上,高连端着满满一碗酒敬全连的兄弟。
  “狭路相逢勇者胜,枕戈达旦保家国。干!”
  “狭路相逢勇者胜,枕戈达旦保家国。干!”
  我们举起酒,为了这得之不易的成绩,一饮而尽。
  第四章
  半个月后,我和林默收到了前往某训练基地集训的通知。高连对我们说,他知道我们这一去很可能再也不回侦察连了。只要熬过那三个月的集训,我们便能进到那每一个侦察兵都向往的地方——军区T大队。而那以后,我们便不再叫侦察兵,而将换上另一个更加耀眼的名号——特种兵。高连说,虽然舍不得让你们走,可我知道,你们的成就不限于此,侦察连的舞台太小了,你们是雄鹰、是蛟龙,生就应该在高空中翱翔,在大海翻浪的。

  高连说着,眼圈竟然红了起来。很难想象,这个一向刚硬的汉子,这个当年在老山上没吃没喝,受了重伤都没掉过一滴泪的汉子,会为我俩而伤怀。
  看到高连那难过的样子,我和林默那原本的兴奋立刻便没了,活像两株霜打了的茄子。高连不乐意了,他又劈头盖脸的给我们一顿骂。你们俩这像什么?我们侦察连啥时候有你们这样焉不拉叽的兵?都给我把头抬起来。小子你们知道吗?在侦察连的历史上,还从没有人能够进T大队的,以前有去参加集训的,但最终都没熬过那被称为“地狱之旅”的半年。你们这次绝不能再给侦察连丢脸了,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如果敢半路就回来,我打断你们的腿。

  高连越说越激动,那高亢的骂声,让我俩不得不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最后,他挥挥手说,你们去收拾收拾吧,一会师里派车来接你们。记住那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和林默说,放心吧连长,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是你的兵,都是侦察连的兵,都不会给丢咱们连的脸。
  高连说,行了行了,大老爷们哪来那么多腻腻歪歪的东西,快去快去,车一会就来了。
  师里派了侦察科一个参谋来送我们。高连和连里的弟兄们将我俩送到了营门口,最后一次嘱咐我们:“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和林默含着泪花儿,向高连、向全连的战友,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高连将我们撵上了车。那两大屁股北京2020将我们“突突突”地拉得离营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人,那熟悉的山,那记载着我们汗水与青春的地方。

  傍晚的时候,2020吉普将我们拉进了城市。这是一年多来第一次离开那座大山。看到眼前繁华、喧嚣的都市,我的心里升起一丝茫然与不安。扭过头看看林默,他的眸子里居然透露着与我同样的茫然。
  打量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些花花绿绿的靓丽时装让我觉得格外别扭。难道,这一年多与世隔绝的生活,已经让我与外面的世界脱节了么?
  我将我的疑问告诉林默,得到的却是他无奈的苦笑。“墨尘,也许我们真的与社会脱节了。”
  带车的参谋听见了呵呵直笑,笑完了才回过头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小子,哪来那么多感慨。在那大山窝子当兵的人,有几个没有这样的感觉?别说你们,连我都觉得自己落伍了啊!可是,谁叫咱是军人呢?谁叫咱穿着这身军装呢?作为一个军人,就必须得有失去的觉悟。小子,你们要走的路可还长着呢!”
  我和林默对视了一眼,没有答话。那个参谋说得没错,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就得有一种觉悟,这觉悟的名字就叫失去。
  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两碗面条填肚子后,参谋领着我们进了候车厅,将两张硬座车票递到了我们手里。

  “好小子们,加油啊!别丢了咱们师的脸!”参谋使劲地拍着我俩的肩膀。“我还得到军区去,就不送你们上车了,你们两个要注意安全,路上千万别耽搁,否则过了报到时间,就会被算作弃权的。”
  等我们点头保证后,参谋又狠狠地在我们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两个身穿迷彩服,背着背包,拎着迷彩包的土里土气的士兵,就这样被他扔在了人潮汹涌的候车厅里,如同茫茫人海中的两座绿色孤岛。
  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身上透着一股“傻气”,导致周围的人不断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种如同猴子般被人观赏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不自在,而身旁站着的林默,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好不容易熬到上火车,我们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大口气。
  “我宁愿全副武装去跑十公里,也不愿再这样被人盯着当猴子一样看。”
  坐在作为上,林默说出了我的心声。当时,我在心里想,这种情形,但愿不会再有。
  “隆隆”疾驰的列车,将我们又一次带离了那个繁华的都市,如同一年多前,被老旧的“东风”拉走一样。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列车扔在了一个偏远的小站上。

