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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Ⅱ
作者:
金满
日期:2009-8-12 17:15:00
谨以此篇,献给中国远征军的士兵,那些英勇的战士,默默将热血浸入大地的小卒。
史书上没有留下他们的姓名,而我,或你,不会忘记他们。
这是属于他们的荣光。
——题记
1
剃头佬在吃肉,人肉,烤熟的人肉。
岳昆仑出现在山道上,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剃头佬两眼死盯着来人,就像一头正贪婪吞咽食物的饿狼盯着另一头逐渐逼近的食肉动物。十几年刀头舔血的生涯,让他对潜在威胁的判断成了本能,他确定那个人是吃肉的主。这已经是溃军进入野人山的第二个月,几万人席卷过深山丛莽,蝗虫一样吃尽了沿途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岳昆仑是他遇见的溃兵中的异类——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步伐不大,但步距和步频异常稳定,这种保存体力的走法让他看起来不像在逃命,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从容地跟踪猎物;他肩后露着刀把和枪管,沉甸甸的棉布弹带围在腰上,他没丢弃武器减轻负重,说明他还有足够的体力。这些细节让剃头佬神经紧绷,他一路上见了太多为争夺食物相互残杀的溃兵,他正在吃的人就是为几枚蛇蛋被一伙兵刚刚射杀。
剃头佬加快了撕咬吞咽的速度,不止是他在吃人肉,不少饿得发狂的溃兵也在吃人肉,他不确定这个装备齐全的家伙会不会对他手上的东西感兴趣。
剃头佬既意外又失望。岳昆仑经过他的时候就像经过一棵树,神情没有一分变化,甚至都没看他一眼。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很不好,好像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自己是个死人,他也应该赏光看一眼。他又想起在上海滩时的风光,那种天堂一样的日子和现在的处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让他在沮丧中生出了愤怒。剃头佬用力地吧唧嘴,以显示自己的存在,好像他正在享用的是仙乐斯餐厅肥嫩多汁的牛扒。
岳昆仑没什么反应,但他的眼珠没转向剃头佬不代表他没有看见,他早就学会并习惯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视野边缘的物体,注意和捕捉每一点异动。事实上他的这种观察方法比大多数瞪大眼仔细看的人视野更为开阔,注意力更为敏锐。他的视线随时都在左右移动,就像相机的快门一次次按下,一帧帧的画面被定格和分析,这是他作为一个猎人更是一名狙击手形成的本能。围绕剃头佬十步以内的画面刚才已经被定格和分析——破烂肮脏的军装和依稀可辨的胸章在说明他是第五军的溃兵;眼里的凶光和微微呲牙的动作基本能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情和对他的戒备;虽然饿得皮包骨头,可从他紧绷的姿态和撕咬烤肉的力度能看出体力还算充沛;边上那个被割掉腿肉的人显然刚被枪杀,不是吃肉的人杀的,他身上没有枪,但有很锋利的刀,从腿肉的割痕上可以看出来……这一切都来自瞬间的观察和判断,完全出自本能。
如果死人的肉能救下活人,如果活人能靠死人肉存活,这也是一个选择,但愿他们能分清哪些死人是没病菌的。岳昆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他还能怎么办?他帮不了任何人。野人山和他以往所熟悉的山林不一样,这是雨季中的原始丛林,泥泞、山洪、沼泽、瘴气、蚂蟥、传播疟疾的蚊虫、片刻能把人吃成一具白骨的食肉蚁、被无数腐尸污染的山涧溪流……如果仅是这些,至少还能找到能吃的植物,至少还有野兽可供猎杀,可前头走过的部队几乎扫净类似芭蕉根、野果、野菜这类的植物,野兽逃得无影无踪。一路上他都不用分辨方向,路边累累的尸骨和路上奄奄一息的伤兵就是路标。这是一条先头部队用砍刀和无数士兵的生命硬开出来的小路,就连岳昆仑这样的猎人也只能顺着走,两边浓密的树木和曲张盘旋的绞杀藤就像密不透风的高墙,遮蔽了铅灰色的天空,带来地狱般的黑暗与绝望。岳昆仑没得选择,只有一步步地往前走,走向未知的死亡,亦或是未知的生机。
剃头佬慢慢站起来,右手插进裤兜,握住那把锋利的折叠剃刀,“等等——”
岳昆仑停住,慢慢回转头。
剃头佬先把左手的肉放到衣兜里,再伸出食指向岳昆仑勾勾,“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昆仑走到剃头佬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剃头佬。
“你为什么不看我?”剃头佬问。
“这重要吗?”
