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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奇谭·胎藏篇
作者:
青泥何盘盘
颂歌献与鲁奈罗,自生的神啊,他的弓坚硬强大,箭如飞燕。
无人可以战胜的智者,装备着锋锐兵器的征服者啊,愿他听到我们的呼唤。
他高高在上,统御一切,聆听着地上、天上的一切存在。
鲁奈罗啊,请欣然到来我们的门前吧,这里愉悦地欢迎你,在我们的家中治疗一切疾病吧。
愿你辉煌的弓箭从天而降,飞掠过大地,不要伤害我们。
你,慷慨的神祗啊,制造百药,不要让邪恶沾染我们的孩子和后裔。
不要屠戮我们,不要放弃我们,啊,鲁奈罗,别让满怀你愤怒的套索捕捉我们。
在生灵之中,请赋予我们粮草和声名。大神啊!请满怀慈悲,一直庇佑我们!
————梨俱吠陀 卷七 诗四十六
一
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包裹着自己的那团混沌。
他没有形体。不知道何谓看,何谓知觉,但是他明白,那团混沌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或黑暗,也无所谓时间或空间。
就和他自己一样。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
那么,是什么唤醒了他呢?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是祈祷。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听到的那些延续不断的祈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和未来,无数细小声音,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祈祷。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那些祈祷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猛然意识到这些祈祷的对象是自己。由于这个发现,他才开始思索“自己”是什么。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思考着。在漫长的思考中,他的岁月开始流动了。他开始成长。成百上千的时光流逝,他依旧在聆听着,思考着。祈祷携带着人们的愿望和情感,慢慢地,一开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词语和思绪具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那些针对他的祈祷中具有的强烈意愿。从那些交织的祈祷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他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惧。
可是他没有找到答案。给予他的祈祷中从没有提及他自己。他依旧没有名字,没有形体。他虽然是自我存在的,但却不能赋予自己名字和形体。
他学会了说,也学会了看,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伸出思维的触手和世界万物交流。当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视大地时,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事情让他迷惑不解,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奥秘。
因为他没有形体。不具有形体,也就无法理解被束缚在形体之内的事物。
这让他感到很悲伤。
(尽管没有发觉,可是人们的祈祷和他自己的观察逐渐令他具有了情感。)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声音闯入了他的思维。
二
女孩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
回头望去,森林在夜色中凝成模糊昏暗的一片,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来时做的标记。如果抬头,只能从藤蔓和树枝的间隙看到一点点星空。今晚没有月亮。
夜枭在远处啼鸣。那声音让她背后的汗毛都根根直立了起来。
她靠在一棵罗望子树上,有点气急败坏地思考着自己的现状。
她已经在这片森林里打了好几个圈,说不定已经走进了森林更深处的地方。最聪明的办法当然就是在原地等待,等到天亮,大人一定会来寻找自己。但是那样的话她父亲会大发雷霆,姐姐也会无情地嘲笑她,而这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
但她并不在知道自己正面对着远比父亲的震怒和姐姐的嘲弄更可怕的事情。
这片森林里看起来很平静,但那是因为食尸鬼和罗刹会出没在这里,吞噬任何敢当胡乱闯进的生物。她衣服和头发挂在了树枝上,她的脚铃拍打在草叶上时会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森林里到处都留下了她的气味和声音。年幼的生物独有的那种幼嫩、新鲜的味道。
而她之所以到了现在都没有受到伤害,是因为她姐姐画在她手背上的吉祥纹一直在保护她,这是她家族里的人独有的神秘技艺,敏感的人能看到这吉祥纹在她身周散发出的淡金色气场。
这吉祥纹令野兽和恶鬼难以接近她。
但它们并没有放弃,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耐心地等待着。
因为那片吉祥纹已经由于不经意的摩擦和汗水渐渐变得模糊,魔力也随着消褪。
在她靠着罗望子树思考的时候,包裹着她的金色光芒正在渐渐变暗、消失。周围树叶的间隙中,从她走进这座森林开始就窥测着她的野兽眼睛的绿色光芒正在慢慢增加。食肉兽柔软的脚掌踩在地面的脚步轻轻响起,夜枭发出尖笑一般的叫声。
符咒消失的时刻近在眼前。
她还太小,不足以让森林的居民饱餐,但作为一顿甜点足够了。
“你迷路了吗?”
女孩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又“啊哟”地大叫了一声,因为她动作太猛,把衣服扯坏了。
她瞪着眼睛,惊惶不安地看着周围。
“谁在那里?”她说,“出来!”