  万幸,站外停着一辆挂着军牌,用蓬布和伪装网盖的严严实实的“东风141”运输车。上前一问,还过真是来接站的,而上车后一看,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将与我们同样命运的兄弟倚在车厢板上小睡了。
  下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这次的目的地,那座位于中国西南横断山脉密林里的军事基地。一个在C军区所有侦察兵中间,口耳相传的地狱般的地方。
  傍晚的时候,所有参加这次集训的人都到齐了,黑压压一片站在操场上,很有些慑人的威势。
  这些人都是从军区各部队侦察分队来的训练尖子,有干部、有士官、可义务兵就只有我和林默两个。在上次的比武中,我俩与其中的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打过交道,虽然说不上熟悉,但也不至于太过生分。有人说军人之间最令人信服的就是实力,我觉得这话真的很对,尤其是在侦察兵这个行列里,越有本事的人,便越能受到他人的尊重。

  在等候教官的过程中,队列里有人开始小声地互相询问近况。林默也与一个少尉聊上了,那个少尉黝黑的脸上透着一丝丝的书卷气,看来他与林默应该也是上次比武时认识的,说不定两人还交过手。
  正当我试图寻找红三师那个狙击手时,教官来了。这个肩扛着少校军衔的军官一出场,便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看看你们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这里是菜市场吗?你们来这赶集来了吗?”教官背着手,跨立在队列前训斥我们。“难道军区千选万选,挑出来的所谓尖子,就是像你们这样的垃圾吗?”
  什么?我们是垃圾?我们不是,我们可是来自各个野战部队的最好的侦察兵。
  可他显然没理会我们心里的抗议,他还是大刺刺地站在我们的面前,用鄙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巡视。看完了,才用一种更加鄙夷的口气对我们说:现在,丢下你们身上东西,给我绕着操场跑二十圈,二十五分钟下不来的,捡起你的东西,立刻给我滚蛋。开始!”
  于是,我们三百多号人纷纷扔下背包、迷彩包,撒开脚丫子狂奔起来,谁都不想刚进门就被撵出去啊。

  在跑步的过程中,教官还在不停地骂:“看看你们跑的那德性,活像乌龟爬一样。你们是怎么混进侦察兵的队伍里的?又是怎么混到我的基地来的?不过不用担心,我会一个个把你们拎出来,扔出我的基地去。你们现在给我听清楚了,在这里,我就是上帝,一切都是我说了算。”
  或许是骂够了,少校终于闭上了嘴,与一帮子助教站在操场的中央,盯着我们这群甩着膀子狂奔的他口中的垃圾,时不时还指着我们当中的某一个,发出一阵阵鄙夷的嘲笑。
  这严重打击了我们这群人的自尊。在老连队,这里的每一个,谁不是受领导其中,让战友敬佩的对象。可一到了这里,我们似乎变得什么都不是了。无论是哪一方面,落在教官的眼里,我们这群所谓的“侦察尖子”,都只不过是一群毫无用处的垃圾、废物。
  我终于开始体会那传说中地狱般的生活了,而且是在我们跨入这座训练营的第一天。
  第五章
  二十圈跑完之后,我们喘着粗气,再次集合到了教官面前,又开始忍受他那粗鲁的谩骂。
  “你们这群垃圾、废物,你们打扰了我宝贵的时间,让我不得不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度过三个月。所以,别期望我会仁慈的对你门。当然,如果你们害怕,那现在趁早给我滚蛋,如果你们想证明自己很有勇气,那很好,我会很乐意将你们踢出我的训练营。现在,是我最后给你们站着走出去的机会,我给你们三分钟,想离开的自动出列。”

  说完,他开始计时。我们自然不会有人离开,因为能站这这里的,都是各自单位里出类拔萃的人物。谁会愿意承认自己没用和害怕,又有谁会相信自己会比别人差多少。
  三分钟后,教官扫视了我们片刻,见到我们没一个人站出来,他居然露出了个很意外的表情。
  “怎么?没人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吗?那就是说你们都很勇敢了?很好,很好,希望你们能把这勇气把留到最后。我再申明一次,我这里不需要废物,所以,我会先把你们这群垃圾好好打理、打理。如果达不到我的要求,那么,对不起,我同样会将你们踢出去。现在,我告诉你们这里的规矩,我只说一次,撑大你们的耳朵给我听清楚了!”

