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朝的妙人们

作者: 梵狮子

  序(阿越)
  在上个世纪前叶,中国近代以来两位足以用“伟大”来形容的历史学家,给大宋王朝下了两个著名的论断。一个说“华夏民族文化历千年之演极,造极于赵宋之世”;另一个说两宋王朝乃是“积贫积弱“的“文官政府”。
  这两个论断命运迥异。前者几乎只有少数历史学者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一回事,而后者亦被割裂,只剩下“积贫积弱”四个字,伴随着1840年以来缠绕于中国人心里快两百年的悲情意识,借助着《说岳》、《杨家将》等演义小说、民间戏曲留下来的文化意识片断,直到今日,在中国仍然深入人心,几乎构成两宋的“历史符号”。
  两宋与晚清一样,是今日绝大多数之中国人都不太愿意提起的时代。人们喜欢的是汉唐雄风,两宋在人们的心目中,不过是苟延残喘的延续了三百年,而对于我们这个担负了一百多年或者三百多年的屈辱历史的民族来说,回忆那个时代,实在太容易勾起民族潜意识里的悲情。即使完全不读历史书的人,也知道岳飞的故事……而但凡还记得中学历史的国人,对于宋朝“岁赐”也一定印象深刻,再也没有比我们对割地赔款更加深恶痛绝的民族。

  至于文学爱好者们,也许有人不可救药的喜爱着宋词,但这正可当成宋朝“文弱”的一个证据,而诞生于宋朝“理学”,则更被人们普遍视为中国在近代衰落的重要原因……
  同样,也在上个世纪的前叶,准确的说是1910年,在隔壁那个经历过明治维新,正磨刀霍霍准备实现其帝国野心的国度,一个在后世享有崇高学术地位的历史学家内滕湖南,第一次正式提出了他的著名学术观点——“唐宋变革论”。那篇将唐朝视为中世纪的结束,宋朝视为近世的开始的学术论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深刻影响着除了中国大陆地区以外的中国史学者的历史观。

  从此,有了另一个宋朝。
  这个宋朝,经济发达、文化繁荣、科技昌明,它处在华夏文明演化的关键路口,从政治、军事、文化、思想、商业、农业、科技……几乎每个方面,它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革命性变化。当你用“屈辱“与“失败”来描绘这个宋朝与异族的关系时,会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几乎不可忍受的肤浅。它的结局的确以失败告终,但在它失败的废墟下,却掩埋着无比珍贵的财富,等待我们拨开悲情的迷雾后去发掘。

  实际上,在中国研究两宋的学者中间,这样的工作也已经进行了快三十年,只是,无数发掘出来的珍宝,它们的外表依然是看起来枯燥无味,令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的学术论文、著作。
  并不如外界所想象,在今日之中国,其实既不缺乏踏踏实实,安于清苦,致力于学术研究的学者,也不缺乏求知若渴,想要了解更多知识的大众。但学者们往往敏于思而拙于言,大多数人并不善于与大众沟通;而普通的大众,却也同样将枯燥的论文与学术著作视为畏途。在今日的中国,其实真正缺失的,乃是将两者沟通起来的桥梁。
  幸运的是,这样的桥梁逐渐多起来——当读者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即意味着你已经踏上了其中一座桥梁。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这本书的作者,不仅将带着你去拜访一个个活灵活现、个性鲜明的宋朝人物,追随他们的事迹,与他们一起思考、呼吸……而且,这座桥梁,也是安全可靠的。
  在沟通的桥梁尚少之时,人们面对滔滔的大河,不太会挑剔桥的好坏。但是,当桥梁逐渐多起来后,人们对历史的了解亦随之加深,过河之途径一多,对于桥的好坏自然便有所挑栋,这亦是一种进步。有过去的几十年里,承担这桥梁之任的,的确有一些人故意曲解史籍,反果为因,夹带私货;另有更多的人,粗制滥造,干的其实只是诸史纪事本末的白话文翻译工作……

