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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君已是二十年……
作者:
白小缎
今天是小满。
又到了中原大地上麦子填穗的时节。
1986年麦子收割的日子,我的大姑,被人拐卖到他乡。如果不是因为此,我和展翔也不会遇到。我们会像千千万万个陌生人一样,在同样的天空下,纵使相逢应不识。
初识展翔,我七岁,家人让我喊他叔叔。他温暖的笑容,绽放在1989年皖南初夏的星空下。顽劣的丫头,扯着尖细的嗓音,唱戏给他听:“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依着他的肩膀安稳睡去。
二度相逢,我十四。昔日的那个小小少年,已经是衣着整洁,面容干净的学子。他背着我在1996年的安徽山林间穿梭,我从他的衣领里拉出一条红线,念上面的字:乾隆通宝。
擦肩而过,是在我的22岁。他从另一个国家归来,在弥漫着“非典”恐慌的2004年。在伟人故里中山名城,只因我调休一个上午,便错过了与他的相遇。
事隔一个农历新年,在2005年的春天,我没心没肺的笑容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凝固。他恰到好处的问候,向我和我身边的同事致意,我望着他,在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日子里,落下泪滴。
2006年,是我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3月28日,他带着扑扑风尘,从异国飞来,为我庆生。
十四岁时,我走向他,想倚在他的身上,他把我推开了。
二十四岁,我逃开他,他却找到“男士止步”的地方,把我抱在怀里。
2007年,在云南的丽江古城,我们坐在四方街的空地上看纳西族婆婆跳舞,在束河的四方听音点歌,在白沙的壁画前学写世界上唯一使用的象形文字。去瑞丽,他买很贵的翡翠吊坠,换下我一直佩戴的那枚“乾隆通宝”的铜钱。
2008……
2009……
今生今世,我们是否可以,再续前缘。
生生世世,谁在谁的掌心,绽放如花?
1.
1988年对于家乡的老人来说,是天灾不断的一年。先是严重的干旱,到了麦子收割的时候却雨水涟涟。上午还是阳光普照,午后就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晾晒在场地里的麦子来不及归拢,被水浸泡后长出了白芽;还有些被油布捂干的,蒸出的馒头有刺鼻的霉味。妈妈手擀的面条放入锅内,勺子轻轻一趟就断成几截。老人说:“这又是吃霉麦面的一年。”
在父母叹息声中的一个傍晚,家里迎来了已经出嫁到外村的大姑。她又被打的鼻青脸肿,这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因为她在嫁过去的两年未能给对方家中添一男半女,时常遭到以各种由头的谩骂与毒打。每一次,她只会流着泪,带着伤,回娘家。住个几日,对方再来把她接走。爷爷通常是沉默的,因为在他封建的脑袋里,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没能给别人家留后,是有错在先。善良又懦弱的奶奶,只会背过身擦去眼角的泪。只有我的父母会严厉指责来人——我的姑父——让其保证以后绝对不能再打人,但这也是没有用处的。大姑仍然没有生出孩子,仍然经常被打,挨打后仍然回娘家避难,隔了几日仍然再被带回去。这个循环成了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只是在这个为生霉发芽的麦子而叹息的日子,大姑带着伤痕来到家中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住下。傍晚时分,她向家人道别,说要回去了。她把一些零钱塞进我的口袋,我看见她眼睛里有着与往日不同的光彩。只是,6岁的我还不明白,那种目光是绝望。家人送至门外,绝不曾想,这一送,就把她送到了一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
几天后,姑父上门接人方才知道,大姑根本没有回去。接下来,自是一番苦找,一通大闹。村里人说是被那男人家里给害了,他们怕绝后。爸爸叔叔带着二十多个男劳力到那个村子里要人,男方家说是大姑自己走的,因为连同大姑一起消失的,还有40块钱。奶奶的眼睛因为流泪过多几近失明,但大姑走得干干净净,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她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是愁云笼罩的一年。那一年的中原农家没能吃到白面馍和长长的面条。这种悲伤,伴随着那些变了颜色变了味道的麦子在囤里越来越少,才逐渐减轻减淡。当我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在大家面前背诵《锄禾》的时候,奶奶的眼角亦会浮现浅浅的笑意。那便是又一个麦子成熟的季节来到了。
1989年的麦子大丰收,颗粒饱满,产量喜人。经过一个麦季的烈日照射,我的皮肤晒得黑红黑红。收麦的假期早就过完了,心思仍然没有收回来。何况我本就不喜上学。父母望女成凤,即使知道我对念书深恶痛绝,依然会一天一天的把我送进学校的教室里。在他们眼里,能考上大学是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他们希望自己的后辈不必靠天给的收成过日子,不必把汗珠子摔成八瓣浇灌着那一亩三分地,他们固执的认为我是块读书的材料。所以我被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强拉进学校的教室,再一次又一次的跟在他的后面溜出学校。有时候会被父亲发现,我就做出各种挤眉弄眼的怪相,每每至此,父亲总痛心的自语:“你到底想要怎样呀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妮子!”