“很重要。”剃头佬有表情了,异常的严肃认真。
“有什么区别?”
剃头佬是那种没有丝毫预警就会杀人的主,聚起的目光如针尖麦芒,“你看不起我。”
剃头佬自信在上海滩混过的流氓打手都听过他的威名,但他已经跑路了两年,也许新出来混的生蛋子不知道也没准。剃头佬沉浸于曾经的荣耀中,但也只是一瞬,他知道这个对手不弱,他要像往常一样放翻对手赢得别人的敬畏,就必须集中注意力。
岳昆仑不想把体力用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上,他转身要走。
剃头佬不会在人背后下手,这无论对他自己还是他的名头都交代不过去。
“嘿!”他的左手搭上岳昆仑后肩。
岳昆仑回头,剃头佬出手了!
那把剃刀是他师父送给他的,剃头师父,原意是想叫他在上海滩有个凭手艺吃饭家伙。那个慈眉善目的剃头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苏北乡下来的小徒弟,既用他给的剃刀剃头修面,也替青帮用来割开仇敌的喉咙。剃头佬的名头很快在上海滩传开。
剃头佬控制那把剃刀就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灵活,五寸长的刀刃啪地弹出来,寒光直掠对手的咽喉。剃头佬对他出刀的速度和拿捏的力度相当自信,至今为止,他一次也没有失过手,但他很快就不这样想了。对手的反应速度快得超过他的想象,上身硬生生往后一挺,刀刃擦着他咽喉的皮肤切过,留下一条极细的血丝。剃头佬来不及遗憾,右手手腕灵巧地一翻,刀锋又回掠回来。
岳昆仑现在要是想站稳,就正好是把喉咙送上刀刃,他加速往后翻倒的动作。刀刃贴着他鼻尖掠过,能感觉到森森的寒气。岳昆仑后背还未接触到地面,剃刀又从下往上斜撩上来,向他落下的脊背迎去。三次出刀一气呵成,流畅自如。岳昆仑来不及多想,左手一撑地面,身子凌空往左侧翻,但还是慢了半拍。
剃刀就像剃头佬手指的延伸,告诉运动中的刀锋划开棉布这种轻微的滞感也能被他捕捉。剃头佬心中一喜,得手了!
日期:2009-08-13 16:40:34
刀刃发出一声脆音,吃上的并不是皮肉,而是金属。岳昆仑估算得很准确,后背的武士短刀挡住了剃刀的一击。剃头佬一愣的霎那,岳昆仑的身体落地,双腿同时剪上剃头佬的脚脖。剃头佬噗通倒地,没等他翻起,脖子上一凉。剃头佬身体一僵,觉得自己玩完了,那是刀刃接触的感觉。
等了片刻,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刀尖没有顶进去,剃头佬睁开眼。
“为什么?”岳昆仑还是没有表情,手上的武士刀顶在对手脖子上。
“什么?”剃头佬很平静,为生存他能不择手段,但真要逃不过死,他心中亦是坦然。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从出道那天起,他就没奢望过好死。
“咱俩有仇?”
“没有,我不认识你。”
“那为什么下狠手?”
“你看不起我。”
“就为这个你就要杀人?”
