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

作者: 胡杨


第一章 祸不单行(1)

  (1)
  夜,是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白天里古朴宁静的中原市,转眼被他变成了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给这座古城注入的生机和活力已经尽显,饭馆里座无虚席、闹市中录像厅林立、洹河边练歌房成片、霓虹灯下娇艳女郎三五成群。食客的猜拳行令声、商贩的摆摊叫卖声、音箱里的尖叫浪笑声和恋人的打情骂俏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密布着诱惑和骚动,让人感到呼吸不畅,甚至有些窒息。
  驻扎“王牌师”部队的北兵营与往常一样,孤零零地卧在古城的西北角,冷眼静观城里的繁华景象。
  今晚礼堂有演出,是文工队自编自演的迎新春文艺晚会。

  舞台上,三男三女共六个战士在打快板,边说边打,花活玩得非常漂亮,竹板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中原好,中原好,
  中原遍地都是宝。
  孟津的梨,新郑的枣,
  商丘的花生真不孬,
  滚圆的西瓜产开封,

  脆甜的苹果数灵宝,
  信阳专出毛尖茶,
  道口的烧鸡味道好。
  中原好,中原好,
  中原人民手最巧。

  开封铁塔十三层,
  龙门石窟艺术高,
  南阳玉雕放光彩,
  鸡公山上风景好。
  中原好,中原好,

  中原自古出英豪。
  张衡发明又创造,
  杜甫诗文造诣高,
  岳飞美名传天下,
  大禹治水建功劳。
  愚公也是中原人,

  男女老少都知晓。
  ………
  “哗”,台下掌声四起。
  此时此刻,“王牌师”参谋长李卫国上校的情绪却糟到了极点。
  他在家里坐不下,躺不住,背着手在房子里不停地转圈,从客厅转到卧室,然后转到书房,再到客厅,就这么从上午转到晚上,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电话线已被他拔掉,窗帘拉得密不透光,偌大的屋子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烟只剩最后一包了,他娴熟地从中弹出一根,点着,猛抽两口,掐掉,又转了两圈,抓起笔想在门后的挂历上勾一下,不巧,笔没水了,他“咔叭”把笔掰断,扯下挂历撕个粉碎,再转。

  直转得两腿酸胀,他才瘫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大脑一片空白,任由热汗变凉再变冷。不知过了多久,蓦地,一股凉气从脚底袭来,他打了个激灵跳起,从床头柜里摸出瓶白酒,咧开大嘴苦笑了一下,拧开盖子,一仰脖倒进去一半。
  酒精在空荡荡的胃里翻滚起来,驱赶着血液到处狂奔,热量随之扑向身体的四面八方。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解开风纪扣,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紧锁双眉,脸上溢着化不开的阴郁,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心里愤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
  上个月,和他厮守数年的妻子肖彩凤撒手人寰,死于非命;同一天,初恋情人徐美晶与自己反目成仇,含恨而去;上一周,并不陌生的处分卡片再度光临,不由分说钻进了李卫国的档案,和它的两个兄弟“会师”了;眼下,说得好听点是工作需要,平职调动,说得难听点,自己被“发配”了。无论内心深处是多么不情愿,还得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这就是命啊!

  今天上午,军政委陈林少将率一行人马驾临师部,下车直奔师党委会议室,霸气十足地占据椭圆形会议室的一端。几分钟后,七名师常委夹着本子鱼贯而入,毕恭毕敬地坐在另一端。
  陈林个头不高,身材偏瘦,刀条脸,三角眼,薄嘴唇,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裤缝熨得笔直如线。他既不吸烟,也不喝酒,生活朴素,不爱交际,唯喜读书,涉猎广泛,文笔挥洒自如。他记忆力惊人,过目过耳皆不忘,说起营以上干部情况如数家珍。师旅团长们大都惧他三分,军区首长却偏爱他三分。

第一章 祸不单行(2)