没有任何人出来。混沌似的黑暗依旧包围着她。森林的阴影一动不动。女孩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女孩猛地抱紧了手臂。她听不出来声音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出现的。
如果她更敏锐一点,本可察觉那个声音出现的同时森林里突然变得无比寂静。一直在树叶和藤蔓后窥视她的绿色眼睛突然消失无踪。再没有夜枭啼鸣,没有食肉兽的声音,没有食尸鬼粗重的呼吸。就连风似乎也静止了,就像被什么庞大无边的东西惊吓到一样。
“你是谁?”她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你迷路了,”它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你很害怕。”
“我不害怕。”女孩顶了一句。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坦白了。“嗯,我是有点怕。”
“你应该害怕。”那个声音说,“因为你差点就被吃掉了。”
女孩睁大了眼睛。“什么?”
“被这座森林。”
她呆了一会。“你是罗刹吗?”
“不是。”
“那么是夜叉?”
“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
那个声音又停顿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它似乎有些微地尴尬。“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孩说,她渐渐不再那么害怕了。“快出来,我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又是一阵停顿。“不行。”
“为什么?”女孩开始朝包围着她的树木和灌木丛后张望,“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我没样子。”
“没有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形体。”
女孩又愣了一会。
“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你是善还是恶?正法还是非正法?”
“我不明白这些词语的意思。”那个声音老实地说。
女孩叹了口气。“好吧。刚刚你说我要被这森林吃掉了?”
“是的。它太老了,想要新鲜的血食。”
“那么,我没被吃掉,是因为你在帮我吗?”
声音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它很害怕我,我降临时,它不敢妄动。”
“为什么?”
“如果它让我生气,我就会降下暴雨,冲垮它下面的泥土,让它无法立足,或者我可以降下雷电,干脆一把火烧掉它。”
女孩笑了。“听起来,你好像很厉害。”
“也许吧。”
“可是,如果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你没有名字呢?万物都有其名,因而有其形。你的父母为什么不给你取一个?”
那声音这次沉默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女孩以为他不再会开口了。
“我没有父母。”他最后说,“因此也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在女孩的思想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形象,就像她见过的那些森林居民一样,孤零零独自一人在林间出没、彷徨的年轻生物。
她叹了口气。“好吧,”她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当作是你救了我的报答。”
“真的么?”
“真的。”女孩认真地说,“我的名字是萨蒂。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意思就是真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任何事物只要经由我的口中说出,就会变成真实,无一例外。如果我给了你名字,那名字就会成为真实,你也会变成真实的。”
“我是真实的。”
“可是你没有形体呀。”
声音沉默了,算是默认了女孩的话。
“是吗?为什么是这样?”
“因为我是摩诃摩耶,我是宇宙之母。如果没有我,力量就会沉睡,时间也不会运动。”女孩说,“我父亲这么告诉我的。所以他给我起名萨蒂,也让我不要随便滥用我的力量。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好啦,关于我的事情就说到这里。让我想想。嗯……”
她皱起了眉头。给一个声音起名字并不容易。
“我叫你商卡拉,怎么样?”
声音沉默了一会。“不怎么好听。”他最后说。
女孩叹了口气,其实她也觉得这名字不怎么样。
“大天如何?”
“有点怪怪的。”
“呃……那么,伊沙那?”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你真挑剔。”女孩不满地说。她又接着想了好几个名字,但对方似乎都不太喜欢。最后她终于有点发火了。
“鲁奈罗。”她说,“你就叫做鲁奈罗好了。”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声音问。
“咆哮者,吼叫者,因为风暴和闪电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女孩解释说,“还有荒野和可怕的意思。因为你的确有点可怕。”
那声音静默了一段时间。
“我喜欢。”最后他轻声说。
女孩笑了起来。“那么,你就是鲁奈罗啰。”
整个宇宙都在那个瞬间颤抖了一下。森林的阴影扭曲起来了,混沌的黑暗凝聚在一起,就好像是整个空间在向某一点集中,然后骤然膨胀起来。空气抽紧了一些,风开始从她背后向前吹。女孩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时,风停了,她看到了他。
他和她想得一模一样。他赤脚站在阴影里,年纪看上去比她大,身上裹着野兽的皮毛,背着一把几乎和他本人一样高的黑色大弓,深色的发辫从他肩头垂下来。他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不正常,就像涂了一层白垩一样。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安,形体边缘还有些模糊,带着不确定性,像一幅边线轮廓在空间里洇开了的画。
“鲁奈罗,”他慢慢地说,声音从一个有形的喉咙里发出来,让人觉得有点不一样了。似乎更加年轻,也更加富有情感色彩了。他低下头,惊讶地注视着自己的躯体和手脚,然后他抬起手来,缓慢地转动,检视着自己的手掌,看着自己的手指分合,一脸地迷惑不解。
女孩笑了。“挺不错的。”她说。
男孩瞪着她看。这个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怪怪的,有一刻看上去好像是透明的,再仔细看去又像是包含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这让她有点害怕起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头顶露出的夜空,心想他的眼睛要是像那样就好了。于是当她再低头时,他眼睛的异常果然消失了,现在他的眼眸颜色就和黎明前的天空一样,接近黑色的深蓝。
“鲁奈罗。”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可要记好了。”女孩拿出了一点母亲似的威严说。
男孩点了点头,笑了。他这么一笑,女孩才觉得他的嘴唇长得真是好看。“我也会记得你的名字。萨蒂。”他说。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鸡鸣。
“啊?”女孩竖起了耳朵。“已经要天亮了?”她有点纳闷。时间好像流逝得过快了。
她不知道,因为鲁奈罗得到了名字和形体,所以这个世界的时间里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作为补偿。
男孩子歪了歪头。“你是想要回去吧?”他说,“回到那个有马车和帐篷的地方。”
女孩点了点头。
“我让我的伙伴送你吧。”他说。
“你的伙伴?”她朝四周张望,“像你这样的还有其他人吗?”
