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秘书

作者: 于卓


首长秘书 第一章(1)

  1
  北京上空的暮色与周边城市的暮色没什么不同,北京天黑的时候,天津、廊坊、东升这些地方也会天黑,这与城市大小无关。现在北京天黑了,北京周边城市里的灯自然也会像北京一样亮起来。
  带血的隐私,在猜测和传播中少不了血腥味……下来你联系一下李局长,看看他需不需要来北京检查一下。
  去赢巢的路上,自驾车的温朴,脑子里问号频闪,反复琢磨苏南刚才在办公室里说过的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里明显含有忧虑什么的潜台词。
  苏南现在是某部的副部长,温朴是他的贴身秘书。

  苏南那会儿所说的带血的隐私,是指李汉一吐出的一口血或是一点血丝。
  前几天,部直属东升工程二局局长李汉一和工程一局局长袁坤双双进京汇报工作,中午在部机关小餐厅吃饭时,苏南说他身上的部件都不抗酒浸了,医生也劝他不要再接触酒了,让温朴招呼两位局长喝点白酒。就在李汉一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袁坤抢先对苏南说,李局长怕是也不能再沾酒了苏部长,前几天参加市里一个活动,晚上喝酒时,李局长在饭桌上吐血了。毫无心理准备的李汉一,听了袁坤这话脸色一下子不对劲了。紧接着袁坤不等李汉一开口,又一脸要紧地问李汉一去没去医院查体,吐血这事,可不比头疼脑热打喷嚏,得当回事,工作再忙,也得抽时间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我看你最近瘦了不少,万一……话到这儿,袁坤像是意识到了万一后面的话,此时甩到饭桌上不大合适,于是就把万一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在脸色上,把没有用言语挑明的万一后面的意思露了露。半截话外加一脸多少有些神秘的表情,袁坤如此一搞,反倒让饭桌上一开始对这事并不怎么在意的人,一下子对李汉一此时的健康状况格外关注了,甚至让一些人刹那间就有了他现在是个疑似绝症患者的沉重感觉。那一刻温朴心里也窝了一下,他本能地把不安的目光泼到了李汉一脸上。苏南操起双手,皱了一下眉头,目光异样地瞅着李汉一。现在李汉一有机会开口了,但他却是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瞟了袁坤一眼。虽说是不动声色的一眼,但敏锐的温朴,还是从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后面看到了李汉一心里的不满。

  温朴动着脑子,琢磨着袁坤的那番吐血话,不大像是脱口而出,虽说他这人有时候说话是不如李汉一讲究,但毕竟是有时候而不是常常如此,况且今天是吃苏南的招待饭,他不但要讲究而且还得格外讲究才合乎情理,看来他这是在故意拿官场潜规则不当游戏规则。当官的人,有几个不在乎人家揭老底曝隐私,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说些老气横秋、能力一般、浑身是病、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块不富,以及捧上级臭脚拍领导马屁之类的话,这些话落地了还好,顶多也就是个不恭维的贬损话,可是这些话一旦飞起来久久不着地面,就不再是什么不恭维你脸面的贬损话了,会变成一把把无形的飞刀,说要你命就要你命。温朴进而意识到,袁坤在这种场合不分深浅道出李汉一吐血的事,猛一听是句嘴上的疼人话,可往细处一想,脚底下绊人的意思顺道也出来了,这话里买一赠一的玄机,心眼儿活泛的人是很容易觉察到的。李汉一稳住气神,尽量往放松上笑笑,对苏南说袁局长这是在找辙给他挡酒呢,哪来的吐血,当时就是一口酒喝呛了带出来一点血丝。苏南瞥了袁坤一眼。袁坤就拱起双手,冲着李汉一一劲儿说,不好意思李局长,我这人关心人总是关心不到正地方。部机关里的一个局级主任瞧瞧袁坤,瞅瞅李汉一,接过话茬一本正经地说李局长,你可别不当回事,去年部机关纪检郭主任是怎么走的?起初还不就是因为马虎了肺上的……说到这儿舌头突然打挺了,挂上一脸对不住的表情。饭桌的气氛又压抑了,刚刚缓过来的李汉一也再一次陷入被动之中,在究竟是吐血还是血丝的解释上,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了。苏南明白此时的李汉一难在何处,不管是吐血还是一点血丝,总之这是个带有隐私意味的话题,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就语气平淡而意不乏味地对李汉一说,李局长,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该认真对待的时候,就得认真对待。我说小温啊,今天两位局长喝好喝不好,可都是你的事了。苏南这么一招呼,李汉一那天在市里到底是吐了一口血还是呛出了一点血丝的明细说法就算是撂下了,后来李汉一为了证明什么似的,白酒喝得不比平时少……