“别啰嗦,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剃头佬眼里凶光灼灼。
岳昆仑收回了刀,他不会杀中国人,更不会杀第五军的弟兄,如果可以选择,他连日军都不想杀,他不想杀任何人。
剃头佬诧异地看着岳昆仑慢慢走开,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走路的方式。他突然觉得自己能走出野人山,只要跟着这个人。
日期:2009-08-13 16:49:52
雨越下越大,山路更加泥泞,几米以外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剃头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一刻也不敢停。从早上起他就一直跟着,岳昆仑走他也走,岳昆仑停他也停。他的步调开始与岳昆仑合拍——每分钟105步,每小时休息5分钟。剃头佬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咒骂了一句老天,但他看不见诅咒的对象,浓密苍黑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处于雨季的野人山就是地狱,连想看见一块完整的天空都是奢望。剃头佬把左手手腕凑到耳边,表还在嚓嚓地走,这块欧米茄防水表是他从一个英国军官手上脱下来的,那时候手表的主人再也用不上手表。荧光时针在昏黑的光线里指向四点,剃头佬觉得该找地方过夜了,按他进入野人山后一个月的经验,天很快就会变黑。剃头佬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意志坚强的人,但前面那个人就像长了颗石头心——他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一直在稳定坚韧地往前走,好像没有什么能阻挡住他走出野人山。剃头佬的脚很痛,他不知道前面那人的脚痛不痛,在泥水里泡了几十天,就是块铁也蚀了。
“嘿——!”剃头佬忍不住了。
岳昆仑没有停,也没有回头。天色黑透之前还可以再走十里,这十里也许就是生与死的界限,要想活着走出去,就在这点点滴滴的坚持。
剃头佬咬紧牙跟着,再不发表意见。同样是长了卵蛋的人,他能扛住,自己就也能扛住。
日期:2009-08-13 17:05:43
野人山的黑夜是剃头佬见过的最黑的夜,他懂得了伸手不见五指是什么意思,庆幸的是,前头那个人在最后一点天光消失之前,在一个山洞口停下来,精准得像他腕上的表。
雨布张开扯在洞口外,被密集的雨点打出寂寥的声响,雨水顺着雨布叮叮咚咚淌进一个铝饭盒。黑暗里俩人面对面靠坐在洞口,疲惫和饥饿让他们一下也不想动弹。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肉,山风潲着雨丝往洞口里灌,剃头佬打个寒战,摸着地想往洞里爬,里头或许会干燥点。
日期:2009-08-13 17:07:44
“别进去。”黑暗里岳昆仑的语气不容置疑。
剃头佬停住,他不知道岳昆仑是怎么知道的,他眼睛睁得再大,面前还是一片漆黑。剃头佬没问原因,坐回刚才的位置,尽量把身子蜷成一团。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剃头佬还是睡不着,饥寒交迫,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有、有火吗?”剃头佬迟疑着问。
“淋湿了。”
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剃头佬摸出兜里的烤肉。
“吃吗?”剃头佬把烤肉往前递递,忘记了对方看不见。人在如此的绝境中,会自然亲近一切同类。
“不。”岳昆仑闻到了那股焦糊酸腥的气味。
咀嚼声里夹杂着干呕声,他在努力克服来自身体本能的排斥,用力往下吞咽。
毕竟还是个人,岳昆仑这样想,一边把接满雨水的铝盒放到剃头佬身前,“喝点水。”
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剃头佬吐出一口长气,他觉得好过多了。
“你叫什么?”剃头佬问。
“岳昆仑。”
“朋友跟仇人都叫我剃头佬。”
“剃头的?”
“……算是吧。”
“不像。”
“像个打手吧?”不等岳昆仑回答,剃头佬先嘎嘎地笑了,“我原先在上海滩混。”
“怎么会到第五军的?”
“帮老大除了个对头,谁晓得这王八蛋要灭我的口,跑路要吃饭,就投了军了。”
岳昆仑不再说话。这世道谁都活得不易,但愿都能走出去……岳昆仑胡乱想着,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剃头佬在岳昆仑一阵阵擦火镰的声音里醒转,先看见的是麻麻亮的天色,雨已经停了,再转头望向洞里,惊得一个激灵蹿起来。洞里影影绰绰坐躺了上百个死人,轻重武器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中间,瞧着像一个整连,也就死了一两天的模样。
剃头佬震惊地望向岳昆仑,他正耐心地点着一堆湿柴。
“你干什么?”剃头佬问。
“熏瘴气。”
剃头佬这才注意到洞里浮着淡黑色的雾气。这就是所谓的瘴气,由无数携带各种丛林病的微小蚊虫汇聚而成,能跟随呼吸进入体内。这一连国军就是误入有瘴气的山洞过夜,睡着后就用不再醒。剃头佬头皮一阵发麻,昨晚要不是岳昆仑叫住他,他要从通风的洞口爬进瘴气滞留的洞里,那百来号死人里就铁定有他一个。
烧着的湿柴丢进洞里,空气里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细密响声,浓烟顺着洞口滚滚而出。等了十来分钟,岳昆仑用湿布蒙住口鼻进了洞,剃头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岳昆仑从洞里出来,手上拎了几双从死人身上脱下来的防水靴。
一双防水靴丢到剃头佬脚边,剃头佬的鞋已经露了脚趾,被泥水泡得惨白。
“换上。”岳昆仑边脱鞋袜、擦脚、换防水靴,“要想走出去全凭一双脚板,脚要烂了命也就留这儿了。”
剃头佬抓住鞋底一扯,鞋直接烂了;脱袜子就没这么容易了,几十天没脱过,袜子跟皮肉粘在了一块,撕起来跟撕皮差不多。剃头佬犯了难。
两钢盔烧开的热水里溶了肥皂,两只脚泡在里头,剃头佬舒坦得哪个毛孔都张开了,一边斜睨着岳昆仑忙乎。
岳昆仑正把搜集到的东西分门别类:军毯、雨衣、防水靴、火柴、爽脚粉、奎宁丸和其他一些药品……摆开了跟个杂货摊差不多,就缺了食物。哪一样东西都是丛林行军的必需品,但不可能都带得走。岳昆仑把精挑出来的东西用雨布细心地裹严实,再分别装进两个行军包。
剃头佬小心地撕脚上的袜子,嘴里嗤嗤地抽凉气,一边不以为然地发表意见:“我说——又不能吃,带这么多,我可背不动。”
岳昆仑瞟剃头佬一眼,说:“想活着就带上。不想活可以不带。”
剃头佬不言语了,心里骂:谁不想活着?王八蛋才不想活着!
