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盛唐,多少繁华。这不仅在于国力的强盛、文化的灿烂,更表现为精神风貌的昂扬自信,以及人物的俊逸与风流。绝代君王如太宗武皇,名将良相如李靖李泌,天才诗人如李白杜甫,高僧大儒如玄奘韩愈……他们的名字便是一段传奇,一个神话,与那个云蒸霞蔚的时代一起,沉淀为每个中国人灵魂深处永远的珍藏与骄傲。人生意气唐时代。当我们为美伦美奂的大唐盛世赞叹不已的时候,也不禁会沉思这样一个问题:历史由谁创造?兴衰由谁主宰?
古中国的先哲们把这归因于“天道”,冥冥中自有一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见证着尘世间一切生死荣枯。“天命当兴”、“气数已尽”,这样沉重宿命的话语,一直回荡在华夏历史数千年的时空之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便曾对着乌江的滔滔逝水,发出过“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慨叹。纵然英雄盖世,无奈形势比人强的苍凉与悲壮,弥漫着一页页的青史黄卷。然而,在中国历史上,也从来都不缺另一种声音,那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激越呼声,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放自信。于是,有人匍匐在天命的脚下,为不可揣度的天意而惶惧颤栗;有人更改名字称号以顺应天命,期望能由此带来非分的功名和富贵;但也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自己创造预言,编织谶纬,一把扯过天命来为自己服务。不同的性格,构筑起不同的人生,也为历史的发展,平添了无数莫测的变化。是的,历史人物都有他的局限性,都不能超越他所在的大环境,但的确有这么一些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自己的命运,甚至他人的命运。他们不能战胜“命”,但却能把握“运”,他们不能超越时代,但他们成功地超越了自我。
武则天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尽可以分析说是唐代社会对于妇女的宽容让她有了出位的条件,或者说是高宗身体不好才给了她机会,或者干脆说是长期受压抑的庶族地主要夺取政权,所以把她推到了前台,但无可否认的是,她的成功至少有七成应归结于她自己非凡的才能和手段。她的从政之路血腥残忍而又充满传奇色彩,留下的评价也是毁誉不一,但不管你是崇拜她还是唾弃她,都无法不正视她的存在。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在她前面,有不少掌握实权的皇后太后,但都没有这样的胆量改换旗号正式称帝,在她身后,也有无数效颦者跃跃欲试,但即使是在妇女地位较高的唐代,也再没有人能问鼎成功。这段历史一直让我很感兴趣,初中时曾经写过一首关于唐朝的打油诗,其中有这么几句:“则天回首紫微暗,独坐金殿称风流。当世多少奇男子,对此莫敢不低头。”有时候真的很好奇,想知道这个在千百年后依然让很多人感觉尴尬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在当时人的心目中又是怎么样的。她的身边,有祖父被她杀害却终身为她尽忠的上官婉儿,心向李唐但还是为武周劳心竭力的狄仁杰,倍受疼爱、老公却被她活活饿死的太平公主,这些人是怎样看她,对她又怀有怎样的情感呢?这真是很有趣的事。历史的魅力,就在于它给了你一个简单的框架,同时又留给你无限想象的空间吧!