首长秘书 第一章(2)

  带血的隐私,在猜测和传播中少不了血腥味……下来你联系一下李局长,看看他需不需要来北京检查一下……温朴等绿灯时,使劲摇晃了几下被苏南这番话顶涨的脑袋。
  作为副部级领导的贴身秘书,温朴平时从领导言谈举止里揣摩领导心事的能力,现在远不是入门的那种能力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成了他的日常本能。今晚苏南开完部委会回来,抽冷子又提起了李汉一的身体状况,温朴就敏感到了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复杂问题。出入官场的人,尤其是像李汉一与袁坤这样在京城外手握实权的正局级干部,他们身体好坏,可不比一两个普通员工身体好坏,他们身体一旦有了毛病,那就不是他们个人身上的事了,这不仅仅影响他们自身在官场的权势、地位与未来命运,也牵扯周围某些人的仕途走向、人际关系平衡与利益再分配指数,更要命的是你身体上的三长两短,也许会干扰领导正在酝酿之中的某项重大决策。

  温朴想,李汉一的那口血(也许是一点血丝)真要是吐出一个肺癌来,甭管是早期还晚期,那么与他在明明暗暗处争斗了多年的袁坤,这一次想必就要去念老天爷的好,不战而胜,宣告结束两局对峙的日子为期不远。走在仕途路上,有些人丢掉前途或是利益什么的,大多时候是丢在别人的阴谋算计里,但有时也会意外败在自己身上。
  这时温朴脑子里一跳,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项预算两个亿的扶贫工程,尽管那两个亿的扶贫工程现在对虎视眈眈的李汉一与袁坤来说,还是个飘忽在部机关大楼里的诱人影子,然而温朴这时却是清楚地明白,在官场上,越是飘忽不定的东西,越容易让人拴在心上,越容易用来制造矛盾和灾难,或是从观望中放大利已的期待值。再就是官人之间,一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时彼此就是彼此到达一个高度或是一个地点的台阶、梯子、码头,无力回避或是想保存实力的时候,你就不能小气,得容人踩,容人登,容人停靠。温朴始终认为,官场说白了就是权力与利益的代名词,在这个用权力与利益平衡一切的舞台上没有幸运儿,这个舞台只有强者与弱者,主角与配角。

  在左一个疑问右一个感慨中,温朴不知不觉就把车子开到了赢巢,刚把车子的火熄灭,就接到了小姨子朱团团打来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干什么呢。
  温朴嘟着嘴,一脸倦容,想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在开会。
  小姨子老大不高兴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你老开会,只知道这京城里有房奴、车奴、###、卡奴、股奴、药奴、证奴、书奴、婚奴、节奴,就是没听说过会奴。
  温朴小声问,有事吗?
  小姨子怪声怪气地说,我郁闷,想请我亲姐夫出来喝个茶,不知道这算不算个事?