  这是可以谅解的。只是,随着读者的进步,担当这种桥梁的人,也应当随之进步。这样,才是一个真正良性的循环。
  我们手中的这本书,正是这样的一个良性循环——虽然有点遗憾,在目前同类型有关宋朝的作品中,这还是惟一一本让我打开阅读后,能够清楚的知道作者的确认认真真读过不少笔记小说的作品——她不是在翻译《宋史纪事本末》或者《长编纪事本末》。作者虽然是用轻松的,甚至是调侃的语调,讲叙赵宋建国之初的故事,但是她所讲的故事却是可靠的。我至今还很清楚的记得,当年在读了某本仿黄仁宇风格讲叙宋朝历史的作品之后,我有多么的失望。

  做为一个学习历史的人,心里面对历史,始终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尊重——我一直认为,对于历史的尊重,并不是要我们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板着脸,满口古文,讲着一些普通人听不懂的学术名词,甚至读书都只读竖排繁体……那种腔调,其实是很可笑的。真正尊重历史的人,应当尊重历史本身的感情,我们应当去体会身处不同时代的人们的感情,体谅他们的心情,而最重要亦是最基本的则是,尊重事实。对历史可以有不同的解释,但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观点去解释历史,却永远不应该通过曲解历史,故意颠倒前因后果,来曲护自己的观点。

  我还记得鲁迅对于竹林七贤的评价,鲁迅说,这几位用惊世骇俗的举动来反抗礼教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乃是真正的儒生。其实对于历史亦是如此,有些人,外表上嘻嘻哈哈,玩世不恭,但他的心里却是温情的,他们懂得尊重历史;同样,有些人,顶着学者、教授的头衔,一本正经的说教,但他们的心里,却毫无对历史半点尊重。
  每本作品都是有灵魂的。而读者将感受得到。
  所以,能够向各位介绍这本书,我将这当成一种荣幸。
  阿越
  2008年12月于未飞斋

  跋
  这本书杀青的时候,2008也该到尾巴上了。
  回首这一年,对于我而言,更有非同寻常的感触,主要是因为那个臭名昭著的的大地震,家在重灾区的我,已经被人无数次问起关于它的种种,所幸尚未麻木。值得抚慰自己的是,有这本书作为2008的结语,使得我的内心总算尚有立锥之地。
  身边的亲戚朋友,已经习惯于这样开头:“地震以前,我们……”,对于他们而言,时间和生命似乎被一刀劈开,咣当落地,划分成了两个部分。平静、安逸得乃至有些随性的生活,被致命的几秒钟彻底颠覆。
  假期回家,住了四十多天的防震棚。这是一个奇怪的夏天,暴雨甚多,每晚的半夜时分,雨滴敲在薄薄的地震棚上,噼里啪啦,密密麻麻,像是有一个满怀幽怨的人,在用鞭子彻夜抽打棚布。被子阴湿了,人裹着衣服在床上簌簌发抖,雨水渗进用砖头压住的帐篷缝,顷刻便成了河,床下水深半尺,与棚外连成海,人在床上,像是小船在无边的大海中行驶。

  古人对天地的畏惧,根源应该就在此刻这样入骨的体验。
  我80高龄的姑父,几近耳聋,曾经是我外公(姥爷)的战友,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退休后,一直在深山中当庙祝。地震发生时,寺院倒塌,他在河边洗衣服,因而幸运逃过一劫。另一个庙祝,却在睡梦中莫明其妙罹难。
  当时还在山体滑坡,道路已经无影无踪,仿佛末世来临,到处都是惊恐万分逃难的人。姑父卷着干粮铺盖,以一位老人的镇定,步行穿山越岭,冒着余震,躲避飞滚下山的巨石,行经几个镇,才徒步回家,奇迹般地出现在哭泣的家人面前。
  我的初中同学,现在是一位幼儿园老师,地震时叫醒午睡的孩子,抱着他们连拖带拽,领了26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逃出摇晃的宿舍,到安全的地方,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认为他们都是英雄,尽管他们从不承认。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命题了,英雄是不是特殊材料制造的?

