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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爷们儿的青春绝唱: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作者:
刘争争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1)
1
我有两个铁瓷:男的叫高扬,女的叫夏天。
我们仨是从小一起在北京城里长大的孩子,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儿,从小就一起捉迷藏丢沙包儿,一起和泥巴崩弹球儿,一起偷拔人家气门芯儿,堵人家家门儿锁眼儿,一起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冰糖葫芦,喝北冰洋汽水儿,一起爬上屋顶看夕阳西下……这从小积累下来的深厚感情,让我们仨后来一直互相搀扶荣辱与共,谁也没有丢下谁。
我们在北京城里来来回回地搬过三四次家也没有被拆散,因为家里都是干航天的,一直就都跟着单位分房走。我们三家搬家从来都是同步,而且搬的地儿不是同一栋楼就是同一个小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们刚念小学那会儿,航天事业还不像今天这般蓬勃,所以那时候我们仨住在一个大院儿里——那可并非是当年不值一提如今却身价倍增的四合院儿,而是那种非常普通甚至有那么点儿破旧的大院子,住着十来户人家,厕所都是合用。到后来随着国家对航天业重视程度的逐渐提高,我们也开始了不断的搬迁……等到“神五”“神六”都发射成功的时候,我们已经住进百十来平米的三居室了。
那时候住的大院子被夏天起了一个至今听上去都浪漫得不行的名字——夕下小院儿,来历是有一次我们仨爬上屋顶儿坐着——小时候的我们总喜欢往屋顶儿上爬,仿佛只有在那上面儿我们才能找到一种“高人一等”的成就感。那会儿正是太阳落下来的时候,阳光洒在我们身边儿的瓦片儿上,泛起一层层的金黄。夏天突然倍儿诗意地来了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当时阳光映着夏天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美丽极了。可这么美的画面到底还是被高扬这厮非常没有情调儿地给毁了:我们仨里就夏天打小儿被逼着背唐诗宋词,所以夏天说的那句诗我和高扬谁也没听说过,我正琢磨呢,高扬突然就来了一句“说他妈的什么呢”——高扬是我们仨里最早学会说“他妈的”的人。那时候我妈告诉我说脏话的孩子嘴角都会长大包,所以我一直就不敢说,并且每当高扬一副牛哄哄的样子说“他妈的”时,我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儿看,我就等待着一个红肿的大包从他嘴角儿旁边的皮肤破土而出,可等了一年多,高扬的小脸儿依旧光滑得什么也不长。
当时夏天狠狠地白了高扬一眼,然后对我说:“苏麦,这个小院子以后就叫‘夕下小院儿’了。”
“哪儿他妈的小啊?多他妈的大啊!”高扬在一旁插嘴,那时候的他刚刚学会说“他妈的”,所以每说一句话总要想方设法地多塞进去几个“他妈的”——我还记着有一回特逗,高扬跟院儿里的一孩子打架,他上来一句“我他妈的告诉你他妈的别他妈的跟我这么他妈的臭牛B”一下子就把站他对面儿那孩子给吓哭了。
夏天从小就生得特别标致。当时是有这么个说法儿的:女孩子小时候若是长得好看,将来长大了就会越变越难看。可夏天完全把这个理论给推翻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不断地变漂亮。当她胸前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两个凸起时,她已经好看得有点儿不像寻常人家儿的孩子了——我不知道那帮传说中的星探都死哪儿去了,反正夏天这样儿的,不用怎么包装都比那帮偶像明星漂亮多了。可人无完人,夏天最大的缺点就是:她跟高扬一样,有一副臭脾气。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2)
高扬小时候又黑又瘦,跟从难民营里跑出来的似的。结果人家男大十八变,这厮后来居然也变得俊朗挺拔了起来,只是还是那么黑——后来他从工读学校回来的时候我去车站接他,他染了火红色的头发,与他黑黑的皮肤配在一起真是好看得不得了,比现在流行的那种亚麻色头发的小白脸儿可强多了!不过这些可都是后话,在高扬还是个小难民的时候,他的脾气就格外的冲——这一点可是一直都没有变过的,若不是因为这副臭脾气,他后来也不会惹出那么多档子事儿来。