  温朴咬了一下嘴唇道,找你姐吧。
  小姨子说,她给人请去做美容了,她不是给你发信息说过了嘛。你们一个比一个忙啊,我算是看透了,这年头要是没个交易谈,光是请人吃吃喝喝,那叫不容易,小姨子请姐夫也是费劲啊!
  温朴道,不说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小姨子朱团团自打二次离婚后,就变成了一个闲情少妇,日子里躲不开打牌、逛街、看碟、喝酒、游山玩水泡男人,用她姐姐朱桃桃的话说,就是她妹妹现在做梦时,脸色都玩世不恭。如今朱团团的活法,还真是让一般人不得要领,上万块钱的国外品牌时装,像什么索拉卡、贝丝妮、莱香蘑这些她说买就买,刷卡时连眼皮都不抬;而贫困山区老大妈的粗布褂子,土布短衫什么的她收购来照样能穿出时尚感觉。在吃上,她的嘴几乎不挑食,鲍鱼熊掌与窝头油炸臭豆腐的味道,她认为一样爽口。说到男欢女爱,她的诠释是男欢女不爱,女浪男才欢,她不相信北京城里还有所谓的爱情,谈情说爱对她来说既无聊又没劲,她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哟嘿,快歇菜吧,扯什么呀扯,爱你个情呀,爱你条腿啊,现在甭说七环以内找不到爱情影子,你就是在七环以外那些个虚构的电影电视和小说里,扒着眼皮不吃不喝、日日夜夜连连看,实在看不过来了,号召国内外情人团队起早贪黑帮你看,你也看不到上世纪那种摸摸手就能幸福晕死的正版传统爱情,传说中的那些无公害绿色环保爱情,早给上一辈人用光了,压箱子底了,这会儿盗版的都难找了,这年头能看到疑似爱情,就算是饱眼福的事了。


首长秘书 第一章(3)

  2
  赢巢座落在北四环上,是一家上档次的集中西餐饮、娱乐休闲的多功能场所,实行实名制会员消费,会员等级划分不走金银铜卡的路子,也不搞VIP,而是拿星来标注会员身份,一星起步,五星至尊。
  温朴是赢巢的五星会员。
  赢巢里,好看、好玩、好吃的地方不少,但最吸引温朴眼球的地方,还是洗浴中心和净心宫。温朴今天来,原本打算洗浴,可他刚一迈进赢巢,就改变了主意,突然间又想去净心宫了,这是因为他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心里很乱也很烦。
  所谓净心宫,不外乎就是个泄私愤、释放压力、缓解紧张情绪、制造虚无尊严、放大个人能量、模拟摆平一切的地方,这种调整心态的娱乐服务场所,国内一般城市还不怎么时兴,而国外早就有了。净心宫里让人发泄私愤的东西,清一色是从英国整套进口的电、声、光、影一体的高科技电子设备,绝对安全、逼真、环保,刺激指数比砸碗摔家电更让人心跳,折腾十几分钟,就能让你把肚子里的各种怨气倒得一干二净,只让人剩下一身臭汗了,温朴有一次把心里要倒的东西倒光后,劲儿没收住,把胃里的食物也吐了出来。

  换上类似摔跤服的专用衣服,温朴来到净心宫M5房间。
  这个房间不是很大,十几平米的样子,以前温朴来过几次。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根贴墙摆放的棒球棍,就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冲门的墙,还有门左边的墙,都是用灰色厚橡胶贴包的,弹性适度。在门右侧的墙上,装有一个自助式液晶触摸调控屏,你点开菜单后,每一个键钮的功能以及用途都有中文标注,诸如选择人、选择动物、选择器物、选择建筑等。如果把男人作为选项,你点击对话窗口,立马会有各种身份和地位的卡通人物,乖乖闪现出来任你挑选。这时你不必客气,也用不着像在现实社会里那样,嘀咕自己没地位,职务低,收入薄,能力差,交际窄,脸面卑微,或是担心这些家伙日后给你穿小鞋、甩白眼、打小报告、秋后算账什么的,你此刻就是这些卡通人物的老子,瞧哪个不顺眼,一指头摁下去,锁定他,然后再启动总控键钮,被你锁定的这个卡通人物,就给激光投影打到了对面的橡胶墙上,你这时卯足了劲,大喊大叫冲过去,也可蔫巴悄声凑上前,尽情挥舞手中的棒子,狠狠收拾墙上的人就是了。