  就像这本书中讲到的许多历史人物一样,他们本来很平凡,也许,就是因为特定时刻做出了非同寻常的事,一个选择,一封信,乃至于几句话,让他们足以青史留名,家喻户晓,甚至于坐在古庙里,享受千百年的血食和祭拜。
  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晶莹剔透的英雄——每个凡人都有伟大的刹那,每个英雄也都存在瑕疵。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萦绕并非一两天了。很遗憾,历史上肯定出现了无数个值得我们纪念和赞叹的瞬间,而史书只能挂一漏万,我的目标就是尽力去探求,甚至去猜测,这就是为什么本书引用了大量野史材料的理由。
  这本书即将上市了,就像一个孩子总会长大踏足江湖,我的内心半是骄傲半是忐忑,希望它的命运,能够好一些,再好一些。
  感谢我的父亲、母亲,经历了2008年5月12号的大地震,在拨了一个下午的电话终于通了之时,我发觉,我们对于彼此的深爱原来深藏在内心。
  感谢WF,为本书提供了很多资料支持,你对信息的搜集能力令我叹为观止,一些宝贵意见和建议也都收入此书中。

  感谢我的编辑许朝华及其夫人小桥,以及小梦小朋友,许编为人质朴诚实,是我的良师益友。地震过后,他与徐皓峰老师资助灾区儿童,感谢他们!
  感谢为本书作序、推荐的阿越、徐皓峰、凤歌、李西闽,白衣卿相,余一梅。感激之情,难以用言语表达。
  感谢阅读和购买此书的读者朋友们。
  感谢所有帮助我关心我的人。
  书此,以为跋。

  梵狮子
  2008年12月
  第一章 从一位神仙说开去
  关于一个王朝的历史,却要从神仙开始,确实有一点荒腔走板的野路子风格。不过现状就是如此,关于古人,无论如何严肃的史学家,如果在他的著作里没有神仙穿梭,世人非但会怀疑其治学态度,而且多半丧失了阅读的兴趣。
  中国人对神仙的态度一贯是友好的,这友好中,又饱含着深深地羡慕。在古代,如果非要对职业进行排名的话,神仙应该是位列前三甲的。
  首先,这一行有一个垄断的专利——点石成金化汞为丹,他们藉此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卧在白云之上喝酒,盘坐于松树下弹琴。不像老百姓,为了柴米油盐,要处处仰人鼻息,关注老板的脸色,搞不好随时卷铺盖走人。

  除此之外,神仙的工作地点位于虚无缥缈的“方外”,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受任何人的约束,如果他们偶然跳下来为世人指导一下工作,后者多半要感激涕零,赶紧写进家谱纪念。
  这一点,皇帝也不能例外。
  话说有一位道门始祖老聃的同乡,此人早年科举不第,失意之下,就隐居到武当山九室岩辟谷炼气,自号扶摇子,闲来作诗八十一首,讲的都是导引炼丹的技术,编成《指玄录》流传于世。
  隐居既久,周围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奇人,最擅长一样本事,那就是——睡觉!
  根据我们的常识,睡觉不属于特异功能。
  但是这位道士将这一件平凡无奇的事,做得风生水起,他经常一睡就是几个月,乃至数百天,即便在醒着的时候,也不吃东西,每天至多喝几杯酒而已。最后,终于惊动了英明神武的周世宗,将他召到宫内关起来,经过周密实验,果然一个多月长睡不醒。