我不叫妮子。妮子是家乡人对女娃的统称。我叫夏翎翙,这个笔画繁多的名字是在镇里做小官的爷爷给我取的。我不喜读书,也不喜这个难写的名字,何况我根本就没学会写这两个字,何况连老师都不认得这个“翙”字。书本的封面、作业本上的名字,统统都是妈妈帮忙写上去的。
我不爱课堂上的一切,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赶快放假。乡下的学生一年有四个假期:寒暑假、秋忙假和收麦假。教课的老师也是家里有田地的人,所以学校也乐于在农忙的日子里关闭校门,毕竟地里庄稼的收成是农家人最重要的生活保证。
放假多好啊!不用管上课铃声的约束,可以尽情的玩。跳房子、抓石子、解下树身上人家晾衣物的绳子跳啊跳,永不知疲倦。和男孩子比赛爬树,弹玻璃珠,甚至打架。我唯一不敢的就是下河。我怕水,与生俱来的恐惧。
当我又一次疯玩至天黑跑回家时,意外的发现爷爷奶奶坐在堂屋的床上,爸爸妈妈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四个人都垂着头,静默不语。我倚着门框站着,等待着父母的照例查问,反正我是不惧这些的。可是那天竟然没有,父母只是望了我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沉默着。我放下书包,到灶屋的案板上端起剩饭,用勺子三下两下扒进肚里。再回到堂屋的时候他们依然垂着头沉默,我虽然好奇,但睡意来得更快,等我爬到小床上准备睡着时,迷迷糊糊听到妈妈说:“娘,你也别太挂念,这两天再问个准信,问着了我就和玉玲一起去安徽看看。”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在收拾行李。妈妈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里的大姨家,可就算去大姨家也只是带些面粉、红薯之类的土产,用不着收拾衣物呀!我背着书包跟着母亲从西屋走到东屋,再从东屋走到堂屋。母亲看了我一眼,擦去我脸上的尘土。我说妈你去哪呀?妈妈说去安徽。我说去安徽干啥?妈妈说找你大姑去。
大姑,我记起了那个被我唤作大姑的女人。记起了那个常常被打得面目全非而寻求庇护的女人。想起她对我的好,妈妈常说,大姑是真的亲我。虽然年幼,我亦是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那种疼爱。想起一年前她走时的样子,和那抹绝望的目光。
妈妈说现在有了准信,是丁庄的一个妇女把你大姑拐卖到了安徽。现在有地址了,你爷爷要我去把她带回来。
安徽在哪里?
安徽。妈妈停下来正在忙活的双手,想了一下说,安徽在河南南边,可远了,要坐火车才能到呢。
那我也要去!
妈妈又开始忙着打包,头也不回的说,你去干啥?你好好呆在家里!我和你二姑一起去。
我扑通一下躺在地上,用脏脏粘粘的双手揉着眼睛,哇哇大叫着我要去要去就要去安徽!
妈妈不理会我的哭闹,径自干着自己的事儿。但那天我的倔强是有生以来最固执的一次。一直躺在地上,不理会父亲挥舞过来的布鞋,不理会被妈妈揪红了的耳朵,一直哇哇的哭,哭破了嗓子,发出破锣一般的声响。
下半夜的时候爸爸说:“不要理她了,哭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于是他们都去睡,关了灯,有明晃晃的月亮照进来,地上有点凉,但我却无比执拗地坚持着。黎明时分,妈妈走过来了,疲惫地说你想去安徽就要听话。
我一骨碌爬起来,说嗯嗯,嗯字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歪在妈妈的怀里熟睡。
展翔,我平生第一次的坚持,换来了与你的相遇。或许在此之前,在六道中已经有了数千年的轮回,才能在今生彼此相识。
2.
