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低头的温柔

　　女人哀怨的眼睛一下子使我想起了白嫣然，我的初恋情人。说是情人，并不妥贴，某种程度上说只是我的单相思。我记得，她是我的大学同乡，低我一届，我是以老乡兼学长的名义去看望她的。初次见面是在她的寝室，她刚从乡下进城，一身泥土气息。她坐在床边，用手指绞着粗黑的辫子。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更多的时候，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目光，一脸虔诚地听我讲大学里的点点滴滴，样子就像一个犯错的学生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训话。如此，谈话便没有了应有的热度，有时候我不说，就沉默着。

　　照实说，这样的女孩并不讨人喜欢。觉得索然无味，我就准备闪人去找我的女友春梅看电影。我起身告辞时，她怯怯地站了起来，终于抬起头羞涩地看了我，我看到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眼睛中微微荡起的秋波使女生寝室刺眼的白枳灯也温情脉脉起来。我听到幽远的山涧清泉汩汩，鸟语花香，诗意盎然。一股暖暖的电流击中了我的全身。我那时还是个情笃初开的青涩少年，抗击打能力实在太差，我在短短的一瞬间进入了一种眩晕的迷狂状态。我的心被白嫣然那一低头的温柔彻底俘获了。

　　那一低头的温柔，
　　就像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糊里糊涂地告别了白嫣然，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泓清泉，泉水中浮动着一弯新月，新月走我也走，新月碎我心虑。校园丹桂飘香，我一个人走在幽静的石板小径上，走进了诗意的爱情小巷，想戴望舒笔下丁香一样的姑娘。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条巷竟然是爱情的死胡同，我被胡同的青砖撞得头破血流。但当时我确实被朦胧的诗意所牢牢抓住，认为爱情就应该是浪漫温馨的诗，而不是一篇絮絮叨叨的叙事散文。这个灵感来自于茅盾的小说，茅盾笔下的小资女人就是一首诗，虽然茅盾主观上否定诗，但因为文人的性情使然，诗成为茅盾大革命时代小说中最为闪光的人物形象，而被他目为散文的革命女人却因为空洞而黯然失色。与我正在热恋的春梅就是一篇叙事散文，而白嫣然毫无疑问应该是一首纯情的诗。我是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才认为自己真正找到了知己。因为我那时已经是校园里小有名气的诗人，诗人嘛，当然也的有诗一样的女孩相伴，所谓红袖添香大约就是指斯境吧。在经过痛苦的抉择后，我找到了春梅，决绝地向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出乎我意料的是，春梅答应的很爽快，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泪流满面，我虽然内心一阵轻松，好似卸掉了心头的一块石头，从此可以放手发动对白嫣然的爱情攻势，但春梅如此爽快却使我的轻松打了折扣。

　　在感情问题上，男人，尤其是知性男人表面上看上去温文尔雅，骨子里都是一个泛爱主义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达上知性的标准，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内心深处并不想真的放弃春梅。追求春梅，我也是花了很大功夫的。春梅也是来自农村，虽然没有白嫣然的飘逸神韵，但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否则我也不会在遇到白嫣然之前苦追她了。她是那种五官端正，谈不出是缺点也无绝对优势的女孩。吸引我的主要还是她的朴素和沉稳，加之她丰满的身体，特别是在初夏季节，她的胸部更是显得清秀挺拔招人怜爱。她的胸部常常使我们班男生的目光上课的时候分叉。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这个老乡动过欲念。经过一年的大学生活，在同寝室狐朋狗友的启蒙中，我对性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欲望。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占着老乡的便利，条件得天独厚，最终打败了多名饿狼般的对手，洞开了爱情的大门。这中间，也遇到了挫折，但最终都波澜不惊，被我克服了。我和春梅之间在克服了最初的障碍后，感情发展还算顺利。在爱情电影的熏陶、爱情小说的诱惑与室友的鼓噪下，我的情欲被彻底唤醒了。我那时整天想入非非，想如何才能向纵深发展。