然而隔了一千多年的风烟在来检视这个青史中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为现实政治服务,向来是中国官方史学的基本特点,但对于武则天来说,事情甚至更为复杂。首先在于太宗高宗时期的史官许敬宗,其修史一向让人评价不高,比如太宗曾经赐《威凤赋》给长孙无忌,他写成给尉迟敬德,因为敬德是他的儿女亲家,长孙无忌却是他的政敌。因此许敬宗刚一去世,便出现了要求删改实录中不实之处的呼声,并且立即得到了唐高宗本人的赞同并付诸实行。(此次改史,也牵涉到高宗后期帝后权力之争,容后再述。)因此,如今我们看到的太宗后期及高宗时代的政争,面目已经十分模糊,对于武则天的崛起过程,也就充满了各种猜测。
其二、武则天以周代唐女主天下殊为不易,与儒家伦理传统道理相悖,为宣扬自己的“君权神授”和“王者不死”进行了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留下了大量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无论是她的名字,还是出生甚至死后立碑,都流传着各种说法,甚至可以说她的一生都笼罩在神话和传说之中。
其三、封建史家对于她的描述很可能是不公平的。比如《资治通鉴》里面就充斥着一些自相矛盾的说法。流传甚广的武则天怕猫的故事,说她残酷迫害王皇后和萧淑妃,萧淑妃临死之前大声诅咒来世必化为猫,武则天为鼠,生生扼其喉。据说武则天被这样狠毒的诅咒吓怕,自此宫中永不养猫。然而同样是《通鉴》,又记载了长寿元年武则天如何调教猫和鹦鹉和平相处,并在大臣面前显摆,结果猫当场把鹦鹉给吃了,让她十分尴尬。(“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大量妖魔化的记载,形形色色的传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其四、建国之后,对于武则天的评价仍然是变化无常的。五十年代,史学界对武则天是基本否定的,岑仲勉的《隋唐史》说武则天在位二十一年,“实无丝毫政绩可记”。六十年代,情势为之一变,武则天成为儒法斗争推动历史发展中进步的法家的代表,其历史地位被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郭沫若连续发表文章,全面肯定武则天,断言“武后统治时代是唐朝的极盛时代”,井引用武则天自诩“知爱百姓而不知爱身”的话来证明她的德政。郭沫若的有些说法让我们觉得很有趣,比如他说武则天“是维护均田制的,……遗憾的是从史料中找不出武后保护均田制的明令,但也找不出相反的证据。我揣想是由于站在反对武则天立场的史官们把它湮没了”。郭沫若还提出了无字碑是武则天自己所立的说法,据说是武则天的遗愿,表明是非功过任由后人评述。可是从现存的记载来看,从未提到过武则天的遗愿包括立无字碑这项。文革过去,随着“红都女皇”的倒台,关于武则天的口水战又再度升温。再加上当今女权运动的影响,她的身分除了女皇,僭主,法家代表之外,又多了一重妇女解放的色彩。
历史变成传说,传说变成神话。千余年来,武则天的形象便象这无字碑一般任由人们涂抹评说,似乎再没有哪一个帝王惹了如此多的是非。隔着厚厚的油彩,要分辨她的本来面目,基本上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仍想试一试,尽量从现存的各种真假难分的记载和传说之中,追寻这个非凡的女子……
第一章、并州女子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一面镜子,可以鉴兴亡。”大唐二任帝太宗皇帝如是说。这话当然很有道理,然而我们怎么知道自己照的不是哈哈镜?史家纵或力图做到客观公正,在史料鉴别和取舍之际,也难免因自身的立场而有所倾向,再加上执政者有意无意的影响,镜中人纵然有着相似的眉眼,气韵和神采也可能全然不同了。太宗皇帝可谓对自己这套镜子哲学身体力行,不仅表现在他的确从历代的兴亡中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教训,也表现在他把风月宝鉴背后的兴亡——争夺话语权的战争,毫无顾忌地搬上了前台。是有心?是无意?是不屑顾及还是无法顾及?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而且沿着这样的轨迹一路发展下去。时隔千年,唐代的实录及国史,如今已经全部佚散,但我们仍然可以从现存史料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查知书写青史背后的那只翻云覆雨手。