  陈林清了清嗓子,扶了扶宽边眼镜,这是他要讲话的信号。接下来,他表情严肃地宣读了一份命令:
  师参谋长李卫国改任步兵旅旅长,三日内报到。
  由于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众人惊愕万分,尤以李卫国为甚。
  陈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甚至对此有些得意。
  他巡视着众人,笑吟吟地用双手捂着茶杯,意味深长地说道:“步兵旅自从前任旅长肖云开被免职后,旅长职务一直空缺,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已经到了军心涣散的边缘。要想扭转步兵旅的困难局面,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非能将出马不行啊!虽说我是李卫国的老领导,但举贤不避亲嘛!领兵打仗是李卫国的看家本事,解决复杂矛盾和棘手问题也是他的拿手好戏。组织给他压的担子越重,他任务完成得越出色。可能有个别同志对他不久前犯的生活错误有些议论,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谁身上没有缺点,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误?我用人向来主张取其长,避其短;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军党委既相信李卫国的觉悟,也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能把步兵旅的局面扭转过来。李卫国同志,组织上这么信任你,你可不能让组织失望啊。”

  说到这,陈林的一双鹰眼和李卫国的虎目不期而遇,隔着长条桌久久地对视着,瞬间火花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可能。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师政委鲁晨的红脸膛都吓白了,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其他常委们手心里也开始冒汗。
  就在这节骨眼上,后勤部长“噗”的一声放了个响屁,众人注意力瞬间转移,并发出一阵会意的哄笑。
  鲁晨暗赞这个屁放得及时,给大家解了围。他不失时机地切换话题说:“陈政委,今天晚上师里准备了一场迎新春晚会,水平虽没有军部文工团高,但也有些特色,姑娘和小伙子们早就嚷嚷着请您给指导指导,您今天就不走了吧。”
  师长张击西紧随其后说:“我们早就有心请政委,可又担心您工作忙,抽不出时间来,今天可让我们逮着机会了,说啥也要把您留住。晚会开始前请政委给同志们讲讲话,我是最爱听您讲话了,那可是一种享受呢!”

  “就是,就是!”除李卫国外,其他常委都附和着说。
  陈林内心深处对两位主官的恭维很麻木,因为类似的话他听过很多,不过他还是答应留下来观看晚会并讲话。
  他真正留下来的原因只有自己清楚,那就是利用这次机会摧毁李卫国的精神世界,彻底地打败他。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为了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很多干部在私下里这样议论陈林。
  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吧,一旅之长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是个给别人擦屁股的官。步兵旅在精简整编中上了“黑名单”,说得再明白不过,李卫国马上要解甲归田了。
  前任旅长告“御状”,最终却告出被免职的结果。老头气得吐了血,一病不起,步兵旅军心浮动,早都乱成马蜂窝了。陈林早不推荐,晚不推荐,偏偏这时候推荐李卫国出任末代旅长,岂不是存心把他往火坑里推,这点儿账有谁算不明白?
  李卫国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他的军旅生涯和步兵旅一样,已经被判了死刑。自己分明受到排挤,但让陈林刚才那么一说,好像还挺荣幸。这个任命充分体现了组织对自己的信任,首长对自己能力的认可,好像自己还应该感谢谁似的。


第一章 祸不单行(3)