　　一天晚上看完电影后才八点多钟，我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和她探讨电影中的爱情悲剧。但她对爱情的罗曼蒂克并没有兴趣，她说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茶，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她的话就像出自于一个在乡野的锅灶边转了几十年的村妇之口，在那个浪漫的夜晚是那么的荒唐，在我这个文人眼里真是大煞风景。我的热情一落千丈，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焉了。可是春梅并没有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兀自畅谈着一个村妇对现实生活的感受，根本没有一个大学生应有的内涵。这与我想象中的爱情简直有天壤之别。我的情绪低落到了零点，便闷声低头赶路，很快就与她拉开了距离。她好像这才觉得不妥，快步赶了上来。她喘息着，丰满的胸部毫无节律地起伏，发出难以抵抗的诱惑，消泯了我心中的不快，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急速膨胀。我们相视一笑，看见了彼此脸上燃烧的青春欲火，然后心有灵犀，相依相偎着走向了我们学校隔壁的一个单位大院，大院里一块寂静的草坪。当我们躺到深秋之夜的草坪，草坪上的露珠沾湿了衣裳，闪耀着亮晶晶的寒意，但我们的热情就像一把火很快就将秋夜的寒意融化了。一弯冷月不知何时躲到了云的帷帐，数点星光调皮地眨着眼睛，窥视人间夏娃和亚当的缠绵……

　　我在狂乱中将处男的初吻无私地奉献给春梅后，以为接下来的事应该是水到渠成了。但一场冷雨在毫无征兆的情况掐灭了我欲望的火焰。这场雨不是来自天上，却是来自地上我的女友春梅。当我心急火燎手忙脚乱地向青草更深处摸索时，她像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惊恐地颤抖着，一把推开了我。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猝不及防，差点从她的身体上滑落。我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冰窖，一股刺骨的寒风穿心而过，我整个身体颓然摊倒在春梅的躯体上，不，更确切地说是一块冰块砸在了另一块冰块上。热乎绵软发面似的两个乳房一秒前还闪着肉肉的白光，就像两个高速运转的烽火轮驱动我这匹发疯的野马撒野狂奔，现在它们魔术般地变化成两个冰垛子，硬邦邦地，戳得我好痛。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令我心碎。冷静下来，我想一个女孩，尤其是一个乡下进城的女孩总是怀着一个玫瑰样的梦想吧，对托付终身的男人慎之又慎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过于随便倒显得水性杨花，叫人瞧不起了。只是我怎么也无法接受她接下来的一个比喻。在终止了草地的缠绵后，我为一时的冲动和唐突向她表示了歉意，好在她并没有怪罪于我的意思，说错误是两个人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话很是中肯，但我不能明示，还是极尽柔情地好言安抚。春梅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身体也渐渐的弱软了起来，依偎着我，和我一起看星星，忆往昔乡村的苦难岁月。说起苦难的童年、艰难的家境和艰辛的求学经历，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我紧紧地搂着她，誓言要好好爱她，守护她一辈子。她也动情地抱着我，秀发在我的脖子上摩来扫去，就像纤纤玉指拔动了我欲望的琴弦。如果事情顺利发展，一首浪漫的爱情之歌将很快在秋夜的草地上唱响。然而，她突然仰起头，问我毕业后的打算。我还有什么打算呢，只能哪里来哪里去，具体到我们家乡，没有一定的关系基本上都被发配到僻远的乡村中学教书育人，培育祖国的花朵，这是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宿命。我说，除了干教师，还有其他选择吗？说到这个话题，我的心情陡然沉重了起来，觉得前途一片渺茫。想到暗淡的明天，愈发想投入到欲海，在欲望中沉醉。

　　她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我们女生是怎么说单身男教师吗？
　　我说：色狼，臭老九。
　　她说：还有呢？
　　我说：难道还有比这更精彩的吗。
　　她说：绿头苍蝇。
　　绿头苍蝇？我反问道，你们女生的心理怎么如此阴暗？
　　她说：在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女教师分配过来，单身男教师马上就会像苍蝇一样围绕着飞，粘着转。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群绿头苍蝇在一摊牛粪上空嗡嗡鸣叫争风吃醋的盛况，牛粪的中央盛开着一朵粉嫩的鲜花，想到自己也会像春梅的老师一样变成它们中的一分子，一股透心的悲凉潸然袭来，充斥全身的绝望冷却了热望中的欲念。事后想想，工于心计的春梅是拿自以为是的比喻来敲山震虎，杀我锐气，暗示我要珍惜眼前的鲜花，不要自我膨胀，实质上我只是牛屎上空的苍蝇。我不知道她是否知晓这样的比喻对于我的伤害，何止是杀我锐气，几尽扼杀了我的灵魂。在我被白嫣然眼中的闪电击中后，苍蝇坚定了我与春梅分手的决心。