1989年的暑假还没来临,我就开始不再上学。学着妈妈的样子收拾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准备去那个叫做安徽颍上的地方。在临行前的晚上,妈妈过来检查我的包袱,把我放进去的弹弓、瓷子、几枚铜钱扔了出来。我噘着嘴不敢出声,慢腾腾的挪到铜钱滚落的地方,再慢慢的蹲下,把手背到身后迅速捡起了两枚握在手心。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二姑和我就要去安徽了。父亲和叔叔各骑了一辆三轮车送我们到镇上坐汽车。临行前奶奶老泪纵横,拉着三轮车的车框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的嘱咐着妈妈和二姑:“翙她娘、玉儿,你们一定要把玲儿给我带回来呀!”于是妈妈和二姑一遍又一遍的回答着:“你放心吧放心吧!”
于是我们就去了安徽。安徽颍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大姑的家。展翔生活的地方。
那个地方并不好找。妈妈问了很多的人之后才找到那个镇,又问了很多人之后才找到那个村,以至到大姑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敲开院落的门,我看到了那个一年未见但容颜未改的女人——我的大姑。妈妈、二姑就着月光仔细端详着她,她也很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然后,就叫到惊天动地一声:“大嫂哎!玉儿哎!”妈妈应了一声,也惊天动地喊了一声:“我的亲妹子耶!”,等到二姑的“姐”喊出来后,真的是惊了天、动了地,院子里哗啦啦的从各个房间跑出来了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们。我也同样睁大眼睛看向那些人。
打量,询问,介绍,寒暄,进屋。我的手被大姑拉着,迷迷糊糊的跟着她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叫妈妈嫂子,那是我的新姑父了,他给我抓了满满一把果子。大姑家的两个妇女张罗着做饭,有几个小孩子围在我的旁边,羡慕地看着我手里捧着的果子。姑父也给了他们每人一小把,给到一个年龄稍大的小小少年时,他没有接,把手伸到背后说:“给妹妹吃吧!我不吃。”姑父就笑说“你该叫侄女哩!她可不是妹妹!”少年的脸红了,向外站了站。
姑父不停的对我说吃呀吃呀,我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很想吃,但因了双手都捧着果子腾不出手而窘迫着。垂下头,看着自己吊在半空中的双腿轻微的晃啊晃。妈妈、大姑、二姑流着泪说一些思念的话。那两个妇女终于做好了饭,还没端进屋里就已经闻见了香味。我悚然抬起头,目光穿过那些孩童的头顶望向月光下的院子。真的好香,饭香,但不是馒头面条的那种香。目光稍向下一点,我看到了那个不吃果子的男孩子满含笑意的眼睛。
饭端来了。满满的装在碗里,一粒一粒的,煞是好看。大姑说是米饭,在咱们家吃不到的。
妈妈站了起来,拉着做饭的那两个妇女说一些感谢的话,从带来的包袱里面取出两块上好的被面,一人给了一块。两个妇女更加欢喜,嘴里客套着,但手指已经在求证料子的质量。妈妈再拿出一大袋糖果,散发给站在门口处的孩子,孩子们各自拿着属于自己的礼物满足的回房睡觉了。那个少年这次没有拒绝,但他也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拿了东西就走,他坐在了院落里一块石头上。
我平生第一次吃米饭,吃得很是狼狈。不会熟练使用筷子的短处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米粒落到了桌上、地面。大人们无暇顾及到我,她们有太多的话要说、情要诉。吃了一会儿,我出溜下椅子,跑向院子里那个少年的旁边。
他看到我过来,身子挪了挪。我站在他对面,不说话,贼溜溜的望着他。他又笑了,把手里的糖放进我的手里。我依着他的身体坐下。再依着他的胳膊,睡着了。
那便是我和展翔的第一次见面。1989年初夏的一个深夜,有微微的凉风,有清淡的月光,有远处水田传来的蛙鸣,有草丛里昆虫啾啾的叫声,有他最动人心弦让人心安的笑容。小小的我坐着熟睡在他的旁边。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全心全意。
后来,我听到一首歌,歌里唱: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的怎么样,可有生活甜如蜜……我便常常在伤感无奈的旋律中,泪流满面。
展翔,如果没有遇到你,我将会是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有着怎样的生活状态与青春的容颜。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又会是怎样?呵!可是这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哪有这诸多的如果!
3.