我们仨里数高扬最疯,夏天第二,而我是最老实的那个。但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那所谓的“老实”也不过只是相对他们而言。
在我们的夕下小院儿的两边儿还有三四个院子,也住着不少和我们同龄或是比我们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高扬在那时候就是这几个院儿里出了名儿的“小霸王”,整天给他爸妈惹事儿。他妈来我家串门儿的时候老说不能提这臭小子,一提他脑袋仁儿都疼!高扬这小子那时候整天拿着根儿墩布杆儿吆五喝六。他带着我和夏天一起到别的院子里去捣蛋,还和别的院儿的小孩儿掐架——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瘦得跟麻秆儿似的高扬打起架来出奇的厉害,有一次上来三个念小学三年级的孩子,结果愣是俩被高扬给打哭了,还一个被吓跑了……
在我的印象中,小霸王高扬打架从来就没输过。当然,那时候的打架无非就是俩孩子对着踢——而高扬牛的地方就在于他能一心二用,一边踢还能一边骂。我估摸着好多孩子都是被他给骂哭的。当然,这与后来高扬拍板儿砖耍砍刀拔份儿比起来,那可真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们的活动范围也并非只是那几个院子,有时候高扬还会带上我和夏天去更远的地方玩儿:新街口、西单、东单、王府井——这些个北京城里最繁华的地儿我们经常坐着公交车过去玩儿,但那时候家里不给太多的零花钱,一般身上就带个一两块,只够来回的车钱,所谓的“玩儿”就是在那些个繁华的地儿满大街地瞎溜达,但即使是那样儿,我们也觉得要比待在院子里有意思多了。
2
夕下小院儿里曾经住着一位顽主,人称许爷。
当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年轻的时候是位顽主,现在什么也不是。
我们认识许爷的时候他已经是五张儿多的人了,他的儿子挺争气的,在北航念的大学,毕业以后也就被分到了我爸妈工作的那个单位。于是许爷也就和我们一样住进了夕下小院儿。这位爷平常总爱拎个鸟笼溜鸟儿,上面儿还总罩着一圈儿黑色的布(这是有讲究的,只有这样儿才不会吓着笼子里面儿的鸟儿),无论走到哪儿手里都提着,就好像那鸟笼是他身体上的一部分似的。那时候我年纪小,曾经一度以为他懂得鸟儿的语言,因为总是看到他学着鸟儿的叫声对着那个笼子唧唧喳喳的,然后那个笼子里的鸟儿回应他似的也唧唧喳喳起来——我当时以为他是在跟小鸟儿聊天。
那天高扬刚刚和隔壁院儿的一孩子摔完跤,一身脏兮兮的,却还大摇大摆地走进夕下小院儿。我和夏天跟在他后面儿,看着他左右摇晃横着能晃出恨不得一米去,我都担心他摔着——从前北京人管这叫“走晃”,顽主们都知道,哪个家伙在街上走晃那他离挨打就不远了。
那时候许爷正在院子里和他的小鸟儿聊天。夏天看到后指着那只鸟儿兴奋地对我们说:“你们看,那只小鸟儿真漂亮!”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3)
夏天说得没错儿,许爷今儿带出来的这只鸟儿我们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身体金黄色,翅膀翠绿,漂亮极了。高扬听了夏天的感叹后晃着步子就朝许爷走过去了,他嘴里说了一句“这鸟儿给我看看”,然后伸手就上去夺。
我没有想到的是,小霸王高扬的手居然会被那位会鸟儿语的老大爷给拿住。许爷捏着高扬的手腕儿,轻轻一扭,高扬整个儿人竟然就倒了下去!他半跪在地上,一脸的痛苦。这一下子来得太过突然,夏天甚至都叫出了声儿来。
“小崽儿,大白天的,明抢啊!”许爷嘴咧着,乐呵呵地看着跪倒在地上的高扬。
我赶紧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说:“老大爷,对不起,您放开高扬吧,我们错了。”
“去你的苏麦!咱不能怂!”高扬被扭得动弹不得了竟然还不肯认栽,这小子,倔劲儿一上来就是死也不带服软儿的。
许爷“哈哈”地大笑起来:“小崽儿还挺逗,这样儿呢!”他说着手又微微一使劲儿,高扬的面孔这回变得更加扭曲了,脸上的肌肉都开始抽动个不停。不过高扬也真够牛的,他紧咬了牙关,脸上都流出了汗却愣是一点儿叫声儿也没发出来。
“可以啊,换别的孩子早都哭了。”许爷放开了高扬,然后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刚从泥塘里滚出来?”