2.诗情的诱惑

　　我以为从此与春梅就再无丝毫的瓜葛了，就可以全身心地爱诗一样的白嫣然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年以后我与春梅的故事还要延续，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我先说与白嫣然的故事。
　　行文至此，你已经明白了，其实春梅是我真正的初恋情人。奇怪的是我一直不愿承认，觉得那只是一个欲望的初恋，并非真正意义上情投意合的恋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得到白嫣然的心，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她就是我的初恋。因为只有她才真正地让我尝到了爱情酸甜苦辣的滋味，只有一个飘逸朦胧的少女才有资格进入一个轻狂少年文人的梦乡，才能触发我爱情的灵感。说到灵感，我就愁上心头。我原先少年不识愁滋味，更多的受到了汪国真等当时流行一时的诗人的影响，诗风清新。但白嫣然改变了我的诗风——由清新转向了婉约直至哀怨。开始阶段，白嫣然好像是专门为了我写诗而来的。我约她，她虽不是非常的爽快，有时还羞羞答答，但终究还是能随我出去，谈谈乡下老家的苦难故事，说说大学生活的新鲜感受。在我的眼里，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诗的素材，闪动着诗的灵光。我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进行了艺术的想象，再用痴情发酵，最终浓缩成一行行呕心沥血之作。毫不夸张地说，白嫣然将我创作高峰期提前了10年。那个时候，我每天晚上是枕着诗入睡的，醒来后眼前晃动的还是诗，诗使我兴奋，诗使我迷狂。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诗兴有增无减，似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可是白嫣然在大学里度过了新生简短的茫然期后，朋友多了起来，渐渐地就对我冷漠了。也许她对我压根就没有热情过，更不要提爱意了。只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诗情的诱惑，我不在乎她的冷漠，只要每天可以看到她，依然可以延续诗意爱情的梦想，依然令我心动神摇想入非非。我站着写诗，走着写诗，躺着写诗，坐着写诗，甚至吃饭的时候只要眼前闪动着白嫣然的影子，幽美的诗句立刻就喷薄而出，就像壮年的奶牛，不挤出饱胀的鲜奶就会六神无主憋得慌。这样的日子既甜蜜又烦恼，甜蜜浸润着烦恼，烦恼便被熔化了。我被爱情的幻影包裹中，诗铺就了幻影的底色。我生活在诗里，诗成为了我的生活。毫无疑问，所有的诗皆来源于白嫣然。她是我诗情的发源地，灵感的根基。没有她，也就没有了我的诗。我分不清是先有白嫣然还是先有诗，诗来源于她还是她源自诗。那么我追求的是诗还是她呢，我无法明辨。我是一个木偶，被诗牵引着在稿纸上、香烟盒上、手背上、书桌上……画出了惊心动魄的诗句。

　　秋去冬来，她的冷漠也跟着染上了冰霜。她眼神里迷离的目光渐渐地隐去了，向我射出的是嘲讽与蔑视，就像一支支毒箭无情射向我痴情的心，我的心汩汩地流出了暗红的血。血染红了诗，诗的色调也就黯淡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鼓足勇气，一次一次地约她，一吐心中相思之苦。但她不是借故推托就是无情拒绝，总之我没有得到倾诉的机会。我一次次徘徊在女生楼的窗前，看着她的倩影在布满碎花的窗帷上写着空灵的诗篇，自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有的时候，随着窗帘轻微的抖动，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内心就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但她始终没有下楼。她的室友们都知道我在等她，看她，在熄灯时难免要探出头来，看寒风中孤独的我，久之便心生怜悯之心，帮我传送纸条或者捎话。偶然一两次，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白嫣然也会下楼，远远地站着，冷冷说，你回去吧，影响不好。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我独自在女生楼下徘徊，在摇曳的光影下，雪花紧紧地追赶着我的身影，很快就覆盖了一个诗人雪中凌乱的脚印。但我并不觉得寒冷，因为我爱的人就在碎花窗帷的后面，只要她挑开窗纱一角，看一眼痴情爱她的诗人，哪怕那眼光是恶毒的箭，我也情愿中箭身亡。最终她下楼了，咚咚的脚步声在雪夜里铿锵有力，我的心也随着她青春的脚步砰然心跳。我一阵狂喜，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才子诗人与一个诗情姑娘在洁白无瑕的冬夜，手牵手走进诗的世界。倘佯在诗的世界，才子佳人也化蝶成了诗。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恬静优雅古朴清新的古典爱情意境啊！不过，这只是我诗人的幻觉，人们说诗人不是超人就是疯子，如此说来，我应该算是疯子了，接下来的情节充分证明这个事实。