  教官清了清喉咙,再一次用那冰冷的带着讥讽鄙夷的眼神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从现在开始,你们没有姓名、没有军衔、没有职务,只有编号。你们是这营地里最差劲,最低等的垃圾,连我的狗都比你们高贵。所以,你们必须向这营地里的每一个人敬礼,包括我的狗。如果你们做不到这一点,我会花时间给你长长记性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从现在起,你们不要再把自己当人看,你们最好把自己当作野兽,为了生存而不断挣扎的野兽。现在,废物们,欢迎你们来到魔鬼的营地,开始你们六个月的地狱之旅。”

  当我们把身上所有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统统上交后,我们领到了一个绣着号码的布条。我领到的居然是13号,那个西方传说中很不吉利的数字,林默领到的是97号,他用种很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墨尘,你很倒霉啊!我笑笑没有说话,只是按助教的要求把布条缝在了迷彩服的左胸上,在将来的六个月里,这将是我们唯一的身份标识。

  我们开始收拾内务,可还没等收拾利索,就又集合了。不过,这次集合吹响的不是哨子,而是扔进屋来,冒着刺鼻浓烟的催泪弹。
  猝不及防的我们,被那刺鼻的烟雾熏得涕泪横流,一个个捂着口鼻,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外。
  刚一出宿舍门,迎接我们的便是高压水枪喷出的巨大水柱。那巨大的冲击力将本就站立不稳的我们,冲得更是东倒西歪。
  “记住,你们不是到这儿来度假的!”
  等我们的“淋浴”结束后,教官背着手,叼着根烟卷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果不想被我踢出去,最好把你们的神经时刻都给我绷紧了。”

  把我们狠狠地羞辱一番后,他志得意满地背着手走了,留下我们这群落汤鸡,在助教的吆喝下重又收拾起了内务。
  与训练营的这三个月比起来,以前在侦察连所受的折磨只能算是小儿科。教官说得没错,这里真的就是地狱,或者说,比地狱还要残酷。
  每天都是大强度的体能训练,而且那被我们诅咒了几千几万遍的教官还会变着法子给我们增加更多的训练量。有一次,刚扛着粗长的原木跑完10公里的山路回来,一个个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喘气时,教官的狗跑了过来。然后,我们莫名其妙地又被加罚蛙跳1公里,理由是我们见到他的狗没有敬礼。那时候,我们真的想把那条狗给活剐了。
  我觉得我真的快不是人了。在这个丛林深处的营地里,这个没有一丝丝所谓“文明”的地方,我和所有的难兄难弟一样,变成了活脱脱的野蛮人,或者说是野兽更确切些。更令人可怕的是,这群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凛冽杀气的野兽,还会使用各种各样先进的武器。
  这群野兽就是我们,一群只有编号的前侦察兵。那些还要讲“人权”或是认为自己是个人,要保持作为人的尊严的人们,早已被训练营残酷的生活所淘汰。

  教官说,你们还没有成为特种兵的资格,因为你们这群废物还没学会忍受。
  我想,应该是我那天性里的沉默或者说是自闭帮助了我。在那一个个极度摧残人体意志的训练科目里,我就那么咬着牙熬过来了,有的甚至连咬牙都不用。
  林默对我说,是我帮了他。如果不是见我一直苦、累都不喊一声的坚持着,他早就退出了。
  我当时想笑,可刚从泡了一夜的臭水坑里爬出来我,面部肌肉都被那又臭又冷的水冻僵了,连张开嘴土出里面的臭水都很困难。
  我已经忘记去计算日子了。在那该死的丛林里,居然没有严格的季节区分。早晚能冻得人直打哆嗦,可正午的高温与丛林里的湿气,又能蒸得人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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