  周世宗的世界观受到震撼,等神仙醒了,就急忙召见,请教了一些比较基础性的纯学术问题,比如说神仙怎么点石成金,如何平地飞升。
  神仙呵呵一笑说,你是天下君王,应该以苍生为念,留意炼金这种小伎俩实在是有点不合适!
  周世宗默默不语,挥手放还山中。
  之后不久的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当周世宗北征契丹归来,在路上身染沉疴,大概还意识不到,当初那个颇能睡觉的奇人,有一个多么惊人的秘密,没有对他吐露!
  看到此处,读书人都应该意识到了,这位神仙,便是赵宋王朝的义务宣传员,兼天庭联络办主任,陈抟老祖。
  在赵氏兄弟没有当皇帝之前,他们每一段生命历程中,都留下这位神仙的影子。
  最初,太祖的母亲杜太后,用扁担挑着两个儿子避难时,遇到陈抟,陈抟就说:莫道当今无天子,都将天子上担挑。

  再后来,陈抟骑驴在长安大街闲逛,遇到了三个年轻人,他呼哧跳下,仰天哈哈大笑,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将头巾与簪子甩掉。然后,陈抟抢上前一步,左右各挽一人,笑容可掬地问,能不能一起喝杯酒?年纪稍长那位说,我们和赵学究一起出游,把他也叫上吧。
  陈抟斜着眼睛睥睨良久,把那个赵学究都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才点头说,也可,也可!这个酒席还真缺不了你。
  方进了酒店,赵学究因为走得脚软,急忙抢了左侧上席坐下。陈抟呵斥道,紫微帝垣一个区区小星,怎么敢坐上席?
  赵学究只好悻悻退到席右。
  此刻,在这不知名的小店里,陈抟所对面的这三位年轻人,正是未来大宋帝国的开创者,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光义和宰相赵普。

  为了不违反天庭组织纪律,陈抟还是咬牙忍住,楞没有将秘密吐露。
  那么,我们将时间再往后推移,显德七年(公元960年),陈抟又骑着白骡子,带领恶少年数百,欲入汴州。在中途听说赵匡胤已经黄袍加身,哈哈大笑说天下由此定矣!遂入山隐居。
  以上所说的这些,皆是宋人笔记里列举出来,用来证明赵匡胤是真命天子,为他接受周恭帝的“禅让”寻找合适的理由,神仙都站出来作证了,世人当然就不能再怀疑。
  事实上,显德元年,赵匡胤已经被任命为殿前都虞侯,在次年,由于宰相范质的推荐,赵普才被任命为滁州军事判官,也就是在滁州,这君臣二人初次风云际会。
  此时赵匡胤已经是中高级将领,这样级别的干部,不可能在街上随便被陌生人把臂,然后拥入酒肆买个烂醉,而他的亲信赵普,岂是他人随意呵斥的?
  因为陈抟的故事稍微有点离谱,所以《宋史》中并没有详细记载,不过太祖如此重要的人物登陆人间,神奇的异兆是必不可少的。
  据载当他出生的时候,洛阳夹马营赤光萦绕室内,奇异的香气整夜不散,所以起了个乳名,叫做“香孩儿”。同时其身体呈现金色,而且三天不散,据好事者考证,这是新生儿黄疸,我们不做评论。
  后来又有两件神奇的事,其一是他骑着一匹烈马在城墙的斜坡道奔驰,额角重重碰撞门楣,换了别人肯定脑壳破裂,不死也是重伤,他却若无其事站起来,继续追赶。第二件事,他和韩令坤在土屋子赌博,门外有麻雀打架,扑倒在地,他们急忙出去捕捉,刚一出门,土屋子呼啦塌陷。
  由此证明,太祖身体周围有很多隐形的保护神,是上天的重点眷顾对象。
  当然,这些皆是后来史官的总结。最初离家为前程奔走的“香孩儿”,流浪的道路上尘土飞扬,和普通人一样,难免各式各样的折磨。
  这位“香孩儿”,精神上惨遭故人羞辱,肉体上被赌徒无赖修理,最后饿极了,在寺院的菜地里偷吃莴苣,被一位火眼金睛的老和尚发现。
  常人看赵匡胤,只是一条憔悴大汉,目光炯炯却面有菜色,老和尚目力超人,看到竟然是一条金龙盘踞,又有人说,是一条小赤龙在鼻息之间游走不定,总之和正常人不一样。
  和尚建议他向北方去,投身轰轰烈烈的造反运动,定有出头之日。