　　白嫣然下楼后直接冲到了我的面前，我以为理想中的爱神就要随着雪花翩翩而来了，一股爱的暖流在我的身心激荡。积压多日的情话就像一片一片的刀刃，就像刮鱼鳞一样，刮着我的心，我感到再不倾诉我的躯体就要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了。所以见到我亲爱的嫣然下来，我激动得手舞足蹈喜若狂也就可以理解了。但幸福并没有如期而至。因为我一天天在白嫣然的窗下徘徊，整个女生楼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了我，已经将我看成了楼外风景的一部分。不管她们的内心是如何的丰富或贫乏，没事的时候看看楼下流动的风景也会神清气爽的。开始白嫣然想必也觉得有人追求，尽管不是意想中的人，但被追求对于女孩而言总是好事。鲜花从来就不是为自己绽放，绽放了总的有人观赏采摘才能显示鲜花的芳菲价值，孤芳自赏独自凋零了，总不见得是好事儿。但时间长了，就厌了，卷了，再好的马戏看多了也会味同嚼蜡的。要我亲爱的嫣然嚼蜡，滋味当然不好受。于是，她在这个寒冷的雪夜失去了耐心。她内心显然郁积了太多的怨气，大声地吼道：孔云一，你不要整天像幽灵一样跟着我，像牛皮糖一样粘着我，像……我受够了，再也不想见到你。说完，她一甩头，走了，消失了，声音还在雪夜里回环缭绕，飘向每一个窗口。寂寞的雪夜因她的怒吼苏醒了，对面男生楼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嘘声，女生楼嬉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与男生楼互为呼应交织，青春的利比多随着飘零的雪花飞飞撒撒。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脑子一片空白，几近窒息，呆了，傻了。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样子不是疯子又能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现场的，只是木然地被闻讯赶来的同学牵引着，遁了。

　　这样的棒喝并没有惊醒迷情状态中的我。在被窝里，我冰凉僵硬的四肢开始苏醒，体内渐渐有了热气，思维也开始慢慢流动。我仔细地将晚上发生的事情想了又想，得出的结论是虽然自己受到了伤害，但责任完全在于自己，我几乎就是个无赖，不间断地骚扰白嫣然，再有涵养的人也会烦的，换成别人早就这么做了，而她竟然忍耐到今天才爆发，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姑娘啊。她一定是一次又一次地独自吞咽着委屈，她不想伤害我，所以就一而再再而三的退却了。而我竟然得寸进尺，像个幽灵一样粘着她，陷她与一种无比尴尬的境界。想到我的无赖行为对她的伤害，我就不能原谅自己。我真想跪倒在她的面前，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耳光，向她忏悔，以弥补我的过失对她的伤害。我希望所有的痛苦都有我独自承担，我希望我爱的人天天心情就像阳光一样灿烂。但我知道这样忏悔的机会非常渺茫。既然忏悔无门，也只能另寻他路了。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知道我的室友们也没有睡，我亲爱的兄弟们恐怕是在担心我会想不开而做傻事吧。我只得强迫自己尽力安静下来，伪装酣然入睡的样子，发出阵阵鼾声。果然，一会儿，寝室里便鼾声一片了。而我的不眠之夜从鼾声中开始了。尽管我的脑子还是昏胀，但这并不影响我延续自责自省。

　　我已经说过，是我的纠缠打乱了白嫣然的内心平静和生活节奏，这直接导致了她的震怒，我自取其辱自作自受，怨不得她。可是我为什么如嫣然所说的那样像牛皮糖一样粘着她呢，难道爱一个人就得采取如此这种庸俗的途径吗？不，这样的办法只能打动散文少女春梅，对于诗情少女嫣然当然就失效了。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因为诗追求的就是一种朦胧的意境，距离产生美，美的韵致在于空灵飘忽。我之所以如此庸俗不堪，根子在于潜意识中的欲望在作怪。说白了，我是把欲望转换成了诗，再用诗来掩盖欲望。想到欲望，我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流体在青春的体内激荡，那个秋夜的草坪，草坪上的疯狂历历在目，暧昧的气息潮水般冲走了飘逸的诗情。诗情竟然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但我必须克制汹涌的欲望，否则就太对不起白嫣然了，我不能放任肮脏的欲念玷污了她的纯洁。海啸一样的欲望退却了，我浑身虚脱，像被欲望蒸干了水分。我极度的疲倦，疲倦加剧了焦虑。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揪心。