“切!刚跟人打完架!”高扬小嘴儿一撅,一脸的骄傲。
许爷笑了起来:“你这小样儿的还跟人打架?瘦得跟个麻秆儿似的。”
高扬也许被这话弄得有点儿恼羞成怒,他大喝了一声:“你谁啊!”
“哈哈哈……”许爷这回彻底被高扬给逗乐了,他的笑声儿愈发洪亮,身子差点儿从他屁股底下的小马扎儿上摔下来,“小崽儿,你刚多大啊?怎么都学会盘道了?哈哈哈!”
高扬的表情有点儿发愣,他扭过头来看着我和夏天,问:“什么叫盘道?”
我们俩同时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不知道就罢了。”许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扭过头继续摆弄他那鸟笼子了。
高扬甩了甩刚才被捏的手腕儿,朝许爷近了一步问道:“老大爷,您是不是会武功?”
许爷一边摆弄着他的鸟笼一边说:“会,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都会。”
“骗人!”
“哈哈哈……”
“降龙十八掌属阳,九阴真经属阴,你一个人怎么可能都会?”高扬从小就喜欢看武侠片儿,那时候认字儿还不全呢,但他一说起这门派那门派来都门儿清门儿清的,我估摸着他的暴力情结就是从小这么着给养成的。
许爷这回乐得更厉害了,他胡噜着高扬的小光头告诉他:“咱早把内功给练得阴阳调和了……”
我们的小日子儿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着,小学还没念几年呢,夕下小院儿的墙上就开始用白漆写上了“拆”。那时候觉得这字儿倍儿有意思,满大街的院子上都写着它,却不知道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儿,让那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没过多久就被夷为了平地。北京那一阵儿开始了大规模的搬迁运动,无数个像夕下小院儿那样的院子都被推平了,而我们三家人也就跟着搬进了楼房——而且还是同一栋楼。许爷跟着他儿子也搬过来了,和我们还在一个小区里。可许爷好像并不是很情愿住楼房——那时候我们年岁小,当然不明白他的感受,所以当他对我们说他其实特喜欢住胡同的时候,高扬还笑话他说:“住大楼房有什么不好?胡同里拐来拐去的多麻烦。”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4)
“小崽儿,你懂个六!” 许爷一句话就把高扬彻底给噎了回去。
3
小学的六年里高扬不知道被请过多少次家长。高扬他爸是出了名儿的好脾气,怎么着都不会动手打他,而他妈除了唠叨他以外也不能拿他怎么着,于是高扬从小就开始了近乎无休止地闯祸——当然,那时候闯下的都是小祸,跟后来他干的那些事儿根本就比不了。
那会儿我们仨都在K中所属的附小里念书,我和高扬在四班,夏天在隔壁的五班。我是我们仨里面儿成绩最好的,而且在班上也一直数一数二。小学吗,功课简单至极,稍微下点儿工夫成绩就能冒尖儿,只不过那个年龄段的孩子大部分都比较贪玩儿罢了。
我在学校里也并非就不淘气,毕竟我跟着高扬和夏天——一个是全年级出名儿的小玩闹,一个是全年级出名儿的野丫头。我跟着他俩去扎那些我们看不顺眼的老师的自行车车胎,划教室的玻璃或是逃课去楼顶的天台上玩儿……但我很少被抓,我平常比较低调,不如高扬、夏天那般嚣张,再加上成绩一直就不错,老师多少会有些偏袒,即便犯了错儿被抓到也一般不会被通报家长。
可高扬就不一样了,高扬淘气得让所有老师提起他来就摇头加叹息。上课接下茬儿是高扬那会儿的强项(那时候的高扬倍儿能贫,可后来上了初中他的话一下子就少了,估计都是那时候给说干净了),往往一句下茬儿能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还能把老师弄得说不出话来。