众所周知,唐代《高祖实录》和《太宗实录》是由房玄龄监修的,其间发生过著名的“领导亲切关怀”一事,据传着眼点主要在于玄武门事件的定性问题,原有记载在太宗御览之后按其要求重新修改。尽管中国史书一向有为尊者讳的传统,而有改史之嫌的帝王也非他一个,然而官方明文记载且详述经过的他还是得算头一个。连作弊也敢开天下先,难怪惹了那么多的话题。而太宗朝后期的历史《贞观实录》,则由长孙无忌监修,其后许敬宗有过篡改。此外,许敬宗也负责《高宗实录》的撰写,但在许敬宗死后,高宗突然表示事多失实,命宰臣改正。而结果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高宗的形象,极其心软仁厚,完全是在许敬宗的挑拨甚至恐吓之下,才含着泪贬杀了于他有大恩的舅父长孙无忌。果然,事隔不久朝廷便下诏为长孙无忌平反昭雪,归葬昭陵。以武则天对于长孙无忌的仇恨来看,很难说这次事件得到了她的衷心支持,别忘了她直到临死之前才原谅了王皇后、萧淑妃和褚遂良等反对她做皇后的人。由此,我们不能不怀疑武则天在高宗朝后期对于朝政的掌控程度,以及当初那个真正想除掉长孙无忌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时间是站在武则天这边的,她很有耐心地等到了高宗去世,自己完全而直接地支配朝政之后,亲自监修钦定《高宗实录》一百卷。和太宗高宗多少会有些避忌不同,她很直接地自己亲自出马操作,——《新唐书*艺文志》及《旧唐书*经籍志》均明文提到,《高宗实录》为“大圣天后”所亲撰。这一番龙争凤鸣,不由得让人想起奥维尔《一九八四》中的经典句子“谁控制了现在,谁就控制了过去。”她关注的不仅是高宗朝的那段往事,也包括武周朝自我形象的塑造。在她当政期间,有宗秦客撰《圣母神皇实录》,长安三年,在她生命已进入垂暮之年的时候(当时已80岁),又下诏特进武三思等修唐史,只是书尚未成已然遭遇政变,被迫退位(见《唐会要*修国史》)。
由此可见,武则天真是个很强势的女子,几乎做了男性帝王要做的一切事情,不仅占据了两性间的支配地位,更力图主宰那个男权社会中的话语权。可惜敌不过命运,李唐皇室复辟,一切的希望也如梦幻泡影般破灭。《则天实录》和《唐国史》最后由开元史官吴兢等完成。而她的毁誉,也只能在司马光郭沫若这些男性话语者的口舌间翻覆变化。
重新检阅这段历史,有时不免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唐朝历代帝王都在竭力仿效太宗,然而真正继承了太宗皇帝衣钵的(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仿佛却是这个和李氏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并州女子。
武则天,并州文水人。关于她的出生之地,有利州(今四川广元)和长安两种说法,大抵是根据武则天出生之时其父在何处任职推断的,然而论她的籍贯,算来应是并州的。武则天本人便亲口说过:“并州,朕之枌榆”(枌榆,即故乡之意)。对于这片“龙兴之地”,她显然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多次亲切接见当地父老乡亲,改并州为北都,并仿效汉高祖刘邦惠及故乡的先例,为当地百姓世代免除赋税等等,称她为并州女子,也许更为合适吧!
可能有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则天二字并非武则天的本名,而是来自于死后谥号“则天大圣皇后”,开元史官吴兢因做《则天实录》,这是则天二字的最早出处。但这个称呼并未流传开来,在漫长的千余年中,人们一般都以“武后”来称呼她。武则天这个名称,是近代才开始流行的。我很怀疑她是否会喜欢这样的称呼,如果她只是满足于当太后、皇后,她这一生将会安宁得多,在下诏去帝号称皇后的时候,她的心里,想必是充满了郁闷和不甘的吧!在现代影视剧中,她的名字是“媚娘”,源于入宫之后太宗曾赐号为“媚”。而“曌”这个字,则是她觉得这个字型很气派自己拿来用的了,有人因此认为她的本名必是“曌”的同音字,遗憾的是史籍中只记载了她喜欢“日月当空”这个字型,至今还未找到其他的旁证。那么,她的本名是否就此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再难追寻了呢?仔细找找还是有线索的。在《新唐书*地理志》中,我们发现这样一条记载:“华州……垂拱二年避武氏讳曰太州,神龙元年复故名”。之后还有“华阴,垂拱元年更名仙掌。……神龙元年复曰华阴”。垂拱年间为武则天准备登基的时间,神龙元年中宗复辟,因此武则天的名讳中有个“华”字,应该是可信的。看来民间传说武则天的闺名为“华姑”,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华姑”这个名字实在有点土,远没有日月当空的则天女皇武曌听来那样威风了。