弄好行军包岳昆仑又去搬石头封洞口,剃头佬边绑鞋带边说:“死都死球了,还费那劲。这一路上都是死人,你管得过来吗?咱俩自己死活都还没个谱,留点气力逃命吧——”
“得了人家的好处,就得知道报恩,不然跟畜生有啥区别。”岳昆仑把最后一个空隙用石块填上。
临走前,岳昆仑在洞口钉了一根木桩,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了“中国军人”几个字。
如果能活着走出野人山,如果能活着回来,一定要把他们带回中国。岳昆仑这样想。
日期:2009-08-14 16:35:22
2
一支日军小队在密林里艰难行进。这是日本北海道的一处原始森林,乔木遮天、藤草迷漫。小兽从脚边箭一样蹿过,加上瘆人的怪叫声不时从密林深处传来,一队人心里都有些发毛。他们此行的任务是为寻找一个人。
曹长看一眼队长,显得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出来。”队长停住,举起望远镜观察远处。
“中尉,帝国在缅甸战场失踪的军官和士兵很多,军部为什么对藤原山郎这么用心?”
队长回答:“藤原家族不但是贵族,祖上还和天皇有外亲关系,所以一定要把藤原山郎失踪的消息通知给他的亲人。”
“难道他就再没有其他亲人了?”
“他的弟弟藤原冷野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
“哥哥可以为了圣战牺牲一切,弟弟却躲到这里逃避帝国的征募……”曹长摇头叹息,“听说藤原冷野和他哥哥一起在德国普赛塔尔艾普狙击手学校接受过特训?”
“那是他获得奥运金牌之后的事了。”
“什么比赛的冠军?”曹长很吃惊。
“射击。”队长声音刻板,“藤原冷野特训时的考核成绩远高于他的哥哥,他们的教官德国二号狙击手泽普•阿伦贝格尔认为他是狙击天才。受训回国后藤原山郎加入陆军,藤原冷野却因为厌恶战争而拒绝军部的任命,五年前躲进北海道的深山隐居。”
“军部那些人怎么会放过他?”
“只要是在丛林里,他要不想被人找到,就没有人能发现他。也许他现在就潜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在瞄准镜里盯着我们……”
曹长惊惶地环顾四周。茂密的植物随风起伏,沙沙的声响里似乎隐藏着不可知的杀机。曹长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前面有间木屋……”队长放下望远镜,“命令加快行军速度!”
一队日军跑步前进,木屋带烟囱的尖顶出现在弥漫的雾气中。
突兀的枪响震彻山林,一只被子弹削去脑袋的松鼠啪地掉在队长脚前。
队长一下站住,他明白这是一个警告。全队人也一下站住,犹疑着要不要找掩蔽物躲避。
四下一片死寂,开枪的人了无痕迹。
“是藤原君吗——?”队长大声问。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答,队长试探性地往前跨出一步。又是一声枪响,脚尖前几厘米的石块四散飞溅,是在再次警告他。
“准备迎战——!”