我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方才醒来。张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家乡是那么的不同。中原人家里的青砖红瓦在这里看不到,这里的房子是用大块大块的石头堆砌而成的。一个很大的院落,并排两座二层楼房,每一座都是上下各三间房(后来才知道本来是两个院落,中间的隔断拆了,所以成了一个很大的院子)。
我顶着睡得乱蓬蓬的两个羊角辫走出去,妈妈看到我后立即走过来拉我回房间,擦干净我的脸,头发重新梳理,又扣上我凉鞋的带子,换上另一条干净的裙子才带我出去。
院子里已经站了很多人,我照着妈妈的吩咐喊着姑父、大娘、大爷、表哥、表姐,最后,走到那位少年的跟前,妈妈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微笑着说:“按咱家的辈份,就叫展翔叔叔吧!”少年的脸红了又红,是害羞的样子,妈妈总说我最不害羞,不像个小妮子。看到他这样我倒有了捉弄他的想法:“叔!叔!叔!”我清晰而大声的叫着。引来众人的一阵笑声,那个少年——我的叔叔——少年展翔的脸更红了,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儿,接受着我略带挑衅略带戏弄的目光。
大姑把我拉进怀里,说:“翎翙长高了呢!”
我说:“大姑,我都七岁了,才这么高一点儿,算矮的呢!”
大人们又笑了,大姑问:“那你说,多高才算高呢?”
我装作认真想了想的样子,手指旋即指向展翔说:“像他那样高!”
姑父接口道:“小翔子都14岁了呢!小翎子7岁就想长这么高呀?!”
我转向大姑问:“为啥叫我小翎子?”
大人们再笑,大姑说:“疼你呀,疼你就叫你小翎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相处中我明白了,小X子是此地长者对小辈慈爱的昵称。
吃过饭,昨晚的那些孩子都去了学校,院落顿时冷清了许多。大人们拉着家常,说着家里的老人,,村里又添了哪几口人,地里的收成,养的牛羊鸡鸭。说着说着,大姑和二姑的泪又流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儿劝说。做饭的两上妇女都说道:“现在好了,知道了地方,认了门儿,以后就是亲戚了,常来常往,多走动走动,是好事,好事哩!”
我不懂她们的哭泣,也不好奇她们的谈话,就在大院子到处遛达。陌生的环境带给我的巨大的新鲜感,我出入每一个房间,在门口处看墙上的画,屋里的摆设,缸里装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我有足够的精力去逐个认识它们。
傍晚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我应该呼为叔叔的少年,他背着书包,牵着一头牛回来了。把牛拴好,书包放下,就到厨房帮着添柴烧火,洗着碗盘,再端菜端饭。我坐在昨晚坐的位置,又看到了白白的米饭,不同的是,今天碗上放的不是筷子,而是一把小勺。菜比昨天丰盛了很多,盘盘碟碟的摆了一桌子。孩子们都没有进来。包括展翔。我是客人,所以,是唯一一个上桌吃饭的孩子。
他们说的话有很多我听不懂,因为和我所熟悉的语言不同,还因为那些话很深奥。但还是听了个大概,知道了对面的两个男人是姑父的大哥和二哥,做饭的妇女是姑父的大嫂和二嫂,展翔是他们的弟弟,他们的父母皆已不在。所以,我应该叫他叔叔。所以,我不是他的表妹。
第三天是星期六,下午不用上学,大姑让孩子们陪我玩耍,可他们却不愿为了照顾我而说生硬的“普通话”。他们玩着我看不懂的游戏,我寂寞的站在远处。大人们热切的讨论着什么,连妈妈都没有注意我。偷偷的走出大门,大门外是一个水塘,水里漂着一些植物,塘边种植着树木,有一两个妇女坐在树荫下乘凉,我经过的时候她们会停止扇手中的毛巾,打量着我。
我一直向前走,向着水中植物最多的地方。我的家乡只有一条河,河岸两边疯长的水草,被放羊的人割过一茬又长一茬,那些水草对我是没有吸引力的。可是,这个水塘里,却不是水草,它一定是一种可以吃又好玩的东西。我心里这样想着,无比坚定的趴下池边,找到一个容易站稳的地方,伸手去捞那些红茎绿叶的东西。手臂太短,够不到。张望了一下四周,无人,撩起裙子就向上一棵树上爬去。本想折一根细点的树枝,但这树的韧性超乎想象的好,无论如何就是折不断,有点泄气的爬下树。坐在池塘边看着那些鲜艳的黄色小花发呆。不忍就此放弃。再次伸长手臂,伸向那些诱惑着我也吸引着蜻蜓的小花。
然后我就掉进了水里,“扑通”一声响,连我自己都听到了。手脚并用的乱扑腾,可是,身体没有浮起来,反而被那些藤蔓缠了起来。喊不出来,一张嘴就有水涌进来,大口大口的咽着脏水,脑袋里想的全是妈妈。很短的时间,已经耗掉了我的全部力气。那时候还不知道死是何物,只想着被妈妈发现会被打。再接着,我被一只手拎了起来。
展翔救了我。他按着我的肚子,我吐出了很多水。脚踝和手腕处有被藤蔓纠缠的擦伤,我可怜巴巴的望着他。他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擦那些伤痕与血丝。
那一天,我直到裙子干透才被展翔拉着回去。我求他不要告诉妈妈,他说可以,但不许我以后再下水。我说我本来就没有准备下水,只是想摘那些小花。他说那些花是要结菱角的,摘了就不结了。菱角。我在心里默念,它能吃吗?它好吃吗?