  墙上那个人面对你的大棒,一开始会胆怯,哆哆嗦嗦,闪闪躲躲,当你头一棒子下去,那家伙肯定会抱头惨叫,声光影制作出来的仿真痛苦极其到位,这就给你长了威风,自信心大增,鼓励你朝着击打宣泄的极限快活冲刺。
  温朴按住男人对话窗口,等松开手指一看,选定的人物是个处级干部,温朴眼神一跳,皱起了眉头,噘着嘴苦笑起来。活见鬼,一千多个可供选择的各色人物,偏偏就把处级干部摁出来了,这手气去玩彩票行了。
  打到了自己头上。温朴耸着肩头,嘟嚷了一句。
  眼下温朴每月领一份正处级薪水。
  按说在京城各个犄角旮旯里,正处级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只是温朴这个正处级,要比一般的正处级硬实,根扎得牢固,往前的奔头不虚,这从平时在官场上一些会来事的厅局级领导,照了他面不喊他温秘书,而是悠着一股别样的劲儿,恰到好处地叫他首长秘书上就能掂量出一些特殊的东西来。那些特殊的东西往明白上说,不外乎就是首长秘书的含金量耐人寻味,不可估算,首长秘书日后上升的空间,更不是一般人的嘴所能猜测出来的,哪天首长秘书踩住机遇,拔地一弹跳,指不定就能蹿到哪个让众人眼馋的位置上。


首长秘书 第一章(4)

  温朴有心重新选一个倒霉鬼,可这个念头刚一划过大脑,就给他制止了,他觉得自己收拾一下自己,要说也没什么不好,体验体验收拾自己的模拟感觉,没准就能长些有用的记性呢,假疼也是疼嘛。
  墙上的卡通处级干部,脸色一会儿阴险,一会儿委琐,一会儿惶惑不安,一看就是个心里不干净的主儿。温朴直直腰,深度运了一口气,稳健迈步,快要接近墙体时,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叫了一声,上半身一拧,浑身的气力就发来了,双手抡起棒子,一副真打棒球架势,劈头盖脸打过去,棒子击中了处级干部的肩部,发出一声闷响。这一棒子把处级干部的肩头打歪了,处级干部嗷地叫唤了一声,与此同时举手招架。

  除了头一棒子,接下来的几棒子,处级干部就不会好好认打了,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整几个挑逗动作与游戏人互动,这是程序给卡通处级干部的定位,意图在于刺激发泄者的神经。
  挑、刺、砸、抡、捅、劈、砍、抽、扫,温朴像个安装了套路指令的机器杀手,时时变换手法,棒头呼呼挂风,攻击处级干部各个部位。现在温朴已经把处级干部打得不轻了,处级干部抱着脑袋,从屋里逃到屋外。一棒子扫空了,温朴差一点栽倒。归位后,温朴像是受到了什么羞辱,不等站稳就又挥棒扑了上来,嘴里还吼着王八蛋——

  处级干部的衣服扯破了,裤子撕开了,一只鞋跑掉了,两手一会儿护头,一会儿又去顾屁股,绕着一棵大树转圈,躲闪温朴手里横飞竖砸的棒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疼痛的呻吟声。温朴一头汗水,脸色涨红,渐入佳境,挥棒狠,下棒重,已经把处级干部的一条腿打瘸了。
  挑开嗓子大骂几声,温朴脖筋凸鼓,汗脸扭曲。其实他的这通叫骂很本能,因为他这时并不知道自己都骂了些什么,样子有多么歇斯底里,过后要是把这一段录影回放,他说不定就会吓一大跳。棒杀的欲望,洪水一样在温朴脑子里咆哮,他下意识感觉到假想敌这时并没有服软,这家伙在装蒜,还有杀回马枪的能量与企图。温朴完全入戏了,像一头某处伤口刚刚痊愈后回来复仇的野兽,报复与攻击的凶恶目光,从眼底直射出来,热气腾腾的脸颊上,大颗粒汗珠不等掉下来,就给他大幅度的舞棒动作带走了,四处飞溅。