  陈林啊陈林,你的官越当越大,可心胸怎么还像针眼那么小呢!咱们过去一条战壕出生入死,今天一个锅里搅勺把子,你这样算计我,于心何忍?莫非你是想报十几年前的一拳之仇!推荐我当末代旅长是你的恩赐,上周给我的处分十有###也是你的美意。这种落井下石的事你都能干得出来,还好意思觍着脸自称是我的老领导,呸!
  李卫国被这个命令弄得不知所措,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只记得笑容满面的陈林临走时,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把陈林送到招待所后,张击西和鲁晨来到李卫国的办公室,说我们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事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事已至此,再有其他想法也无用,再说多余话也没什么意思。
  李卫国表态说:“你们放心,我能正确对待,要是没有其他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鲁晨说:“那好吧,步兵旅穷,你这两天置办些东西带过去,账算在我和师长的头上,师长你没啥意见吧?”
  张击西说:“政委你定,你定,我没意见。”
  临出门,鲁晨又说:“走之前说一声,师常委给你送行。”
  夜已经深了,李卫国却毫无睡意。
  他起身下床打开电视,想找个好看的电视剧,可荧屏里除了广告之外,全是元旦晚会热热闹闹的场面,他气急败坏地把电视关了,然后坐在沙发上,头深深地埋在膝窝里。
  屋子里静极了,静得能听见喘气声,要是屏住呼吸的话,甚至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的流动声。
  李卫国想起了肖彩凤,她要是还活着,这屋子里绝不会这么冷清。看来没有女人的房子是不能称之为家的,没有女人的男人则像是一支没有扳机的冲锋枪,子弹再多也打不响。
  对了,彩凤的遗像呢?
  写字台上没有,茶几上没有,床头柜上也没有,李卫国急了,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到了。
  他把相框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遍遍地抚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人世间什么是苦,说不出来的才是苦。想着想着,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楚,他哭了,一个人在静夜里默默地落了泪。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睛发酸发胀,视线有些模糊,手牵风筝的徐美晶正向他跑过来,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把男人最不屑的那股液体眨没了,徐美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反正睡不着,干脆不睡了。
  李卫国披上大衣,出门后沿小路径直向营区后的定军山走去,一路上心事重重,步履缓慢。

  定军山是座不大不小的山,也是“王牌师”弹药库的所在地,山体看上去貌似坚固,其实肚子早已经被掏空了,里面塞满了武器弹药。
  李卫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把自己融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干枯的树叶被他踩在脚下,粉身碎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站住!口令?”两个哨兵从树影里闪出,稚嫩的声音里夹杂些许恐慌。
  自从前年有个杀人犯闯入库区袭击持枪哨兵后,警卫营加强了弹药库的警戒,山上共有九个明岗、暗哨和流动哨。
  口令?李卫国偏偏忘记了今晚的口令。早操时,值班参谋按惯例把口令表呈给他时,他扫了一眼就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此时却突然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他没有犹豫,更没有停步,闷声说了一句是我。机灵的哨兵听出不速之客是师参谋长,闪在一旁不再言语。


第一章 祸不单行(4)

  李卫国从哨兵身旁经过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金属磕碰声,他知道,尽管自己看不清哨兵是谁,但他们都会无一例外地敬持枪礼。
  李卫国缓缓走上山顶,居高临下,睥睨一切。
  低沉的熄灯号响过,狂欢后的北兵营倏地静了下来。山下的古都仍旧是灯火的海洋,万户千家正沉浸在节日的温暖里。
  初冬的山风干冷干冷,四周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在这个被温暖遗忘的角落,李卫国就这样直怔怔地站着,看着月亮一点一点地隐没在云间。
  一道流星划过夜空,他心中怦然一动,仿佛自己就是那颗流星,耀眼的光芒很快就要熄灭,熄灭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李卫国的烟瘾又犯了,他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冒纪律之大不韪,在弹药库区里点着了一支烟,皱着眉头吸了起来。
  烟火忽明忽暗,他的脸庞随之若隐若现,冷峻的眸子里浓缩了风霜雨雪的印迹。他的脸绝没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应有的鲜嫩和光洁,而是像岩石般粗糙和坚硬。由于常皱眉头的缘故,额头的一根纵向肌腱已断,每逢他进入深思状态或要发怒时,人们会看到他的额头纹出现一个清晰的“王”字,很多干部曾据此断言李卫国会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实际则不然,李卫国的仕途始终危机四伏,坎坷异常。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幼年丧母,中年失妻,事业受挫,知音难觅,有苦不知道对谁说,一种身居人海的孤独寂寞感油然而生。委屈、寂寞、孤独、痛苦,从四面八方蹿过来,包围着李卫国,让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烟盒空空如也,李卫国才如梦初醒。
  去他娘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顺其自然吧!老子在战场上几进几出,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怕啥?
  答案在头脑里清晰后,李卫国顿觉浑身轻松,他伸了伸腰,下山的脚步也变得轻快,嘴里还哼着小曲,和上山时判若两人。
  在他宿舍的门口,有一个矮壮的少校军官正焦急地四下观望着,李卫国的身影刚一出现,少校就大声嚷嚷起来:“你可回来了,我从上午找到现在,就差贴寻人启事,你这是上哪去了?”