  彼时正是五代之末际,我们大好河山像蛋糕一样,被切得七零八碎,手里有七八个人三五条枪,人人都敢称帝,皇帝的位子堪称走马观花,人世间热闹非凡。
  到北方去干什么呢?除了当兵,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一来他出身军人世家,父亲赵弘殷一直担任军职,无形中对军人有好感。其次,乱世里实力决定一切,道德文章属于和平年代,在乱世里,要生存就必须有枪杆子。
  在路上,赵匡胤经过南京的高辛庙,看到香案上的竹杯筊,就想要算算自己的前程。
  他从小校开始,一直占到节度使,不料却一个都没有中,都遭到了否决,忍不住有些沮丧,难道自己只能老死乡野,做一个平台百姓不成?
  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心一横喊道:“过此则为天子乎!”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圣筊(双筊一正一反,表示所占之事可成)为我们送来了光芒万丈的开国皇帝。
  这就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奇观——谶讳,从民间歌谣、算命占卜或者出土文物中,准确预言将来社会的动向与发展,这种事被不厌其烦重复,乃是为了证明“天命”这东西的存在。

  谶讳之风大兴,还是在汉朝的时候,那会光武帝刘秀在南阳龙潜,他的朋友,宛城大地主李通就劝他说,我老爹李守在长安做官,他老人家是位业余天文学家,根据星历占卜,预言了“刘氏当兴,李氏为辅”。方士蔡少公也在到处宣传说:“刘秀要当皇帝了(那时叫刘秀的人非常多,相当于现在的‘小军’、‘国强’,并非特指)。”

  最神奇的的是,有一本非法出版物《河图赤伏符》上说: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就是说28年之后,有一个叫刘秀的,要光复汉室河山。因为这个原因,王莽的御用文人刘歆专门改名为刘秀,希望这个预言能够应验在自己身上。
  最后李通问刘秀,现在天下乱象纷呈,你是不是也打算创业,建立个国家什么的?
  刘秀名如其人,非常忸怩地摇了摇头拒绝。他是个读书人,自幼家底殷实,不爱动粗,只想正常通经入仕。
  刘秀有一句豪言壮语:“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颇能反映当时的心态。执金吾何物?只不过是巡行殿外,当任皇帝警戒的中层官员;阴丽华呢,则是新野大地主的女儿,由此可见刘秀最初的志向,有点“农妇,山泉,有点田”的小农经济意识。
  当然最后,按照史书说法,刘秀还是没有抵挡住“天命”的滚滚车轮,当上了皇帝。
  往后看,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元末天下刀兵四起,混不下去了,彼时剃着光头的小朱一把鼻涕一把泪,在佛前拿着蓍草进行占卜前的祈祷,指条生路吧。
  留在寺院?不行!逃出寺院去谋生?还不行!
  这位俗姓朱的和尚就这样陷入了两难,百般无奈才犹犹豫豫遮遮掩掩,提出第三种方案和佛祖商量,莫不是要我起事?佛祖大笔一挥——批准!
  和刘秀、朱元璋一样,赵匡胤现在得到了上天的启示,他信心满满地继续往北方去,参加了当时后汉的军队,他的领导叫郭威,小名“郭雀儿”,因为身上刺着两只小鸟的纹身。
  得到上天暗示的赵匡胤,是一个相当勇猛的士兵,总是像一把尖刀一样,径直刺入敌人的心脏,就算在极端的劣势下,他所表现出来的强悍意志力与战斗力,值得所有的人钦佩。
  攻打寿州城的时候,赵匡胤率领手下不用护甲,坐皮筏子跳进护城河冲锋,瞬间密集的箭雨遮天蔽日,这些箭支不光数目多,而且粗大锋利,如果不是一名叫张琼的小兵舍命挡箭,我们香孩儿早就成死孩儿了。