3.镜子碎了

　　从这以后，流动的风景线在女生楼下消失了。不过，我不仅没有知难而退，相反爱嫣然爱的更深，更有距离，更纯。经过一段时间的侦查，我早已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确保我不被发现的距离。远远在跟着她，感到既紧张又刺激，想象着有一天她遭到歹徒的侵犯，好一跃而上，上演英雄救美的好戏。我甚至设想让人扮演采花大盗，我好大展身手。只是觉得太恶俗，被我否决了。我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跟了她一个多月，最终跟出了故事。那天是周末，她像往常一样款款地走出了女生楼，我循着她袅娜的身影，踏着玫瑰花的鼓点，周末着她的周末。大约也就走出校门三百米左右，她突然快速折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小巷没有路灯，杂乱暗淡，等到我快步赶到小巷时，巷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玫瑰花的余香，但已寻不到她半点踪迹。我大惊失色，脚步也跟着飘忽起来。我在巷子里寻寻觅觅，东张西望，样子就像个鬼鬼祟祟的探路小偷，引起了不少路人的警觉。他们哪里知道我把爱情跟丢了，我在寻找爱情的小偷。巷子狭长杂乱，间或还隔着一个岔开的路口，这就增加了我侦破的难度。我似乎走进了一个爱情的迷宫，左冲右突，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没有抓获爱情的小偷，自己倒先行迷路了。就在我悲观绝望准备放弃了的时候，故事发生了。

　　白嫣然影子一飘，魔术般出现了。确定了她是安全的，我悬着的心放下了，顿时激动万分万分欣慰，但怕她发现，我还是下意识地往阴暗的角落里躲藏。但已经迟了，与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四五壮汉，他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对我左右开弓拳打脚踢，我一拳难敌四手，本能护着了胸部和头部，任拳头雨点般在落在身上。其实要说我一点进攻能力也不尽然，毕竟我来自农村，挑起百来斤谷物不在话下，农忙时也是家里的一把好手。要是白嫣然遇到如此凶险的场面，我会不顾一切殊死搏斗的。但这些人却是白嫣然喊来对付我这个爱情警察的，对于我的打击可想而知是致命的。初始我还防护，觉得她也许不知道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感觉到了危险，找几个人教训教训不怀好意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挨打的过程中，我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白嫣然，寻找诱惑我弃了春梅、为之疯癫的迷离神光。没有，一分一毫也没有。我看到两道恶毒的目光在黯淡的小巷中闪烁着磷火样的火花，好比两条毒蛇撕咬我流血的伤口，我的心碎了。我彻底放弃了抵抗，连象征性的防御动作也停止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爱情的丧家犬，摇尾乞怜，脑子中成天想着香喷喷的骨头，结果非但没有吃上骨头还被打折了腿，在冬夜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奄奄一息。那一刻，我宁愿那拳打脚踢更猛烈些，好让肢体的疼痛疗救内心的创伤，甚或就这样扔了一副沉重的肉身，好让我魂归故乡。

　　在路人的制止和谴责下，暴打画上了句号。也许整天感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根在后面滋味很不好受，令她心惊肉跳，催生了她的愤恨。面对一滩烂泥似的我，白嫣然似乎还不解恨，愤愤地说，我早该知道是你，真是变态狂。要不是看在老乡的份上，决不会这样放过你。说罢，白嫣然扬长而去。她带来的保镖晃着拳头说，小子，小心点，泡妞，悠着点。不要引火烧身，下次你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脸、胳膊、大腿都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我意欲翻身，一阵揪心的疼痛使我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呻吟。一滴、两滴酸咸的泪水打湿了我脸上的纱布。春梅眼圈肿胀，眼中布满血丝，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啜泣。我的心中酸楚难忍，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春梅见我伴随着热泪醒了，停止了哭泣，用手帕替我擦泪。手帕带着她的体温，多么熟悉的温馨啊！如果没有那个粗鄙的比喻，没有白嫣然……然这样的温情已然成为我心痛的往事随风而逝。