  “郭铁,你吵吵什么?我哪也没去,在屋子里关了一天,刚才出去散会儿步。”
  “我打了几十个电话,一直没人接呀?”
  “我把电话线拔了。”
  说话的工夫,李卫国已来到房前,他摸出钥匙打开门,郭铁脚跟脚进了屋子。
  别看郭铁职务不高,但他在南线战争中和李卫国有生死之交,所以私下里只把李卫国当大哥,什么样的话都敢说。

  郭铁一进门就连珠炮似的发问:“你还拿我当兄弟不?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告诉我?事先咋不透露一点消息呢?”
  李卫国把大手一摊,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去?”
  郭铁怔住,“怎么?事先没征求你的意见?”
  李卫国报以沉默,算是回答。
  郭铁眼珠转了几圈,等他把事情想明白了,抓起帽子猛往茶几上一摔,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来。

  他两手拤着腰,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横飞,“操!又是陈四眼干的好事。他的弯弯肠子就是多,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他这不是明摆着整人吗!说白了就是因为你打断过他的鼻梁骨,所以一直怀恨在心。上周给你处分不算,还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你说吧,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到军区告他公报私仇?还是到招待所找他算账?奶奶的,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第一章 祸不单行(5)

  李卫国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瞎掺和。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下级不能在背后议论领导,你把臭嘴给我闭上。”
  郭铁不服,叫嚷道:“大哥!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事你不用出头,我一会儿就找他去,让他知道知道咱们兄弟不是好欺负的。”
  李卫国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指着郭铁说:“放肆!还反了你不成?”
  郭铁还想对付两句,看李卫国真急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赌气地坐在沙发上,把脸扭到一边,生开了闷气。
  李卫国也不说话,俩人就这么干坐着。
  过了一会儿,李卫国说:“我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你到小灶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吗?端回来,咱俩把那两瓶‘杜康’干掉。”
  郭铁这才把头转回来,抓起帽子,起身离去。
  李卫国把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开始收拾东西,等他把东西收拾差不多时,郭铁也提着饭盒回来了。

  他对李卫国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端回来的全是李卫国爱吃的菜,有红烧鸡块、鱼香肉丝、黄瓜蘸酱、小葱拌豆腐等。
  李卫国把“杜康”找出来,倒进两只小碗里,准备和郭铁喝个痛快。
  郭铁问:“你收拾东西干啥?”
  “准备报到!”
  “啥,报到?你还动真格的?真要去当那个旅长?那是替别人背黑锅的差事,你可不能上当啊!”

  “郭铁同志!你不要忘了,我们是军人,哪有不服从命令的道理?!”李卫国说道。
  郭铁这下不吭声了,但脸色依旧难看得很,像刚从冰箱里取出的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屋里的暖气都化不开。
  李卫国举着停在半空中的筷子说:“我明白你是打心眼里为我着想,但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绝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认输。既然人家看得起我,给我扣上了末代旅长的帽子,我还非把它戴出名堂来不可。他不是想等我的好消息吗,我会满足他的愿望的。”
  郭铁瞅了瞅桌子,还是没动筷子。
  李卫国说:“你傻坐着干吗?弄这么多菜是摆着看的?你不吃我可先动手了。”说完夹起鸡块塞进嘴里。