“不是,像我这样的就只有自己一个。”鲁奈罗说,“但我有一些伙伴。他们听从我的调遣。”
“是吗?”女孩纳闷地看着他,然后她瞪大了眼睛。鲁奈罗的影子原本和森林混合在了一起。(或者,其实刚刚他根本就没有影子?)但是,现在,无数具有实体的东西开始向他的影子里向外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萨蒂吓得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些东西像是鸟,野兽,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些影子化成的实体就真的开始变得像鸟,狮子,鹿,狼,野猪和狐狸,但是又和真的动物不太一样,体型更庞大些,有的鸟长着两对翅膀,而有的狮子头上有雄牛的角。就和鲁奈罗一样,它们的边缘也是模糊不清的,好像还没有完全定型。
“它们不会伤害你的,”鲁奈罗安慰她说,“它们只听我的。你跟着它们走,它们就会送你出森林。”
“谢谢你。”女孩说。“那你呢?”
鲁奈罗愣住了。他想了想。“是啊,”他说,“我该做什么?”
女孩注视着他,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你看起来像个猎人。”她看着他的弓箭说,“那你就狩猎吧。在森林里,在荒野里。你可以尽情的自由地跑来跑去,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她指了指那些黑影。
“猎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当然啰。”她有点没底气地回答,其实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正的猎人会是怎样生活的。
鲁奈罗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做个猎人好了。”他看看了森林边缘。“天开始发白了。你得要回去了。”
影子动物们在萨蒂脚前纠成了一团模糊浓重的黑影,似乎它们也在催促萨蒂赶快上路。
“那好吧。”女孩离开了一直依靠着的罗望子树,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被汗浸透了,头发黏在皮肤上,很狼狈。“你会一直在这个森林里吗?”
鲁奈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其他的森林和荒野狩猎。”
“那么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女孩有点伤感地说,“再见,鲁奈罗。”
“再见,萨蒂。”男孩说,他又笑了一下,女孩还是觉得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谢谢你给我名字。”
影子们护送萨蒂在森林中走着。有时候她觉得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因为他们本身甚至也有影子。有时候他们又不那么真实了,就只是投在地面上或是树中间的一道道阴影。
它们带着她走到了森林边缘。河流从这里流过。河滩上有一圈马车和帐篷,中间燃烧着篝火,那明亮温暖的光芒让萨蒂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谢谢你们。”她转头对护送她出来的影子们说。但它们已经不见了。在她身后,百万年的古老森林沉默着,它们消失到了它的阴影之中。
萨蒂眨了眨眼睛,转身朝篝火的方向走去。主宰人间的金星正在远方的天边散放光芒。
三
鲁奈罗还是一个人站在森林里。
他低下头,从脚下的泥土里抓了一把。昆虫急急忙忙地从他手边逃开了。他捻着那些湿润的泥土,然后松开手,又去摸了摸身边的树。
他一摸那树就僵死了,变得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已经在地层下变成了冰冷的化石。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感受着树皮带给他的粗糙触感。在他的触摸下,石头一样的表皮突然裂开,从中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长起来,缠住了他的手指。
他吓了一跳,本想收回手,可是这新生的绿色植物让他又想起了萨蒂。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女孩子穿着好像非常柔软的月白色衣服,和他身上的兽皮截然不同,她看起来那么幼嫩、新鲜,就像幼芽一样,也许他本该先摸摸她,知道她是什么感觉之后再送她走的。
他叹了口气,从树上挪开了手,转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么确信地迈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又是一步。
他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起来,黑色的发辫在脑后飞扬。他越跑越快,树木、灌木都忙不迭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从他刚刚成型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泥土从他指缝里落下来。风在他身后呼啸着,把他托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越升越高,掠过藤蔓和树枝。他张开手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清醒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形体越来越明晰、稳固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有动物形状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窜了出来,陪伴他向高处飞去。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着最高的树尖,朝微白的天际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森林边缘燃起的小小篝火。有个瞬间他想去看看萨蒂,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一眼黎明的天空。在过去,他一直以那样的高度俯瞰起伏的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现在他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它们了。
他再次快乐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透过云层,最后在遥远的地方化成阵阵闷雷。他跃了起来,影子动物们爆发出无声的欢呼,跟随在他身周。他朝等待他的广阔世界奔去。
四
萨蒂听到了传说。