按照中国帝王的传统,武则天的出生,自然也给笼上了一重神秘的色彩。传说著名术士袁天罡曾经给襁褓中着男装的武则天相过面,预言她若为女子,必将为天下主。武则天的父亲因此牢记在心,铁了心要把女儿送到宫里去“为天下主”。这个故事还有个更为古老的版本,袁天罡是给武则天一家人相面,但武则天已经四岁,并非襁褓中的婴儿。对于武则天的姐姐,后来的韩国夫人,袁的评语是“之后必当大贵,但夫婿沾不了光。”接着是武则天,袁天罡要求武则天在地上走几步,然后大惊:“可惜是郎君,若是女,当为天下主!”熟悉唐史的人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眼熟,若干年前,也传说有个神秘的白衣人为李家相面,奉承李渊“公当大贵,且必有贵子。”然后评论四岁的李世民日后必将成就一番济世安民的事业。如果把这位白衣人加上袁天罡这个名号,两相对照,便会发现二者之间确有惊人的相似。何况,最早记述袁天罡事迹的《感命录》里面并没有这件事,后人怀疑这段记载乃是伪造,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考据这类帝王出生灵异事件的真伪其实没有多大必要。只要是真命天子,就算没有高人相面,想必也会梦见下太阳月亮之类的,只是日人原百代的《武则天传》将这一事件渲染得十分神奇,认为是武则天日后遭遇困难仍能百折不挠过关斩将的精神支柱,个人觉得是不大可信了。女主天下的预言毕竟过于虚无缥缈,又能给一个深宫中的女子多少实质性的安慰和信心呢?武则天的野心,应该还是随着身份地位的变迁而逐步升级的。所以,没必要过分迷信命运的安排,只要走好了眼前这一步,也就为将来下一步打好了基础。而武则天的女皇之路,便是从她以当朝勋贵武士彟之女的身份,入选贞观天子的后宫才人开始的。
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说来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武家世代务农,到了武士彟这里,不愿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毅然走了弃农经商的道路。武士彟为人精明,运气也很好,经营木材生意正好遇到文帝晚年好大兴土木,隋炀帝杨广更是一位狂热爱好基础建设的君主。随着大规模大手笔的土木工程接连不断,武士彟的家财也就节节看涨。然而他的社会地位并未随之而水涨船高,在中古时代,商人位居四民之末(士、农、工、商),地位尚在农民和工匠之下,某日在东都洛阳得罪权臣杨素,武士彟毫无办法,只能连夜逃回老家并州。金钱在权势面前,竟然败阵得如此之惨,纵有黄金万斛不及当权者的冷冷一笑。这一场羞辱,若干年后由他的女儿报复回来,当时已是大周朝女皇的武曌特地下旨,杨素兄弟子孙世世代代不得为京官,理由是他挑拨杨勇杨广兄弟不和,对于隋帝国的覆灭负有完全责任。大周朝的女皇竟然为隋朝的废太子杨勇打起抱不平来了,这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不难想象女皇当时的心情,大权在握,快意恩仇,看着当年位高权重的仇家一个个匍匐在自己的脚下,那种快乐想必是世间的极致吧!权力带来的诱惑不是不吸引的。
不知道逃回并州的武士彟是否也有此感受,但从那以后他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积极地往官场上钻营。先是花钱买了个小官当当,而后着意接纳当地最高行政长官李渊。他是最早劝李渊太原起兵的人物之一,甚至还捐出了家产供李渊打拚,——考虑到他当时属于炀帝派来监视李渊的王威手下,不能不佩服他眼光还是很毒的。这位木材商人的智慧绝不仅仅只是在商场上。乱世风云变幻,舍弃人人看好的魏公李密而死心塌地地投效李渊,甚至不惜将身家性命和万贯家财投入这样一场豪赌,他的胆量可也相当惊人了。绝高的智慧,精准的目光,在必要时不惜
舍弃一切放手一搏的勇气和冒险精神,日后都被他女儿继承,甚至走得更远。然而,让我感兴趣的不是他的胆量,而是他的决心。辛辛苦苦积攒的万贯家产可以舍弃,自家性命可以不要,甘冒毁家灭族的风险,也要强登上这个本不属于他——一个商人能参与的政治舞台。这样的顽强执著,这样的不顾一切,其背后是急于摆脱自身寒微阶层的焦灼和对世俗权力的渴望。
