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作者: 寐语者


第一卷: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引子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仿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第一记 白茶花·鸽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了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处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上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此间却是妙处有三: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面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颗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颗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之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八九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中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识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公子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硬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复。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顶层的小阁楼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面,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的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华美。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面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花,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真心”。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小时,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副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似漫不经心姿态,黑色礼服勾出肩背优雅曲线,领子里翻出雪白立领,乌黑鬓发修得齐整,一只手夹了雪茄,闲闲将牌拿起。

  这双手十分修长,指节匀称,比女子的手更优雅好看。纸牌在他掌心展开如雀屏,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乌亮光泽,沉敛中流露光华。
  颜世则素来精通牌技,骤见这漂亮的一手,几乎脱口叫绝。那发牌的绿衣女郎有所觉察,抬头看向屏风,蝴蝶面具下红唇如菱,忽而粲然一笑,“Wir haben einen Besuch.”(我们有客人来了。)
  这下听明白,原来她讲的是德语。
  两个洋人愕然询问:“Wie bitte?”(怎么?)
  颜世则慌忙后退,心下大窘。

  却听一个温雅的男子声音笑道:“贝儿,不请人进来,有失待客之道。”
  “四少教训得是。”软语声里,绿衣女郎徐步转出屏风,朝颜世则一笑摘下面具,露出乌发雪肤和一双猫儿似的碧眼,流利的中国话略带南洋口音,“有劳颜先生久候了。”
  神秘的贝夫人却是个妙龄混血美人,眉梢眼角俱是练达风情。眼见她亲自迎出,摘下面具以真容相示,颜世则不觉已呆了。
  贝夫人笑语嫣然,非但不怪罪他无礼窥望,倒邀他入内一起玩牌,似乎将他视作熟稔老友。颜世则尴尬之余,又有些受宠若惊。待想起该说点什么,贝夫人已翩然转身,扬腕朝他一招,“随我来。”
  颜世则身不由己跟上,脚下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

  贝夫人向座中诸人介绍颜世则,并不提他名字身份,只称是四少的贵客。
  颜世则随她目光看去,终于看清座首那人——
  浊世之中,竟有如此风仪。
  想来这才是赌场真正的主人。
  这位被称作四少的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修眉斜飞,薄唇含笑,天生一双摄人心神的眼睛。简单的黑色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倜傥,那从容气度叫人一眼看去便认定他是此间主人。

  他身畔丽人虽戴着面具,仍见风致婀娜。一身繁花旗袍勾勒出曼妙腰身,脸上黑猫面具透着迫人冷意。
  颜世则目光触到她,莫名顿住,惊觉似在哪里见过。
  黑猫面具底下,那双点漆般的瞳仁令他不敢多看,匆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
  座中高瘦的长衫男子起身让出座位给颜世则,朝四少略一欠身,退避在旁。
  “颜先生爱玩什么牌?”四少漫不经心开口,语声柔和低沉。
  颜世则揣摩着回答:“寻常的都玩,最有意思还是惠斯特桥牌。”
  “惠斯特桥牌不花哨,是男人玩的牌。”四少笑笑,“接着玩吧。”
  四方牌局中,四少和颜世则为一方,两个洋人一方,依然是贝夫人发牌。
  惠斯特桥牌的精髓在于伙伴间协作,要想赢,必须两个人信任配合。每个人既是自己的领袖,又是同伴的保护者,该决断时决断,该牺牲时牺牲,荣誉和失败都不是一个人承担。
  其实颜世则并不擅长这种老式桥牌,总嫌它乏味沉闷了些。他这里心不在焉,四少却是个中高手,看似桌上游戏,却有异常敏捷之思维,牌风强悍,令他配合起来力不从心,渐渐露出磕磕绊绊的狼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世则总觉得有谁在盯着自己,有一道目光总缠绕在周围,捉又捉不住……这感觉令他越发不安,频频出错牌。
  “桥牌是无声的战争。”四少目光斜过来,似笑非笑神色令颜世则一窒。
  这一抬眼间,却撞上另一道目光。