  卡通的处级干部终于挺不住了,踉踉跄跄跑到草坪上一头栽倒。
  这时气喘嘘嘘的温朴,瞪圆充血的眼睛,再次激发身上各处余力,忽一下悠起手中沉重的棒子,这过程中,他的膝关节,也有可能是肘关节,或者是身体其他部位的连接骨头,居然发出了扭错的声音,吱吱咯咯,像一块石头从铁器上摩擦出来的动静,听着肉麻。
  温朴决意用这一棒子为民除害,把处级干部的脑袋打开花。
  就在温朴将要落棒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尊贵的五星会员,你是个出色的男子汉,智勇双全,棒术精湛,用时不足十分钟,就让高高在上的处级干部低头认罪,俯首称臣!恳请您手下留情,放处级干部一条生路,给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仁慈的五星会员,您若没有尽兴的话,可切换一个角色重新开始。谢谢您的友情合作。

  最后的猎杀被叫停了,温朴的身子,像是灌入了水银,挺挺地僵住了,一脸潮湿的呆色。橡胶墙体上的处级干部,这时就不再东躲西藏和鬼哭狼嚎了,面对温朴跪下来,低着头,一副思过的体态。温朴冲着一动不动的处级干部眨了一下眼睛,挂在睫毛上的汗珠,这时趁机滴落。
  温朴松了一口气,胳膊和腿,随之绵软,肩膀晃了晃,头一歪,就扔掉了手里还在散发余热的棒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首长秘书 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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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部长苏南主持召开的部所属驻京外厅局级单位春季安全生产分析会开了近两个小时。会上,苏南首先传达了国务院最近召开的关于国有大中型企业安全生产工作会议精神,并结合部安全生产工作现状,从四个方面进行了分析。当说到某些单位的主要领导安全生产意识不到位时,苏南脸上就有一些霜色,紧着眉头,一直扶着麦克风的右手脱了下来,攥成拳头,加重语气点名批评了几家安全生产工作差劲的单位,尤其是对最近伤亡人数突破全年伤亡指标底线的两家单位,一番揪耳朵抓心的怪罪话,不仅让那两家单位的一把手听着面红耳赤,其他单位的头头脑脑也都耳根子发涨。

  散会后,温朴拿着苏南的文件夹和水杯,跟着一脸不悦的苏南,回到了副部长办公室。
  小温啊,工作餐都安排妥当了吧?苏南问。
  温朴把手里的文件夹和水杯,轻轻放到桌子上说,按厅局级标准安排的,苏部长。
  苏南摇摇头说,让我这么一烧火,中午还能有几个人好胃口?今天就是让他们吃山珍海味,他们也会吃出萝卜白菜的味道,唉!
  温朴一笑,从办公桌上的面巾纸盒里,唰唰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苏南。

  苏南接过来,擦了擦额头。
  温朴不等苏南那只拿着面巾纸的手落下来,就伸手要过了面巾纸,放入身边的金属垃圾桶。
  苏南挺了挺腰说,我休息一会儿,到点了你叫我。
  温朴说,是,苏部长。
  苏南的这个办公室,功能还算齐全,与大户型民宅相比,除了没有厨房,其余就不差什么了。
  温朴现在待着的这间是秘书值班室,右手有一个卫生间,但他平时更愿意管这间屋子叫工作间。