武士彟的投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定鼎长安之后,他被列为从龙功臣之一,算得上开国元勋了。他虽非驰骋沙场的将才,但长袖善舞精于经营之术,调度理财是把好手,加之于李渊关系不俗,因此一路官运亨通,武德三年即拜工部尚书,其间还一度兼统关中十二军中的一支,累迁晋爵为从一品的应国公,说是“既勋且贵”,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有指武士彟谦辞不就,然武氏被列为从龙功臣并因此发迹成为当朝新贵,应无疑问。)然而当时社会重门阀,世家大族就连李唐皇室也不放在眼中,在他们的眼里,武士彟仍然属于他们看不起的寒门小户,最多再加三个字“暴发户”。
一些美丽而凄凉的传说由此开始。有说武士彟为了洗脱“暴发户”的名声而休了出身低微的原配相里氏,另娶武则天的母亲年轻漂亮的弘农杨氏为妻,活脱脱的陈世美前身。因此相里氏的两个儿子心衔母亲被休之辱,在武士彟去世后对武则天母女百般凌辱,由此养成了武则天倔强坚毅的性格云云,写得倒是十分精彩,可惜全无依据。武士彟虽常被看他不顺眼的史官讽刺为好奉迎拍马,但于公于私都十分尽职尽心,并没有多少可以指责的地方,当然更没有做过休妻再娶这种事了。相里氏乃因病而亡,武士彟在任上无法探望,高祖李渊曾因此大为称赞他的忠义,更亲自为他做媒选中弘农杨氏杨达之女为妻。[1]且杨氏以92岁高龄卒于咸亨元年,由此推算她嫁给武士彟的时候至少已经42岁,又何来年轻漂亮之说呢?[2]小说家为了故事曲折而编造一些情节是可以理解的,但要作为历史看还是应该尊重事实。
弘农杨氏为关陇贵姓,是著名的高门士族。武杨联姻可谓旧日门阀与当朝新贵的结合,正和隋末唐初那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相应和。不过,近来也有学者黄正健先生对则天母族提出质疑,理由是新旧唐书在《外戚传》和《后妃传》中均未曾提到武则天之母为隋宗室杨达之女,弘农杨氏的墓志铭也未提到为则天母族。且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她出生低微,如果其母真的是杨达之女,何不大力宣扬?并引用武则天立后之后曾作《外戚传》,引起议论纷纷为证。(“后乃制《外戚诫》献诸朝,解释讥噪”)黄先生认为,杨达“有学行”,而武则天的母亲杨氏心胸狭窄,缺乏大家闺秀的风度,而且七八十岁还和外孙贺兰敏之私通,不像杨达的女儿,因此断言她是个出身寒微的女子,比如与杨达家有某种关系的侍女、乐伎等。[3]
个人以为黄先生的这些说法是比较偏颇的,最后一点明显证据不足且不说,按照当时的惯常做法,家世主要是考虑父系那一支,立后时未以母族的高贵为己辩护是完全有可能的。此外,新旧唐书并不是完全没有提到则天母族的事情,比如新唐书之《杨恭仁传》。后来武后用杨恭仁从孙杨执柔为相,就是因为杨执柔是外家,所以引以执政。时人议论武后所制《外戚传》,也不见得就说明身世完全编造,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呢?最重要的一点,武杨联姻时杨氏已经40多岁,武士彟则已功成名就,如果不是贪图杨氏家世显赫,何必娶这么一个半老徐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哪有高官娶一个侍女乐伎为正妻的?何况武士彟并不是那种感情至上的人。在无确切证据之下,似不可以轻易否定正史。
不过,有一点仍是值得注意的,就是杨氏出嫁的年龄太大了些,萧淑妃的女儿拖延到二三十岁才出嫁已经被人说武则天搞政治迫害了。按武则天为其母所立的望凤台碑的说法,似乎是她孝顺父亲又信奉佛教所以耽误了,这当然纯属扯淡,如果杨氏这么清心寡欲,也不会频频与人私通了。所以我猜想她是不是曾经嫁过人,而时人的议论就是《外戚传》中抹杀了这一点呢?是耶非耶,就留待今后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实证吧。