  这种勇猛使得他频频在周世宗视野里出现,并迅速得到提升,很年轻就得到了节度使的位子。节度使级别很高,但在当时并不像唐朝那样威风了,因为吸取了唐朝藩镇之乱的教训,五代之后,朝廷将兵力都吸引到禁军来,由皇帝亲自掌管。
  无论如何位高权重,如何想象力丰富,赵匡胤当时大约也没料到,日后他会成为王朝的主宰,老板拼命打下来的天下,会完好无缺地奉送给他。
  他的老板周世宗柴荣,可谓不世出的英雄,此人不光勇猛精干,而且警惕性很高,他打仗的不要命程度,比赵匡胤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不把自己当作万乘之尊。
  从后来赵匡胤的只言片语,我们也能体会到柴荣的威力。
  赵匡胤登基后,特别喜欢微服私访,有人劝他说这样不安全。赵匡胤回答说,天子之兴,是天命所在,以前,周世宗见到诸将中有方面大耳之人,就疑心其有天子之相,动辄杀之,我终日在他身边,却没有受到伤害,就是这个原因。

  另据说有一次,柴荣喝了不少,忽然指着赵匡胤说,你这厮,方面大耳皮肤黝黑,似乎有当天子的模样!赵匡胤吓得够呛,急忙痛哭流涕,用无比肉麻的话语表示忠心,这才得以无事。
  在柴荣手下做事,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不过赵匡胤也算获益不少,他从柴荣这里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柴荣从一个毫无军功的继承者开始,有了很短时间就将朝廷内外料理得服服帖帖,令赵匡胤叹为观止。
  树立起绝对权威之后,柴荣将马鞭一挥,指向北方那个遥远的梦想,讨伐契丹,收复幽燕!
  这一片土地从中原分割出去,已经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了,要从一个踊跃要求当别人儿子的皇帝说起,此人会在后面作为反面教材提到。
  没有人会否认柴荣的强悍,但是早在千年之前,有一个骑着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头就说过,物极必反,过于强壮的东西,最容易折断。天下最柔软的是水,但其实,水是世上力量最大的。

  柴荣的强悍,在自然规律面前同样弱不经风,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即将与契丹国王决战之前,他病倒了!几天之后,他坚强的意志终于抵抗不过肉体的痛苦,下令撤军,离开那个不祥之地——病龙台。
  当初,听说柴荣要来讨伐,幽燕之地的老百姓难免惊慌,凑在一起闲聊,有人说:“大家不用担心,天子姓柴,幽州为燕,燕者烟火也,柴送进了烟火,那还能存活么?”
  更神秘的是,柴荣自己也有感觉。他还是平头百姓时候,曾梦见一个神人拿着金黄的大伞和一卷《道经》赐给他,而就在前几天,神人又来了,向他索要金伞与《道经》。柴荣呼哧一下从梦中惊醒,满脸汗水对近侍说:“吾梦不祥,岂非天命将去耶!”
  非但夜梦不祥,在北征归途上,又出了一段小插曲,更让柴荣心惊肉跳!
  柴荣在批阅四方文书时,得到一个牛皮书囊,里面有个木条写着:点检作天子。这里的“点检”说的是一个官职,殿前都检点,是掌管禁军的朝廷要员。当时担任这个职务的,是柴荣的姐夫张永德。
  历来史学界对这块木条的由来众说纷纭,怀疑的焦点,就放在李重进和赵匡胤身上。
  李重进是柴荣的前任郭威的亲外甥,战功赫赫勇猛非凡。李重进最不喜欢的人之一,就是时担任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李、张二人互相看不对眼,不停地打对方的小报告,所以说李重进派人偷偷放这么一块木牌,用来陷害都点检张永德,完全是有可能的。
  至于赵匡胤,因为他是事后最大的受益者,所以被怀疑也实属正常,人们都猜测他是为了急于摆脱上司张永德,所以才要拉他下水。