在一路向东的旅程中,人们说在茂密的丛林中,在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数量众多,变化无常犹如阴影。猎人背着黑色弓箭,追捕鹿、山羊和野猪,也追捕山豹和狮子,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村庄的孩子们有时能听到他在天空奔跑,发出的大笑像是雷声滚过天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
流言终于也传到了萨蒂父亲耳朵里。他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走下车辆,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把沙子洒在火中,皱着眉头观察其中显现出来的征兆。于是,萨蒂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姐姐和父亲逼问她失踪在森林里那个晚上做了什么。
幸而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沿路上,漫无人烟的荒原和丛林在渐渐减少,道路在逐渐变得宽阔平整,村庄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然后是一座座城池,手持长戟的士兵们站在城门上注视他们的车驾通过。父亲漫不经心地赶着车驾,有时候他们会通过一道又长又黑的影子,周围的景色并不会产生突然的转换,而是像水纹一样变得模糊,然后再度变得清晰起来,显得更加明亮鲜艳,萨蒂就知道他们越过了不同世界的屏障,正在朝更高的层次走去。
父亲还是每天都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撒上沙子,注视火焰的跳动。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扎营休息的时候,他让萨蒂和她的姐姐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他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萨蒂每次都画得头疼,她是她家族里唯一从来不擅长做这个的女儿。
“如果你把玩耍的时间多用一点在学习上,就不会这么糟糕。”萨蒂的姐姐拉着脸说,态度和眼神都冷冰冰的。但即使这样,她也非常美丽。
“这是因为你有赋予真实的能力。”父亲则这样对萨蒂说,“所以偿付了代价。这并没有关系。”他这么说的时候抚摸着萨蒂的头发,然而还是叹了一口气,萨蒂觉得他其实很失望。
每天晚上,萨蒂钻出帐篷时,看到月亮从细细弯弯的一角逐渐丰盈起来,就知道他们即将要到达目的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四象之门。那门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它建在两座山之间,比山峰本身还高,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地间,又浓重又长。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那就是阿摩罗婆提,”父亲说,“天帝的国都,永寿之城。”
他们开始朝那座大门进发。车辆颠簸的时候,萨蒂悄悄趁姐姐不注意,掀开了一角帘子,朝外面抬眼望去。夜色已经垂落下来。她注视着的月亮,又大又明亮,镶嵌在巨大的四象之门一角,就像它的装饰一样。
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其他人也开始嚷嚷。父亲也从车驾上跳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在月亮的光辉中,有东西在飞行。那并不是鸟,不是天女阿布娑罗,也不是夜叉。萨蒂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背着又大又黑的弓,纷乱的黑色发辫在空中飞扬,皮肤白得就像月色一样。他在一群影子动物的伴随下御风而行飞翔着,鸟、狮子、雄牛、老虎、鹿和野猪、成百上千形体变幻莫测的生物,就像一群奇形怪状的黑色大鸟,他在它们的包围中看起来真是一个蛮荒之神、森林之神,仿佛一只在空中奔跑的年轻牡鹿。
“鲁奈罗。”她在心底欢欣地说。
“兽主。”父亲则说。他捻着念珠的手攥紧了一些。
“真美啊。”萨蒂听见身后姐姐喃喃地说。她大吃一惊,但是随即就意识到,姐姐其实是在说那轮散发清辉的月亮。
在空中自由自在飞行着的鲁奈罗并没有留意到地面上的人群。他和他的伙伴们朝着北方飞去,很快就化成了细小的黑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了。
那是萨蒂最后一次看到鲁奈罗。他们在次日抵达了阿摩罗婆提城。有许多事情要做:整理家务、学习和纺织。萨蒂很快就把鲁奈罗忘记了。
五
鲁奈罗又回到了那座森林里。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来。这座森林变得更加苍老,脾气也更加古怪了。鲁奈罗琢磨着毁掉它,可是却又有点舍不得。他毕竟是在这座森林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仿佛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之前的事情了。
他想那个给他起名的叫萨蒂的女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很短寿,比这座森林里大多数植物都短寿,有时候他甚至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个王国覆灭,新的王国在废墟上诞生。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不怎么难过。他已经记不得萨蒂什么样子了。
自从他具有了名字和形体之后,真的已经见到了许多东西、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啊。
他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向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一个鲁奈罗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那里等着他。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鲁奈罗从来没见过那么老的人。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雪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几乎要垂到地上。他全身好像都在发光,就跟鲁奈罗第一次降临到这森林时一样,此刻万籁俱寂,即便是光和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鲁奈罗停住了脚步。“你是谁?”他问。他的伙伴们全都吓得缩到了他影子里一动不动。
“我是梵天。”那个老人说。“我是创造之神。”
“我是……”鲁奈罗想了一会,挠了挠头。黑色发辫在他身后飞扬。“我是猎人。”
梵天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是最古老的一个。”
“我们是指谁?”