  是那个戴黑猫面具的女子,坐在四少身后,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就是这个目光,一直扰得他心神不安的源头,原来是这双目光。从怪异的黑猫面具底下透出,似曾相识,又无从捉摸。随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倾身靠近四少,附耳悄声说了什么。
  四少将牌搁下,歉然道:“各位,抱歉失陪,我先送女士回家,贝儿来替我这一局。”
  颜世则也想趁此告辞脱身。
  不待开口,贝夫人已走过来,“四少真会扫人兴致,好在还有颜先生!”她说着摇了摇桌上的铃,只见墙角巨幅油画一转,竟是道暗门。先前进来通传便不见踪影的印度使女应声而出,接替了贝夫人发牌。
  眼看四少和那女伴相携离去,颜世则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戴黑猫面具的女子临到离去也再没看他一眼,婷婷依在四少臂弯,身形如蕙殊一般高挑婀娜。
  蕙殊。
  颜世则一呆,猛然回头看去,那女子已同四少一起消失在屏风外,脚步声渐去渐杳。
  真像蕙殊,若蕙殊肯这般打扮起来,风情未必输给此姝。
  颜世则兀自胡思乱想,忘记牌局已经开始,冷不丁被贝夫人碧目一扫,刚刚收回的心神却又乱了。到牌局结束时点账,数额惊出他一身汗。
  座中都是高手,颜世则料定今晚有一番惨输。然而他却料错,贝夫人接手这牌局仿佛是送金来的,一晚上几乎没有赢过,连带那搭档的洋人也输得脸发绿。颜世则只需跟着自己搭档捡钱,赢了个盆满钵满。
  所幸是赢了,若是输了,只怕回家要被老头子骂死。
  天将亮时,贝夫人亲自送颜世则出来,言下殷殷,态度和蔼。
  次日袁家兄弟听说了颜世则阁楼奇遇记,直叫悔青了肠子,大骂姓颜的不仗义,竟不替他们引荐。袁五公子嘴上刻薄惯了,见不得颜世则那飘飘然的样子,便啐道:“当心乐极生悲!”
  果真应了他的乌鸦嘴。
  时至半夜,暴雨倾盆,祁家一个电话打来,说七小姐离家出走了。

  颜世则冒雨赶去,祁家上下已乱作一团,见了他来,更是窘迫。
  祁老爷暴怒如雷,大太太是七小姐生母,掩面哭个不休,一句话也说不出。
  五小姐悄悄引他至一旁,将一只磨损得很旧的纸盒子递给他,“小七留给你的。”
  颜世则茫然接在手中,喃喃问:“她自己走的?她要去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究竟为着什么事,要闹到出走?”
  祁五小姐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她说要解除婚约。”

  “什么?”颜世则是真的没听清楚,五小姐声音太低。
  “父亲气极了,叫她滚,说倘若她敢退婚,便不要再姓祁。没想到……小七真的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只留了这个给你。”五小姐拿手绢拭着泪,“小七一向最本分的,天知道这回着了什么魔……”
  颜世则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
  蕙殊,退婚,离家出走。
  这不是真的,又是她捉弄他的小把戏吧。

  颜世则低头看手中纸盒,四边都磨得破了,是小时候他送她的西洋画册盒子。
  五小姐看着他掀开盒盖,看着他手一抖,盒子坠地,落出一面羽毛镶贴的黑猫面具。
  面具、红宝石、贝夫人、四少……逐个从眼前掠过。耳听着五小姐啜泣声细细,扰得颜世则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暴雨一刻不缓,挟风泼洒天地,窗外庭院树摇花摧。猛然一声惊雷炸响,似在头顶滚过。
  颜世则霍然抬头,是了,是这样!
  那颗红宝石连店里老伙计也未见过,他却特地捧给蕙殊瞧过,暗自希望她喜欢这未来的订婚礼物。若不是她透露消息,贝夫人怎能得知店里有这颗宝石?
  往日里端庄本分都是做戏,蕙殊根本不曾露出半分真颜给他,便如戴着一只淑媛面具,敷衍周旋在祁颜两家,背地里早与那来历神秘的四少暗通款曲……昨夜当面嘲弄他,看他怯懦出丑,他竟一无所觉。
  眼睁睁看她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眼睁睁看她离去。一个女子倘若变心移情,又有什么能阻拦?