大姑在门口迎了上来,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伤痕,把我叫到一边询问,我说叔叔拉我跑的太快摔倒了。妈妈说:“叫叔叔叫得挺亲,不知道还以为真是你叔哩!”
我回屋拿出自己的包袱,翻开找到那两枚铜钱,攥在手心里。溜到展翔的房间,他正在削铅笔,我走到他的身边,手中紧握着一枚铜钱,说:“给。”
他接过来,念上面的字:“乾隆通宝。”
展翔,在我7岁的时候,你救了我的命,成为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你告诉我,当我坠入这犹如雨后水草般不可抑制蓬勃生长的爱情漩涡时,你是否还会救我?
4.
第一次去安徽我们呆了一个月。
妈妈和爷爷奶奶的意见严重不统一:来时奶奶交待一定要带大姑回家,但来到这里之后,看了大姑如今的生活,妈妈觉得大姑在这里过得很好,家里那个暴虐的丈夫也已经再娶,何况大姑满足于现状,死都不肯回去,倒不如就在这儿生活。新姑父说不生育也没啥,咱抱一个照样养。
妈妈写信回家,告诉奶奶具体情况以及她的意见。寄信、等信、收到信,奶奶认了这个亲戚。只是大姑仍不放行,说一年没见,无论如何要多住几天。于是就这样住着。我满心欢喜。
暑假里,展翔是我唯一的玩伴。总带我玩,我终于吃到了菱角,又甜又粉,一颗一颗,很多角,扎得我的手生疼。所以总是展翔拿着,我要吃的时候只管开口。他会先用牙轻咬一下菱角,再用手掰开,取出里面的菱肉放进我的嘴里。往往我吃的比他剥得还快,我眼巴巴的看着他的手被菱角尖刺出一个一个血色的小点,生怕他会停下来。他就笑说:“你叫小菱角好了!”
他去山上割草,我穿着红色的裙子,在日落时分站在高高的草垛旁等他回来,盼望着他从山上又拿了新奇的东西给我。那些孩子过来拨弄我的辫子,把网来的蜻蜓绑在我束发的橡皮筋里。尽管他们的家长已经屡次教训他们要照顾我这个远方的小客人,但他们仍然会想着花样捉弄我,并且乐此不疲。他们唤来一只狗,冲着我“汪汪”的吠,看着我眩然欲滴的眼泪尖叫、大笑。我无措的站着,却听到一声唿哨,那狗就跑走了。展翔背着满满的草筐走来,那些孩子一轰而散。他蹲在我的面前,解去我发上的蜻蜓,把头发重新编好,拉着我的手回去。
难得坐下来时,我在他面前扮演不相称的穆桂英,扯着又尖又细的嗓门,唱地方戏:“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我的儿呐表家乡,那个泪珠滚,在校场可喜坏了,那些忠良臣……”他望着我一招一式的比划,会心的微笑,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我一个转身,再扮起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唱:“周凤莲我坐轿里,喜气盈盈……”他便笑得更加好看,还不忘捉弄我:“小翎子坐花轿喽!”后来读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便会流泪。
去菜园里浇菜,我总是嘴馋,生茄子、生豆角、生黄瓜总是让我流口水,他就总满足我的要求。有时候亦会发出小大人一般的感叹“叔叔这儿比俺们那里好!”,展翔就会停止提水,把目光从满院的碧色上面收回,投向远方,低沉的说:“就这我也不会在这里的。我以后要上大学,你也上大学吧。”我就不再说话,咬着脆生生的嫩黄瓜,那股清凉沁入心脾。他给散架的黄瓜秧固定,我给他递着绳子。有时看他额头的汗亦会自己动手帮忙,却不是手被黄瓜的刺扎了,就是腿被黄瓜的秧擦伤了。他便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舀来清水,为我细细冲洗。有时他会笑说:“你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亮闪烁。
他看书的时候,我就偎在他的身边装睡。有时候会真的睡着。他就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妈妈把我抱走。那儿有像山一样的陵子。不是很大,但对于我这个生于平原长于平原的孩子来说,那已经是最高最大的山峰。我很想上山,他说现在夏天,山上草蔓太多,蛇也多,不好。无论我怎样求,他就是不肯答应。后来他说,等你再来的时候就带你去。我说好。
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展翔做为一个叔叔对我的好,给我的宠。觉得这是一个叔叔应该做的。甚至想,如果这个叔叔在自己的家里那该多美呀,我想一直一直的和他在一起。