  郭铁耸了耸鼻子,右手三个指头捏起小碗,眯着眼睛一饮而尽,完事用袖子蹭蹭嘴,再叨上几口菜,“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不绝于耳。
  李卫国端起酒碗抿了一大口,动情地说:“郭铁啊!咱们俩调到这个师快十年了吧?你从排长干到了营长,我呢?从营长干到了师参谋长。想想自己本是农民的儿子,再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还去计较什么呢?就算是他捣的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鬼门关咱闯过吧?阎王爷的屁股咱摸过吧?你说咱还怕个鸟?”
  郭铁激动起来,拍着胸脯说:“话是那样说,可我这心里边堵得慌,憋气!”
  李卫国淡然一笑,说:“我都能想得通,你憋什么气呀!噢,对了。我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就那三个箱子,除了书、酒和衣服也没啥了。我明早走了以后,这屋里除了师里给我配发的家具以外,其他的你都拉走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当兵十多年,啥都没攒下。”
  郭铁吃惊地问:“明早就走?你急个啥?”
  李卫国说:“早晚都得去收拾那个烂摊子,晚去不如早去,不过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喽!别光顾说话,来,喝酒。”

  喝完这一碗,郭铁小心翼翼地问:“你,你能不能不走啊?”
  李卫国斜了他一眼,嘿嘿一笑说:“我知道你的小算盘,你是怕我走了没靠山,下一个倒霉的就是你,对不对?”

第一章 祸不单行(6)

  郭铁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铁,自从你当上连长以后,你的心眼子就活泛起来,成天上蹿下跳的,拉大旗作虎皮的事没少干,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听我一句劝,咱是当兵的人,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靠父母靠关系不是英雄汉。”
  见郭铁点头称是,李卫国也点到为止。
  酒过三巡,郭铁挤巴挤巴小眼睛,神神秘秘地问:“那个谁,哦,徐记者,你俩,咋样了?能成不?”
  李卫国瞪了郭铁一眼,不耐烦地说:“提她干啥?喝酒,来,把这碗干了。”
  郭铁一看情形不对,便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开始东扯葫芦西扯瓢地瞎侃,俩人边喝边聊,两瓶酒很快就见了底。李卫国拿起酒瓶,眯缝着眼睛问:“你知道这上头的诗是谁写的吗?”
  郭铁接过瓶子念了起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满不在乎地说不知道,管它是谁写的呢,酒好喝就行呗。
  李卫国骂道:“你这个鼠目寸光的家伙,让你上学你不去,让你看书你不听,你那点老底子早晚有用光的那一天,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你将来指定要在文化上摔跟头,不信,我把话给你撂这儿!”

  郭铁被李卫国突如其来的无名火吓得不轻,茫然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替自己辩解说:“我刚当上营长没几天,教导员又休假了,我白天盯着训练场,晚上还得查铺查哨,找连队干部谈心摸情况,觉都不够睡,哪有时间看书呀?”
  看李卫国又要发作,郭铁忙不迭地说:“回头我挤时间学,一定学。”
  李卫国叹口气,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都当营长了,我还骂你干什么?反正我也是要走的人了,眼不见,心不烦。郭铁呀郭铁,我是恨铁不成钢啊!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李卫国站起身,郭铁明白这是送客的意思,问李卫国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李卫国想了想,说你把石磊叫过来。

  这边话音刚落,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半夜三更的,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郭铁看着李卫国,目光里充满了疑惑。李卫国用眼神示意郭铁开门。
  郭铁把门打开,待看清来人,回头冲李卫国说:“说曹操,曹操到。你们聊吧,我回去了,明早再过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李卫国的专车司机石磊。

  李卫国问:“这么晚了,你不好好睡觉,跑过来干什么?”
  石磊站在门口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睡不着。”
  李卫国招呼他坐下,笑着问:“为啥睡不着?是不是想对象了?”
  石磊脸腾地红了,红成了绛紫色,他急着解释说:“才不是呢!我才不想她呢!”
  李卫国被石磊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撒谎!你照照镜子,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嘴硬。”
  早在李卫国当团长时,石磊就成了他的专车司机,几年朝夕相处下来,感情上已犹如一家人。石磊生性憨厚,一着急脸就红,再着急说话就结巴,李卫国时不时地和他逗乐子,这次直等他笑够了,才问:“说吧,啥事?”