  蕙殊选了那样一个人,富可敌国、风度翩翩……自然,是她选得好。
  她不但走,还要留下这面面具来嘲笑他,颜世则你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一个连未婚妻也留不住的男人。从前她总是委婉暗示,男子立身处世,应有所抱负。自从她留洋归来,便不止一次地说:世则,为什么你总是没有变化呢?
  但蕙殊从未将厌恶失望表露出来,于是颜世则以为不要紧,只要哄得她高兴便好。
  原来,她已失去隐忍的耐性。她再也瞧他不起,终究明明白白告诉他——颜世则配不上祁蕙殊。
  又一声惊雷乍起。

  颜世则踉跄退后两步,盯着地上怪异的黑猫面具,面容渐渐苍白扭曲。
  五小姐亲自倒来一杯白兰地,看他咕嘟直灌下去,过了半晌也不见回缓,依然唇青颊白,似在瞬间被人击倒。
  “世则,你们究竟怎么了?小七去了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五小姐心思细腻,看出其中蹊跷,忧切地望着他,“你若知道小七的去处,务必告诉我!”
  颜世则张了张口,语声堵在喉咙。
  要说什么,说云顶皇宫吗,还是将那风月销金窟的秘密和盘托出,将蕙殊与旁人的私情昭示天下?从此毁了祁蕙殊的名声,毁了颜世则的脸面,也毁了祁颜两家堂堂名望……掉落地上的黑猫面具,胡子仍惟妙惟肖上翘着,仿佛露出一个笑容。

  想象蕙殊的表情,大约也是这样讥诮的笑。她了解他,清楚他每一处软肋,知道他连说出实情的勇气也没有。
  蕙殊,最温柔的蕙殊,原来你是这样狠。
  第二记 故人心·知何似
  “何必做得这么狠,”贝儿叹口气,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
  蕙殊闻言抬头,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眼睛越发显得圆大,乌亮湿润的瞳仁盈盈照人。她本埋头吃着早餐,闻言将银叉子一搁,扬眉道:“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贝儿还未答话,她又急语如溅珠,“我说延迟婚期,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叫世则振作,他又只当我啰嗦……从前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不知他为何会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我没办法再骗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他,早已经不喜欢了……往后怨就由他怨去,谁都与我再不相干!”

  蕙殊分明难过,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却不知泛红的眼圈已出卖了心中委屈。贝儿觑着她,不由摇头笑,“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
  蕙殊低了脸,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你以为我乐意那样吗?”
  贝儿定定地看着她,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
  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有着东方血统的丽丽·贝儿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使她吸引了无数的目光。被贝儿逼着学跳舞、学骑马的蕙殊,一开始紧张抗拒,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发现自由天空。
  那时候,她们无忧无虑,真正快活。

  飘得再远的风筝,背后总有一根线,那根线收紧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终结。
  贝儿毕业后回到香港,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蕙殊则回国,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了一层金粉,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
  “贝儿,你知道,我是不甘心的。”蕙殊低着头,语声有些哑。
  “可你还是在意颜,不然也不必送上那面面具。”贝儿抽出一支烟来,目光流露与韶龄不符的洞察,“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可惜这番用心,他未必懂。”
  蕙殊手上一顿,端起茶来慢慢喝,仿佛没听见。
  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迷蒙了她碧色眼眸。
  “不用他懂。”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眉目不动,语声闷闷,“我可没安什么好心,就想气死他。”