曹长一吼,一队士兵哗地散到树干后面,一根根枪管茫然地指向四周,不知道目标在哪。
队长还算镇定,站在原地没动,“藤原君——请您出来!我并不是来抓捕您的,是为您的哥哥藤原山郎而来——”
对方显然是听清了,静默了片刻。
“我的哥哥怎么了——?”密林深处的浓雾里终于有人回话,音节沙哑生硬,像是刚学会说日语的人。他已经太久没有开口说话。
“藤原山郎少佐在一个月前率领特种队进入缅北的野人山追敌,此后再没音信,军部已经将他列进缅甸战场失踪人员——”
一个身披伪装网的、手握步枪的人影从雾气中慢慢走出来,面容逐渐清晰——满面油彩难掩坚毅敏锐,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冰寒凌厉。
被这样的目光透过瞄准镜架上十字线会是什么感觉?所有直面他的人都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蹿。
队长定定神,恭敬地问:“想必您就是藤原冷野吧?”
藤原冷野机械地点下头,“他有多少几率存活?”语调冷得没有任何感情。
“……也有生还的可能,不过……”队长没再往下说。在战场上失踪,基本与阵亡同义,而且是没有遗骨的阵亡。
“他追击的是什么敌人?”
“重庆军在缅甸的一支溃军。”
“中国人……”藤原冷野的咬肌绷紧,头又习惯性地往右侧倾斜,眼中精光摄人,“缅北现在是谁的防区?”
“由第十八师团驻防,师团长田中新一将军已经几次派人进入野人山搜索,都没能找到藤原山郎少佐。”
藤原冷野望着缅甸方向的天空,右手食指在微微地颤动,“我要加入第十八师团。”
一架小型运输机从云层中俯冲而出,飞快地降低高度,正在做降落准备。
藤原冷野透过舷窗俯瞰大地,一座建筑密集的城市逐渐在视野中清晰。
“藤原君,这就是缅北重镇密支那,第十八师团就是以密支那为核心据点构筑的整个缅北防线。”随行军官热情地向藤原冷野介绍。
“野人山在哪?”藤原冷野只关心这个地方。
“野人山地区位于缅甸最北方,是中印缅的交界地带,方圆几百公里以内都是山峦重叠的原始森林。野人山的缅语意是‘魔鬼居住的地方’,重庆军第五军在一个月前被我军逼入此绝境,现在又是雨季,山洪瘴疠、补给断绝,这几万支那人会全部死在野人山。”
“他们难道没有空中补给?”
“整个缅甸的制空权都在我军手上。”军官面色得意。
藤原冷野望向北方,心中想着哥哥。他太了解藤原山郎野外生存能力,不可能会被那片原始森林困死,如果他已经死了,只会是被敌人杀死。在大溃退中还能杀死藤原山郎和整支特种队的敌人,该是怎样强劲的对手?藤原冷野捏紧了手中的玉把战刀,胸中愤怒与兴奋混杂。
只有皇族才能佩戴玉把战刀,田中新一亲自接待了藤原冷野,以示对皇族的尊重,再说他对这个传奇人物也有极大的兴趣。
藤原冷野强忍着看完两个歌舞伎的表演,如果不是田中新一在场,他早就发作。
“好——”田中新一大笑着鼓掌,各级军官跟着鼓掌。
歌舞伎退下去,田中新一举着酒杯站起来,“让我们一起敬藤原君一杯,欢迎藤原君加入菊师团。”
军官们纷纷拿着酒杯站起来。藤原冷野却依旧坐得跟石雕一样。
“藤原君看不起我吗?”田中新一有些不悦。
“田中新一将军,”藤原冷野冷冷地开口,“如果您是在敬我的皇族身份,对不起,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情奉陪;您要是把我当作部下,就应该命令我尽快进入战斗状态,而不是向我敬酒。”
现场气氛一下就凝重了,军官们面面相觑。第十八师团是日军的甲种王牌师团,全部由北九州矿工组成,以凶猛顽强著称,在中国参加过淞沪会战和南京大屠杀,在新加坡曾以3万人迫使8万多英军缴械投降,在越南接受丛林战训练后投入缅甸作战,有“丛林战之王”的称谓。至今为止,他们还从未看到有人敢对师团长如此无礼。
日期:2009-08-15 14:23:57
田中新一紧盯着藤原冷野看了一阵,突然大笑着说道:“不愧是藤原家族的子孙——”田中新一面色又倏然一沉,“藤原冷野听令!”