终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明天就要回家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却有种最喜爱的东西丢了的那种疼痛。那天晚饭后我和小翔子坐在院落里,依然偎着他的胳膊装睡。很晚很晚。大人们的话终于说完,妈妈出来抱我。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透过妈妈的胳膊,我看到他漆黑如墨般的眼神。
第二天,我还在迷糊中被妈妈摇醒,催促着我赶快起床。然后,我们就回到了那个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菱角没有展翔的家乡。走出院落的时候,我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没有找到展翔。
展翔,你当时对我这个孩子该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你。在单纯的、幼稚的、无瑕的孩童世界里,我把你当作随时来救我的英雄!我凭着7岁女孩的全部傻劲,将你切切的记在心里,永不忘记!
5.
1996年,我14岁。夏家有女初长成,我不再上树下沟,不再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就连女孩子们玩的跳房子、踢键子我也极少参与。我变得商端庄文雅、优娴贞静,爱上了读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是老师们的得意门生,准备报考县城的重点高中。村里人将赞美与艳羡的目光毫不保留的投向父母。妈妈看我的眼神很是温柔,同时也经常和父亲小声唠叨:“这小妮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呢?咋一点也不像以前的疯妮子了呢?”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回答:“变成这样总是好的。”语气中流露出无限的知足。
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惹事生非的疯丫头到循规蹈矩乖巧懂事的大姑娘,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转变,连母亲都为之诧异。只有我心里知道,这个转变的原因,是我心底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展翔有关。没有人会了解孩子的心理。最初的几年展翔还只是个模糊的身影,但他的形象却随着我的成长日渐丰满。或者我不能准确的形容出他的眉目他的样子,但如果他出现在万千人海之中,我却能第一眼看到他。
那次安徽探亲回来之后,爷爷奶奶用书信联络着远在异地的大姑。每次收到信封上有“皖”字的信,爷爷都会拿过来让父亲看。父亲就会叫来叔叔妈妈很大声的念家书。每当这时,我仍然不动声色的写着作业,耳朵却支愣着去捕捉从父亲嘴里念出的每一个音节。但是,在众多的书信往来中,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个最想听到的名字。
7年,从断断续续的来信中,呈现着大姑一家的生活状况:稻子熟了收割,割后再种秋季作物。大姑与姑父家的亲戚也相处的很是融洽。一封封来信,都是让人欢喜放心的消息。
日子轻轻的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其间,大姑带着姑父回来过两次,穿着崭新的衣裳,提着用红纸包裹的礼物,满面春光招呼着村里的七姑八婶,七姑八婶也是用娘家人的眼光审视着远方来的姑父,并做出知心与疼爱的模样告诫:“俺这个妹子嫁的远,那边也没有什么娘家人在身边,有什么事情你们商量着来,千万不要给俺妹子气受。”姑父亦是得体的应着。
我羞涩的喊着姑父。姑父先是一愣,接着大声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小翎子是越长越水灵了!都长这么高了呀?!”我的脸是害羞的红,却不愿意走开,仔细的聆听他们的对话。但总是失望。只有一次妈妈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们那个小弟现在干啥?”大姑轻描淡写地说:“小翔子出息了!”只此一句,话题又被岔到农作物的收成与思乡之情上了。
我不知道出息了是什么意思。娶妻了、生子了,算是出息了吧。种在地里的庄稼有了好收成也是出息了吧。或者都不是这些。我宁愿展翔不是在这些上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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