  贝儿笑起来,“嘴这么硬,一会儿见了四少,看你还怎么说。”
  “你还笑!”蕙殊横她一眼,支肘抚住额头,“我都愁死了。”
  “现在知道愁,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倒不见你愁。”贝儿斜睨过来,笑得蕙殊恼羞成怒,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贝儿,你有没有心肝!”
  贝儿笑着避开,却听蕙殊呀的一声,张大眼睛望着她身后,脸颊腾地红透——
  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腰间带子松松系着,领口半敞,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了他怀里。

  显然是刚刚睡起,四少慵懒神容未褪,眯起一双秀美的眼,看向桌旁二女,“你们还真早。”
  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更不敢往下移……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与黑色丝绸相映,格外醒目。
  二位淑女的窘态,四少似乎熟视无睹,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径自落座在餐桌旁。
  蕙殊不敢抬头,递个眼色给贝儿,将脸低得不能再低,肩膀缩得不能再缩。
  四少懒洋洋地问:“小七很饿吗?”

  蕙殊一愣抬眼,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
  “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有这么饿吗?”他语声温柔戏谑。
  贝儿笑出声来。
  蕙殊恼也不是,窘也不是,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
  在这无声胁迫之下,贝儿忍了笑,将昨夜那一出“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择要道来,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眼圈红红,险些落下泪来。
  四少安静地听着,只是慢条斯理饮茶。

  贝儿终于讲完,侧眼觑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自曝秘密的一节,是她最担心的,却也不敢将此隐瞒。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可蕙殊性子太硬,不肯给自己留退路。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相识日久,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藏着莫测的阴晴。若是小七不知轻重,当真惹他着恼……贝儿心中忐忑,立时转了口风,“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却也怪我,那晚不该存心捉弄,若不将颜少请上来,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不曾想……”
  “既然不是好姻缘,断就断了罢。”四少搁下杯子,对蕙殊微微一笑。
  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四少……我其实……”
  “你先吃饭,过会儿到书房来。”四少说罢起身,头也不回走出餐室。

  这早餐再美味,蕙殊又哪还吃得下。
  二女面面相觑,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准备软缠硬磨来说服他。想不到他却赞同这逃婚之举。
  偌大城中,颜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易如反掌。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也只有四少。
  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蕙殊吸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面温柔语声说“进来”。
  推门刹那,满室碎金扑面,阳光透过梧桐树影,从落地长窗洒入,将一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

  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平纹雪白衬衣,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侧脸轮廓逆光,带了淡淡笑容。
  蕙殊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四少叫她坐,她便坐下,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倒茶,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涓涓水流注入,茶雾氤氲。蕙殊心中渐觉宁定,从未有过的安稳,同时又有些迷茫。
  “你想好了,真的不要那个人?”四少的声音沉静,透出平素少有的……少有的什么呢?蕙殊说不出这滋味,只觉有种无形力量,将她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
  蕙殊注意到,四少说的是“不要”,多么奇怪的用词。
  “想好了。”蕙殊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他不是我想要的人。”

  真奇怪,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
  蕙殊讶异地看他,听见他又问:“但你仍希望,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是吗?”
  她缄默。四少微微倾身,轻声问:“小七,是吗?”他眼里的伤感,似变幻出微弱期冀。
  蕙殊不能回答,是那样吗,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否则何必留下那面面具刺痛他,刺醒他。然而退路已封死,哪里还能回头?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都无关紧要了。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这么细,这一刻才觉深深怅惘,心口有莫名牵痛。