  石磊脸上的潮红退却了,态度坚定地说:“我要跟你去步兵旅,你到哪,我也到哪。你转业,我复员。”
  李卫国长叹一声,“别说傻话了。你好不容易转个志愿兵,对象刚找着,还没定亲呢,复员了不就没戏了。在这儿好好干吧,结婚的时候,别忘了给我留喜糖就行。”

第一章 祸不单行(7)

  说完,李卫国又把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瓶茅台酒,“你跟了我快五年了,我也没送过你什么东西,这两瓶酒你拿着吧,定亲的时候用,管保让你老丈人乐得合不拢嘴。”
  石磊知道这两瓶酒的来历,是李卫国获“捕俘英雄”荣誉称号时,师长专门奖给他的。
  李卫国拿命换来的酒,石磊怎敢要,又怎么好意思要。李卫国诚心要给,石磊说啥也不接,推来让去,李卫国又火了:“让你拿着就拿着,婆婆妈妈的,啰嗦啥?!”
  石磊没办法,只好把酒接过来。
  李卫国又交代了一下明早出发的时间,让石磊拎着酒回去休息了。
  李卫国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想到天亮就得离开这支部队这个家,心里边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他就这么思着、想着,翻过来、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2)

  东方尚未破晓,石磊按照李卫国交代的时间来敲门。
  李卫国闻声从床上弹起,穿衣完毕后开门,和石磊一起往“切诺基”吉普车上搬家。
  又是搬家。有的人一辈子没搬过家,有的人偶尔会搬家,军人得时时刻刻准备着打包装箱搬家。
  一个军人,从军几十年,不搬几次、甚至十几次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命令一到,就得走人搬家。这种行动对单身汉来说简单一些,打起背包就出发,对拖家带口的来说,则显得很麻烦。
  这个问题到了李卫国这里并不难办,他除了一张床外,几乎一无所有。他的床也别具特色,是三个定制的木箱子组合而成的。每个木箱一米长,六十厘米宽,六十厘米高。搬家时,三个箱子可以装走全部家当。平时摞起来,一米八高,是一个柜子。平放起来一米宽,一米八长,刚好是一张床。
  “切诺基”的行李舱刚好能塞进去两个木箱,后排座放剩下的一个木箱后还略有空间。

  十分钟不到,家搬完了,起床号也响了。
  李卫国故作潇洒地站在门口,让石磊给他照张相留作纪念,“傻瓜”相机的闪光灯亮过之后,李卫国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低吼了一句,出发。
  小车刚拐到通往大门的主道时,走不动了。
  足有上千名的官兵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看样子他们已经等候多时,站在路中间的不是别人,正是郭铁。
  等车子来到近前,人群自动散开,形成一道蔚为壮观的人墙,有几条横幅高悬上空,红底白字写着“一路走好!”、“我们永远和你在一起!”、“常回来看看!”
  李卫国的眼眶顿时湿润了,他本打算趁官兵们出操的时候悄悄离去,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官兵自发来为他送行,更没想到官兵们会以这种方式为他送行。
  车子从人墙中缓缓驶过,所到之处军礼声刷刷响起,官兵们的眼里都噙着泪花,依依不舍地注视着车里的李卫国。

  李卫国失态了,涕泪滂沱,他左手捂着发酸的鼻子,右手拼命地向车窗外挥手。
  车子到了大门口,又停住了。
  石磊喊:“参谋长,你看。”
  李卫国回过头,看见师常委们神情各异地站在路中间,鲁晨则是一脸冰霜。
  李卫国急忙下车,抱歉说:“本来谁都不想打扰,可还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鲁晨怒气冲冲地说:“卫国,你搞什么嘛?常委们准备今天晚上集体给你送行,可你倒好,来个不辞而别,这不是给我和师长难堪吗?”
  张击西的脸上也明显带着情绪,颇有怨言地说:“要不是我们发现早操的气氛不对劲,还真就稀里糊涂地让你走了。”