藤原冷野唰地站起,身体绷得笔挺。
“即日起第十八师团成立狙击队,授你少佐军衔,担任狙击队队长兼教官。你可在各部队任意挑选队员,尽快开始对他们的特训。”
“将军!”藤原冷野紧看着田中新一,“我必须马上进入野人山。”
田中新一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在雨季进入野人山,这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作为帝国的精英,你必须要理智。藤原山郎少佐幸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就算他已经死了,我也必须尽快找到他的遗骸。”藤原冷野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必须知道藤原山郎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死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田中新一已经看出,这个孤僻古怪的人并不是为了向天皇效忠才加入这场战争,他是为了他哥哥,是为了复仇,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田中新一同意了藤原冷野的要求,他确定如果拒绝,藤原冷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脱离部队单独行动,他要留住这个狙击天才。在这个雨季结束之后,师团会向野人山挺进,配合第十五军攻进印度,藤原冷野和他即将训练的狙击部队,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根据情报,藤原冷野选择从惠通桥开始追踪,那是藤原山郎最后失去联络的位置。跟随藤原冷野行动的还有田中新一特意派出的一支小队。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经过的地方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何况藤原山郎还曾经带着一支特种队经过。虽然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但对藤原冷野这样的追踪高手来说,特种队留下的痕迹就跟公路上的路标一样明显——百式冲锋枪和98K击发后留下的弹壳、春子和特种队员的坟墓、江边树干上留下的藤缆、生过火的土坑、宿营的窝棚、遗留几十具特种队员遗骸的篙草地、砸烂的电台……这些线索在他脑中还原成一幕幕画面,他看见了一队中国兵在用藤缆过江,看见了特种队和这队兵的交战、看见了特种队的一路追击、看见了特种队在篙草地遭遇的伏击、看见了他哥哥丧失理智后的愤怒……藤原冷野一点一点接近了特种队最后覆灭的地点,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似乎已经看见了结局。
藤原冷野终于站到了那条小溪前面,陷阱、几十名特种队员遗骸的惨状、两座坟墓……
藤原冷野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队人也静静地站着,一任雨打风吹。
滂沱大雨,藤原冷野一下一下地挖坟,一队日军士兵沉默地看着,等待泥土里显露出已经不是谜底的谜底。
藤原山郎的少佐军服还在,但身体已经被虫蚁吃成了一具白骨,头骨眼洞深陷,仿佛在凝视着藤原冷野,诉说着他的失败和怨怼。
藤原冷野抖着手捧起头骨,手指在眉心那个清晰的圆孔上轻轻抚过。哥哥是被一枪射中眉心毙命,后脑没有贯穿孔,弹头还留在脑子里。
弹头被取出来,虽然已经变形,藤原冷野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是7.62×63毫米弹,美军的制式步枪弹药。中军的制式步枪弹药是7.92口径,哥哥到底遭遇的是什么敌人?藤原冷野带着愤怒和疑惑检查了附近的每一具尸骨,除了死在陷阱里的,其他的特种队员全部是被7.62毫米弹射杀。根据尸骨的分布和倒卧情况,判定出的结果令藤原冷野不敢相信——射杀他哥哥和这几十名特种队员的,居然只有两杆步枪!如果只是这几十名特种队员,藤原山郎还能接受这个结果,但这里面还有藤原山郎,那个被泽普•阿伦贝格尔誉为“像机器一样冷静精准的狙击手”。这不可能!
现场所有能找到的弹壳都被集中到藤原冷野面前,还有一杆加兰德步枪。弹壳有两种——7.62毫米弹和7.92毫米弹。后者只有一粒,也就是说,使用7.92毫米弹的步枪从始至终只开过一枪。中国中正式步枪由德国1924式毛瑟枪仿制而成,所以除了中国的制式步枪使用7.92口径的子弹,德国的各种毛瑟步枪也使用这种口径子弹,其中包括藤原山郎使用的德国毛瑟98K狙击步枪。藤原冷野仔细分析了那粒弹壳底部的撞痕,排除了中正式步枪的可能,确定这一枪是由98K步枪击发,他哥哥只开过一枪。藤原冷野确信藤原山郎开的这一枪一定狙杀了一名对手,对手的尸骸在哪呢?他哥哥使用的98K又在哪呢?他的目光移向剩下的那座坟墓。
坟前的木桩上刻着“中国军人大刀之墓”,藤原冷野站在木桩前面冷冷地看着。
“你是个真正的战士,应该得到尊敬,请原谅我的冒犯。”藤原山郎刻板地鞠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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