  世则,他不够好,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
  蕙殊鼻端发酸,缓缓道:“也许是,我想做另一种人,不是七小姐,不是少奶奶。”这话脱口而出,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
  四少不做声。
  蕙殊咬唇沉默。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可他没有一点反应,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蕙殊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四少终于开口,语声柔和。
  蕙殊略微心安了些,鼓起勇气答道:“我羡慕贝儿,可以做独立的女性。”
  蕙殊垂眼不敢看四少表情,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以她所了解的四少,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四少果然笑起来,“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我正需雇一名秘书。”
  蕙殊脸一红,索性大方承认,“我可以做得很好的,英文都没有问题,德文也会一些,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她微扬了脸,青春光洁的额头下,眼睛晶莹,流露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自信。

  这神情,令四少刹那失神。
  那个人,也曾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倜傥样子,这样的他令蕙殊觉得陌生。她又急急开口:“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贝儿能做好的事,我也可以!”
  四少叹口气,“你和贝儿不一样。”
  “为什么?”蕙殊睁大眼睛,立刻反问。
  四少微微一笑,“你应当知道,她不是我的女人。”
  蕙殊点头,心中黯然,想起贝儿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年长她十岁,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却也不算差。新婚之初的贝儿常写信来,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

  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蒙先生在外面另结了新欢。
  贝儿个性尖锐,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蒙先生寻一个新欢,她便觅一个情人;他彻夜不归,她便欢宴达旦;他金屋藏娇,她便掷金豪赌。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蒙老夫人几乎被贝儿气死,逼着蒙先生与她离婚。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一度辗转南洋各地,沉溺声色,嗜赌如命……
  “若非遇着你,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蕙殊低头,指尖抚过衣服纽扣,“如今这样很好,她虽为你做事,但不依附于你,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这正是我没有的。”
  “你说得很对,这些都对,”四少直视她的眼,“可是你忘了一件事。贝儿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她如今跟在我身边,无须顾忌名分声誉,你却和她不一样。”
  蕙殊哑然望着他。

  “你若和她一样,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做我薛晋铭的女人,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蕙殊为之震动,茫然地想,这算是回绝她吗?
  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蕙殊,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负上这等印记,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
  他眼里的惋惜,令蕙殊心中委屈越发不可遏止,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做你的女人又何妨!”话音未落,悔意已生,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
  四少淡淡看她,目光仿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你认为,无妨吗?”

  蕙殊僵了片刻,侧过脸,不敢看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她绝没有将四少看成下作之人,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却未曾想到,对他已是冒犯。她亲眼见四少取出那颗鸽血红宝石,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令她入目难忘。
  要怎样的深情,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
  当日世则捧了那颗红宝石给她看时,蕙殊一眼便怔住,惊怔于世事之巧,人世之小,万万想不到另半颗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世则说,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似这样的极品,连他也不曾见过。
  可蕙殊见过。

  另有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镶做泪滴似的链坠,她在四少掌心见过。世所罕有的成色,绝不会看错。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原是硕大一颗冠饰,后来被切割为二,各自下落不明。当年四少购得半颗,请名匠嵌成链坠,以赠佳人。
  三年前,蕙殊还远在美国,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影影绰绰听过一些传闻……霍沈念卿,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却鲜少再有人提及“薛晋铭”三个字。
  旁人口中的传言,无不香艳出奇,光怪陆离。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半颗石头是不祥的。”
  是的,爱情岂能一分为二?
  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性。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寓意火热的爱。当年薛晋铭送出那坠子,竟不曾想到,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
  那段往事,在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也是另一个失败者的不光彩笑柄。他却不避忌,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

  薛晋铭不惜代价,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颗。他容许贝儿和蕙殊的好奇,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他爱白茶花,曾在佳人鬓边簪,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
  只是,薛晋铭从不提起那个名字。
  霍沈念卿的名,是他口中的谜。
  壁钟滴答,从九点指向十一点。
  贝儿等得心焦,偷偷张望了五六次,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里面偶尔有蕙殊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就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蕙殊拉开房门出来,沉默走下楼梯。

  贝儿心觉不妙,迎面便问:“怎样怎样,四少没答应吗?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
  蕙殊打断她,淡淡道:“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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