杨氏既为高门贵女,颇具北朝女子精明强干、大胆泼辣之风,不好针线女红,轻视纺纱织布,喜诗书,善属文。这样的性格,也被武则天继承,她对于文学的爱好和才华无疑便是来自母亲的遗传。除此之外,杨氏赋予她的还有长寿的基因,杨氏享年92岁,武则天82岁,在中古时代这是异乎寻常的高寿了。健康的身体无论何时都是成功的必要因素,在某些时候,甚至比才智更重要^_^ 相里氏为武士彟生了四个儿子,其中二子早亡,还剩下元庆、元爽二子。杨氏则生了三个女儿,长女即是日后的韩国夫人,次女为武则天,下面还有个妹妹,约比武则天小一岁,史书上记载不多。仕途得意,儿女满堂,武士彟的生命也算是很完满了。就在这个时候,大唐高层政局变动,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事变夺位成功,时为武德九年 六 月 四 日。
在武德一朝官运亨通的武士彟,除了在事变后短暂地回京述职之外,终贞观一朝,便一直都在外地任职,再也不曾做过京官了。个人觉得这和武士彟与高祖关系密切有关。武士彟作为太原最早的从龙功臣,一直深得李渊赏誉,这可以从他顺畅的仕途反映出来。李世民武力夺嫡之后,致力于各派系的政治和解,并没有给他小鞋穿,但要再挤进政府中枢,那就大大不易了。这,或者可以解释武士彟在武德贞观两朝地位变迁的原因吧!贞观九年,李渊去世,武士彟闻之吐血而亡,当时武则天已经12岁,随母亲和两个异母兄弟扶棺回到老家并州葬父。她的生命,也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关于武则天的童年生活,正史上记载不多,可以确知的是武士彟无论到哪里上任,都把她带在身边,跑遍了小半个中国。在她足迹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至今利州荆州等地仍有武则天庙。甚至,在靠近太平洋北部的钦州,都有祭祀她的庙宇,其名人效应可见一斑。据宋人笔记《岭外代答》记载:“广右人言武后母本钦州人,今皆祀武后也。冠巍然,众人环坐,所在神祠,无不以武为尊。巫者招神,和曰武太后娘娘,俗曰武婆婆也。”在这些传说中,武则天通常都以一个拥有超自然力量的聪慧少女形象出现,整天在山林和绿野间到处乱跑,金口玉牙地施以各种神迹。这些故事当然不能成为信史,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武则天童年备受父母宠爱,快乐无忧的生活。她似乎并不像同时代的官家小姐一样,养在深闺之中,学做针线女红,而有更多接触外界的机会,受母亲的影响,善属文工书,醉心于诗赋文学,审美观上喜欢宏大壮美的事物。旧史记载她后来因为“美容止”被召入宫,指她容貌与举止俱佳;另有“素多智计,兼涉文史”,“有才貌,招入宫”等记载,都反映出她不仅貌美,且有才学,因此被皇帝看中征召入宫。这是史书对少女武则天的正面叙述。
武士彟去世之后,杨氏因为没有生育儿子的缘故,在家族纷争中屡屡处于下风,史书上因而说武氏兄弟对她不加礼遇。不过,她毕竟是正室夫人,是嫡母,身份地位决定了武氏兄弟最多只是不尊重不买账,而不可能像对待庶出妾室那样肆无忌惮地欺凌迫害。要知道,杨氏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弱女子,那个时代,也不流行对牢白海棠吟诗不时吐口血荏弱美女。那是平阳公主助父起兵驰骋沙场的时代,是尉迟恭秦叔宝单骑闯阵单挑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女子,就如我们现今从唐代壁画和陶俑中看到的,丰润而鲜活,有着开阔疏朗的眉宇和雍容自信的笑容,嘴角眉梢都盈满了生命的元气和充沛的活力,那是唐。
然而家人的不和不可能对武则天没有影响,从12岁丧父到14岁入宫,这两年间对于武则天一定是很不愉快的记忆。很多人因此认为,童年的阴影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安全感,是武则天日后行事何以如此狠辣的原因。这当然很有道理,不过实事求是的说,也不是所有童年不幸的孩子都会养成如此凌厉的个性和强烈的报复心态。武则天是特殊的,非常特殊。
纵然如此,我仍然不愿意将她想象成为单纯由戾气和野心凝结而成的怪胎。贞观十一年,天子以其才慧征召武则天入宫,她对母亲说了那句很著名的话“见天子庸知非福”,我怎么都不能赞同这是她觉得自己野心就要实现于是兴高采烈的表现。我并不相信高人相面女主天下的预言,也不认为武则天就会因为这个预言而自信爆棚,摩拳擦掌地准备去迷惑两代帝王登上女皇宝座了。在我看来,这话很可能就是一局普通的临别赠言,安慰她的母亲“我会过得很好,请不要为我担心。”不管她日后手段多么令人颤栗胆寒,但在当时,她毕竟只是一个14岁的少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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