  苏南那边没动静了,温朴这才倒了一口长气,放松了脸部肌肉,甩着手坐进沙发。他也想迷糊一下,但他不敢,唯恐把工作餐的钟点把握偏了。身为部级领导的贴身秘书,你的能力与机智,除了体现在领导的讲话稿里,还体现在平时对某些细节的把握与火候处理上。
  其实作为秘书,贴领导的身也好,不贴领导的身也罢,都得在处理细节上下工夫,想当初苏南相上了温朴,就是从温朴的一个很有生活色彩的细节上动了心,那时温朴还仅仅是个一般秘书。
  2
  那年温朴被评为部机关优秀秘书,在他的事迹材料中,千只笔芯这一细节被周围人的嘴拽来抻去。温朴出活快,质量不掺假,一些文案消耗品,用的自然要比别的秘书多一些,他在一年内竟然使用了几千支笔芯,并用这些废弃物,串编了一张两层厚的坐椅垫,一时间在部机关里当新鲜事传开了。
  有一天,常务副部长苏南路过温朴他们办公室,见一屋子人扎堆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就好奇地一拧身就走了进来。看过两层的笔芯椅垫后,苏南说,嗯,不错,废物变成宝,会动脑子。温朴的名字,就从这时候印在了苏南的脑海里。
  至于说后来苏南对温朴由好感到赏识,则是因为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苏南要到坑西管理局视察,贴身秘书因拉肚子不能离京,办公厅主任来征求苏南的意见,说找个能干的秘书,临时顶替一下行不行。苏南想想说,那个小温,他在家吧?就这么着,温朴临时成了苏南此行的贴身秘书。
  在坑西视察期间,苏南在一个二级单位的会议室里,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烟灰缸。会议室的墙壁上贴有损坏公物照价赔偿的字样,苏南没有注意到,就算是注意到了,他当时也不可能停下讲话去照价赔偿。返京后的某一天,苏南无意中在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烟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讲的那烟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无意中打碎的那一个。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后苏南一了解,方知温朴在离开坑西前,说服了死活不肯收赔偿款的坑西领导,掏腰包替自己交了一个烟灰缸的钱。事后那位被说服的领导很感动,就请来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记者写了这篇文章。


首长秘书 第二章(2)

  这以后不久,苏南的贴身秘书提升了,温朴顺理成章跳进了提升秘书腾出来的空坑。在与苏南脚印踩脚印的那些日子里,温朴成熟得很快,他善解人意的能力,遇事三思的稳健,以及淡定从容的心态,令苏南都不敢相信他还只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几年摸爬滚打下来,温朴一点点感悟到,秘书这个职业,确实很微妙、很嗅觉、很牵连、很弹性、很夸张、很虚幻、很辐射,秘书有时在处理一些事情时,往往要比一些处室长和厅局长们更有活动余地和周转空间。尤其是一个资深副部长的贴身秘书,在仕途上的取舍,更是讲究的视角独特、落点准确,关注事物和人的切入点,似乎也与一般干部有所区别,知轻知重,思远望近,话紧心细,手忙腿勤,应该是一个贴身秘书走好路、走远路的关键所在。

  而在工作与家庭生活上,温朴倒是时常觉得,现在的一些厅局长,在官场上得风得雨后,就不大会协调与原配夫人的情感走向了,一来二去就把原配夫人弄成了怨妇,而官太太一旦成了怨妇,就不会顾及这底线那品味的约束了,温朴在京城内外,总能见到,或是听到某某局长、部长、主任、经理、厂长什么的,因老婆要爱情回归、要感情回归、要尊严回归而丢掉了头上的乌纱帽。尤其是在家庭生活的磕磕碰碰上,温朴当下的认识是一个处理不好夫妻关系的领导,尤其是那种给老婆绊倒的领导,基本上是那种不会两手抓两手都硬的领导,换句话说,一个连老婆都摆弄不顺当的领导,综合素质哪能没有问题,如今想凭身上某一出色的单项优点来撑住命运,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这年头高手玩的就是一个综合能力,还有内外和谐的气氛。所以温朴告诫自己,行走官场,最好不要把老婆当成报废品,置于阴冷无光的地方闲放。老婆再过时,再没意思,那也是捆绑在你前程上的一个常用软件,即便是用旧了,打算更新或是卸载,那也得按着步骤来更新、卸载,硬性删除属违章操作,会造成损坏或丢失,后患无穷,严重了吃不了兜着走。因此说非要走各奔东西这一步时,最好是你在把老婆的家庭功能全部关闭前,充分考虑一下其他人这时是不是有可能把你打算丢弃的老婆,准备当成心上人等着过户呢,情感资源如果这般一循环,张三排忧,李四解难,男女优化组合,爱情重新定位,使得弃者显德行,等者心神愉悦,两下双赢。从交易渠道走进女人是捷径,从情感世界走进女人是长途跋涉,眼下在婚姻生活上有耐力有趣味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倒是麻烦和冷漠越来越多。