　　春梅与我和分手后，已经有了新男友。他的男友也是我们的老乡，家境不错，听说他的父亲是县教委的人事股股长，是全县教育系统的红人。他的男友英俊潇洒，对人也讲义气，缺点是好吹嘘，特别是在女人方面更是口无遮拦。在春梅和我好之前，他也是我有力的竞争者，但正是这个污点导致了他的失败。其实之前春梅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也是颇费思量的，最终踏实本分为我加了不少分。我和春梅分手后，他趁虚而入，渔翁得利。不过，我一直怀疑春梅和我热恋时并没有与他截然地划清界线，不然他们之间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她这样做，当然有她的道理，事实证明我也不是一个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有了新目标，我还不是与大多数男人一样变了卦。

　　说起来，我真不是个好东西。人事股的公子在知道我与春梅分手的消息后，就约我出来，让我帮忙撮合。这样的事说起来有些恶心，特别是想到春梅将落到这个胡乱吹嘘的老乡手里，心里就觉得怪怪的，像是吞了饭苍蝇，我断然回绝了这样荒诞的要求。但坚持要请我喝酒，我虽然知他心怀怪胎，内心极度的反感，但想到毕业后的工作说不定还要有求于人事股长，也就不敢过于造次，得罪了他肯定不是好事。于是，就随他喝酒了。你知道，男人的两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女人与美酒，我也难逃这个男人觞。我那天虽然有所防备，但面对美酒佳肴的诱惑，特别是那好酒的醇香我以前是闻所未闻，喝起来又非常的爽口，就贪了杯。重要的是我那个时候以为找到了真正的红颜知己，而且非常自信凭借我的文采飞扬的诗一定可以赢得美人的芳心，心情自然也就如沐春风，面对酒桌上泪流满面地人事股的公子，内心就生出了怜悯之心。男人在酒精的刺激下就会自我膨胀，忘乎所以。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为情场上曾经的手下败将指点爱情的迷津。我说，哥们，你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举杯又敬了我这个英雄一杯酒，说一定请我指教。我说：指教不敢当，交流交流总是可以的，谁让我们是老乡呢，亲不亲故乡人啊！

　　于是我开始传道授业解惑了。其他老一套的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了，只说两点。我告诉他女人最需要的是安全感，浮而不实的男人适合于风月场上的女人，绝对不会打动春梅的心。春梅拥有苦难的童年，不幸的家境遭遇，他需要一个安全的港湾。在踏实的基础上，还得加一点浪漫的情调，呆滞的生活需要浪漫这个花边来点缀。我的这个爱情攻略说得人事股长的公子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连声说是，大有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之势。他又敬了老师一杯酒，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他看上去有点醉态，不然也不会说出大煞风景的话来。他说：春梅还是不是原装？

　　我就是再友好也不能和他分享一个女人的秘密，当然就拒绝回答这个无理无耻的问题。我说：是不是原装，我不知道，你去问春梅。
　　他显然是酒醉心明，或者就是借酒装疯，敬了我一杯酒，叉开了这个话题，说：孔兄毕业后有何打算？
　　面对日益明朗的形势，我已经下定决心回乡传道授业传种接代了。因为我就读的是末流的师范专科学校，归期是越来越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春梅，就再复述了一遍答案。
　　他说：孔兄不必过于悲观，不能到大城市，难道还看不上小县城？
　　我一时还没有悟出他话里的玄机，照直说到：现在专科生多如牛毛，谈何容易？

　　他说：那也不一定，事在人为，关键在人。
　　在人？我也知道在人，可人在哪里呢，要是有人恐怕工作早就应该有个眉目了。我心想，这个道理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可是转念一想，人不就在眼前吗？他此时提出这个人的问题，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想做个交易，以他父亲的权作为砝码来交易我的灵魂，让我为他和我曾经的女友做个媒，粗俗地说近似于拉皮条。这一想，酒也就醒了三分，觉得胃里有一股污物翻江倒海，甚是难受。忙起身去了洗手间，泄了，泄得胃里空空如也，虽然感到全身酸软，有气无力。说句人话，一开始我是下定决心要扇他两个耳刮子，然后一甩手，很绅士地走开。我甚至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扬了扬双拳，模拟击打的动作。结果捅了漏子，拳头打在了镜子上，镜子碎了，手破了，血溅到了残破的镜片上，影子也跟着碎了。幸运的是当时洗手间没有人，我顾不得疼痛，赶紧拿出手帕包了手，快步走出了洗手间。手帕是春梅与我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送给我的，虽然与她分了手，但她没有收回的意思，也就没有还她，一直带在身边。血染红了手帕，手帕上盛开了朵朵献血梅花。


4.末路《她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