第一章 祸不单行(8)

  李卫国笑脸相赔说:“误会!误会!我这个人眼泪窝浅,天生见不得生离死别的事,本想报到后再给你们打电话赔罪,既然你们都来了,我就在这给你们表示了啊。”
  说完,李卫国郑重其事给常委们敬了一圈礼。
  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再强留已经没有意义了。常委们还礼后轮流上前和李卫国拥抱,说几句相互祝福的话,李卫国这才登车而去。
  车子已经不见了,送行的人群才四散而去,有些官兵边走边用手背抹着眼泪,常委们跟在人群后面,心情都很沉重。
  鲁晨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几个常委,感慨万千地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锁起来,而惟有人心锁不住啊!别看没官缘的李卫国又被锁起来了,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有人缘。我们告别北兵营的时候,也未必会有这么多人来送哦!”

  在“王牌师”驻地和步兵旅驻地之间,横亘着沿太行山东麓南北延伸的山脉,这就是兵学圣地云梦山。
  云梦山峰峦叠嶂,鬼斧神工,险奇秀幽,山起云浮,气象万千,素有人间仙境之称。从空中俯视,九道蜿蜒的山梁似九条神龙从天而降,在云梦山主峰聚首,所以云梦山又称九龙山。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期的鬼谷子王禅在此隐居讲学,正是看准了这里的灵气和玄妙。
  鬼谷子名王禅,又名王诩,战国时期卫国朝歌邑王庄村人。他天生聪颖过人,学习勤奋,早年远到楚国求学,广交四海朋友,精通文韬武略。世事的凶险、诸侯的倾轧、跋涉的艰辛,使他认识到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必须富国强兵,扶持正义,战胜邪恶。于是,他来到云梦山隐居并创办了中华第一古军校——战国军庠,著有《鬼谷子》十四篇传世,世称王禅老祖。

  鬼谷子常年隐居云梦山并在此教徒授艺,传说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纵横家、外交家孙膑、庞涓、苏秦、张仪、毛遂、尉缭、茅蒙、徐福等名家皆出其门下。
  龙潭峡是进出云梦山的必经之路。它从远处看像一只大肚茶壶,两侧是壁立万仞的悬崖,中间是一条孙膑、庞涓曾策马驱驰的中原古道,一条蜿蜒曲折的冰河如影相随。
  “切诺基”此刻正疾驶其中,李卫国无心留意路边的景象,他微闭双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心湖既为早晨的送行场面感动不已,又为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而隐隐作痛,更为即将面对的复杂情况惴惴不安。
  步兵旅是一支已进入倒计时的部队,现在情况到底有多复杂?自己能否应付得了?……
  李卫国正思虑着,石磊喊道:“参谋长,有辆车在追我们。”

  李卫国刷地睁开虎目,目光对准右侧的观后镜,黄尘中隐约有一辆“切诺基”闪着应急灯在后面猛追,车牌子一时看不清。
  李卫国命令石磊:“慢点开,往右靠,没准人家是想超车。”
  石磊抬起右脚,车速顿时变慢,两车的距离越来越近,前面是弯道,就在车子转过一半的时候,李卫国回头看清了追者,嚷道:“他怎么来了?停车!”
  石磊把车轻轻点住,后面的车超过去后猛地刹车,“嘎吱”一声横在路中间。车未停稳,门就被推开了,首先钻出的是一颗硕大无朋的光头,光头下面的脸部线条像雕刻过一样,皮肤粗糙得如同刚刚鞣过的皮革,眼光大胆而粗野,外貌粗犷甚至丑陋,如果不是亮闪闪的上校军衔扛在此人的肩上,十个人得有五对把他当成海盗或土匪恶霸。


第一章 祸不单行(9)

  此人是鼎鼎大名的“暴风师”参谋长曹山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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