  3
  温朴把手机拿出来,放到大腿上,瞅着对面墙上的一幅行草书法,眼神飘飘忽忽,欲睡不能。
  这时门被轻轻叩响,温朴一机灵,目光本能地跳到了门口。
  温朴站起来,提口气,活动了几下肩膀,整理了一下衣襟,挂着一脸心情好上加好的表情过去开门。
  两位访客是袁坤和李汉一。

  东升是北京邻省管辖的一座小城市,离北京不远,不足百里路程,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营就扎在那里。
  多年前,工程一局和二局本是一个局,叫工程总局,一劈两半,都是因为当时分管总局工作的副部长肖承山一句话造成的。当时肖承山执意要堆起两座高度相等的山头,能扔到桌面上滚动的说法,不外乎是时任工程总局局长李汉一和党委书记袁坤工作不挽手,尿不到一个壶里,内耗损伤了总局的元气,这样下去不是个事,还不如把总局分成两摊,让他们比着干,谁能耐大,谁能耐小,到时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其实旁观者心里有数,都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欢知识分子出身的李汉一,得意穿过军装的袁坤,因为肖承山也是军人出身。


首长秘书 第二章(3)

  总局拆成了一局和二局后,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苏南的身影坠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从这时便开始了窝里斗。两座山头对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关系很重要,因为地方关系能有效地制约对方的手脚,于是两个局就开始了在地方关系维护上较劲,你拿房子、汽车、液化气罐亲工商税务银行,我就用基建工程、室内装修、运输承包贴公安法院检察院,到头来搞得谁迈步都哆哆嗦嗦,吭吭吃吃,让市里人沾了大便宜。

  不仅如此,有时在系统外竞争工程时,两个局也是你捆我,我绑你,彼此不让道,尤其是袁坤,有一次争红了眼,竟不惜赔本去干,惹得部里怪话不少,苏南和肖承山的关系,一来二去搞得也挺僵。前年肖承山退了下来,一局移到了苏南手里,开始时苏南有心再把两个局合二为一,重新攥成一个拳头,但他始终没有下手,原因是肖承山退下来以后并没有闲着,还是三天两头往东升跑。

  去年年底,肖承山在去东升的路上心肌梗塞,一口气没上来离开了人间。之后不长时间,新上任的部长在一次工作会议后对苏南说,老苏,东升一局和二局的事,你琢磨一下,拿个方案出来。这是个强强联合兼并成风的时代,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我们不能再推给后面的人来处理。
  拆台扒灶,再次整合,苏南的乐观劲,明显不如先前那么足实了,越动脑子越犯难。东升两大摊子,职工家属加起来十几万人,动起来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尤其是两套班子,到时如果摆弄不顺,乱起来还能好收拾?所以说苏南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动手合并。而李汉一和袁坤,对二合一的说法也是早有耳闻,两人的耳朵朝着北京竖了一阵子,没听见什么大动静,觉得二合一这件事,不过就是新任部长当家后,嘴上烧起来的一把火,真格的要动起来,部领导哪能不在乎伤筋动骨?这就叫分家容易合家难。

  进了屋,袁坤问,首长秘书,首长不在?
  李汉一冲温朴笑笑没开口。
  温朴觉得袁坤在这间屋子里叫自己首长秘书不大合适。平日行走官场,只要苏南不在身边,温朴对别人叫他首长秘书,倒也不怎么在意。可是苏南在场就不一样了,他心理会有些不舒服,尽管他明白这不舒服是多余的,绝对不是来自苏南的什么看法,但他的不舒服还是真实的不舒服,大概是某种心理障碍吧。
  再就是温朴对袁坤也没脾气,明白他这张嘴要是比李汉一那张嘴有准头了,那他袁坤也就不是袁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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