“‘我们’,也就是指我。阿特曼。唯一实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们听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我们听说你在荒野里狩猎,用雷电和瘟疫伤害人畜,也用草药给他们治病。”
“是呀。”鲁奈罗说,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这又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
“鲁奈罗。”他说。
“咆哮者,荒神,畏怖之神。好名字。”老人叹了一口气。“谁给你这个名字的?”
鲁奈罗想说萨蒂。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撒了个谎说:“我不记得了。”
老人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鲁奈罗。“这不好。给你的名字的人等同于你的父母。如果他是男性,那就是你的父亲。如果她是女性,那就是你的母亲。”
“是吗?”鲁奈罗瞪大了眼睛。
老人笑了。“那当然。此外,你不应当再叫鲁奈罗了。”
鲁奈罗歪了歪头。“为什么?”他说,“你不也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吗?”
“一个好名字,但并不是合适的名字。”老人说。
“好不就等于合适吗?”
“并不全是。你听到了吗,那些献给你的祈祷?”
鲁奈罗点点头。他的确是听到了,就和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没有形体时一样,那些祈祷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耳边。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不过鲁奈罗并不经常理会这些祈祷。
“人们非常惧怕你,因为你为他们带来恐惧和痛苦。”老人说。“这是不应当的。”
“这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何为善恶,何为正法与非正法?”
鲁奈罗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只凭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应当知道。”老人轻轻地叹气。“所以,鲁奈罗这名字并不合适你。因为它的意思非常暴戾,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如果你继续用这个名字,会变得越来越野性,也越来越暴戾。”
鲁奈罗张大了眼睛。“那我该怎么办?”他说。
“我会给你另外一个名字。”梵天说。“今后,人们将用这名字来称呼你,对你祈祷,你的名字将是充满力量的。”
他朝鲁奈罗走去。有一刻,鲁奈罗只想拔足逃走。他喜欢鲁奈罗这个名字,不想失去它。但是梵天越走越近,鲁奈罗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动弹。
“你最古老,也最年轻,既有为善的意志,又有作恶的意志,拥有我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的巨大威力。因此你是有使命的。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你将居住在它们之中。就像你降下雷火,焚烧荒野,令灰烬中生出幼芽,你的使命就是毁灭和新生。 因为这个使命,你不可以在心中怀着愤怒,不可以变得残暴,不可以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老人走到了他面前,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觉得额头好像要裂开了,痛得几乎想要大叫起来,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
“因为你是破坏者、杀戮者、破魔者、复仇者、毁灭者,所以,你应当得名湿婆。”
这话刚一出口,过去那个鲁奈罗的形体粉碎了,随后再次聚集到一起,时间被浓缩起来,又被释放。他披在背后的发辫散开了,样子也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他的黑弓变成了一条蛇,盘在他的肩膀上,丝丝地吐着蛇信。
梵天把手从他的额头上拿开,注视着他。现在他和梵天一般高了。
“湿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问。在他的前额上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血红色视线注视着苍老的创造之神。
梵天微笑了,看着刚刚被自己赋予名字、成为自己孩子的年轻神祗。
“意即慈悲。”
~Hiranyagarbha~胎藏篇.完
注:湿婆:印度神话中的毁灭之神。
梵天:创造之神。
萨蒂:大仙人达刹之女,湿婆的第一个妻子,后蹈火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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