  不管这块牌子是谁做的,总之在周世宗夜梦之后,“不豫”之际,得到这样一个东西,自然是相当的晦气。
  柴荣并不是糊涂蛋,很容易想到是有人陷害张永德,但请不要低估迷信的力量,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历来皇帝登基,都必须有这样预言式的图谶,否则你都不好意思坐那个龙椅。汉高祖刘邦脸皮够厚吧,还不是炮制了“高祖斩白蛇”的故事来配合群众的趣味。
  回去之后,周世宗立刻罢免姐夫张永德,把他赶出去当节度使。
  历史再一次显示了它的吊诡——赵匡胤被任命为殿前都检点,木牌说的一点不错,这个赵点检竟然真的当了皇帝。周世宗唯有在九泉之下扼腕叹息而已,天命好大啊,将人盖得严严实实,躲来躲去,还是被砸个正着。
  更诡异的是,这个木牌非但这一次言中,而且还可以二次利用。赵匡胤当皇帝之后,任命他的弟弟赵光义担任殿前都检点,民间就传言说:“点检做天子,莫非又是一个天子?”果然赵光义也位登大宝,不过这是后话了。

  赵点检能够上位,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柴荣信任他,而且知道他是个外人,没有深厚的背景,造反概率较小。
  那时候人们普遍相信“龙生龙,凤生凤”的朴素血统论,皇帝亲戚造反的成功率,要远远大于老百姓,因为他身上流淌着“龙族”的血。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秀和刘备,都要宣称是刘邦的后代,干起活来才理直气壮,有了无穷的精神力量,下面的人也觉得有盼头。
  由此可以看出,在适当的时机,劣势有时候能够转化为优势。
  为了更清楚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插一段话,在唐玄宗时代,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当上宰相之后,一心专权,为避免相位遭到威胁,强烈建议皇帝任命胡人担任节度使,因为胡人不通文墨,所以即便立下盖世奇功,都不可能入相。

  于是大字不识、爱跳胡旋舞的安禄山迅速得到重用,安禄山外表憨厚,又会说一些貌似天真质朴的话,所以皇帝始终不信他会造反,反倒无比信任,将天下大部分兵马交由其掌管。这也是一个化劣势为优势的例子。
  赵匡胤这样捡了便宜,成为柴荣临终托孤的大臣之一。
  少帝只有七岁,所以务必选择那些忠心耿耿的人来托孤,文人方面是宰相范质、王溥参知枢密院事,宰相魏仁浦兼枢密使,武臣方面则托付给韩通和赵匡胤。
  值得注意的是,派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率领所部赴河东,防御北汉,其用意很明显,怕他不服小皇帝,起兵造反。
  做完这一切,周世宗如释重负,忽然之间无比疲倦,他觉得有点不妙了,力不从心的感觉第一次涌上心头,看来不单是天命保不住,可能性命也要不保了。
  五年,这短短五年来戎马生涯殚精竭虑,过早消耗了他的元气,现在人事安排停当,他该好好睡一觉了。不料,还有人上书打扰,说对人事安排有点意见,右拾遗杨徽之,他说赵匡胤不适合统帅禁军,言下之意,这个人靠不住。

  柴荣想了又想,小心行得万年船,为江山社稷和年幼的儿子打算,又补充下了一道命令,军政主要归韩通负责。赵匡胤暗自捏了把汗,心肝噗通通直跳,差一点职位不保。
  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六月,五代一来最英明的皇帝之一,三十九岁的周世宗,终于安心离开了,带着他“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宏伟蓝图,从历史的天空黯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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