K中在北京的众多中学里根本就不值一提,它所属的附小当然就更没名儿了。但我们这小学有个比较诱人的地方:就是当我们从这里毕业以后可以直升K中,虽说K中也不是什么重点吧,但起码每年还能有那么十多个争气的孩子考上重点高中。而我们的父母正是抱着一种“我们就会是那十来个争气的孩子中的一个”的心理把我们送进了这所小学,同时也省去了将来找初中的麻烦。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带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那样子顶多也就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个一两年。她教语文,可她除了会让我们一人一段儿地念课文以外几乎再不会教点儿别的什么。并且她手里还总事儿事儿地拎着个铁教鞭,经常会打上课说话的孩子。那时候我们小,没“体罚”的概念(要不然肯定早告她了),我们普遍都害怕那铁教鞭,唯独高扬不怕,非但不怕,高扬甚至还以被铁教鞭打了为荣——因为别的孩子被打以后往往会忍不住掉下几滴小眼泪,可高扬挨打的时候从来都是微笑,甚至那笑容里对小班主任还有那么点儿挑衅。
二年级的一次期中考试我和高扬同时拿了全班第一,只不过我正数他倒数。结果因为我的那个第一,高扬打了他小学里的“第一场架”。
成绩公布的那天,一个小姑娘走到我跟前儿,趾高气昂,用命令般的语气对我说:“下次考试你不许考第一了!下次我要当第一。”
这个小姑娘叫“末末”。若干年后当她长成了大姑娘,和别人介绍自己时总会这么说:“我叫末末,不是‘茉莉’的‘茉’,是‘末日’的‘末’。”显得特别牛似的。可当时的她就是个梳着俩小辫的小丫头片子,于是我抬头看着她,大声问:“凭他妈的什么啊!”上了小学二年级后我已经敢说“他妈的”这个词儿了,当我发现我妈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骗我不许说脏话后,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和你最亲的人同样也会骗你,只不过并不带有恶意罢了。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5)
末末一下子急了,她的小脸儿憋得通红,声音有点儿颤抖地说:“这次就是因为你,我考了个第二!你还敢骂人了!你信不信我叫我哥来揍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别吹牛了,就你这样儿的,你叫去啊!”
然后这小姑娘转头儿就跑了。我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可中午吃完了饭以后,我们班门口儿还就真的出现了一个高高大大的孩子,而末末就站在他身前,和他说着什么。
我拍了拍身边儿的高扬:“高扬,有人要打我。”
“谁?”高扬说着狠狠地捶了下桌子,一下把全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高扬怒目圆睁,来回扫视着全班,于是全班竟然又都把脑袋给扭回去了——高扬那时候真跟个小霸王似的,到后来他混得有名儿有份儿了以后反而低调了,看来老北京的那句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瞎逛荡的还真的就都是半瓶子醋的主儿。
这时候末末嚣张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哥来了,你有本事就出去啊。”
我们那位半瓶子醋这时候倍儿男人地一把按住了要站起来的我,他对末末说:“什么他妈的哥,让我先去会会。苏麦,你坐着,不许帮忙!”
于是我目送着高扬走了出去,他当时比那个高年级的矮了足有一头。于是对话起来高扬不得不仰视。可事实上这对话连十秒钟都没到,俩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虽说高扬是个身经百战的小屁孩儿,但毕竟对方比他高,比他壮,力气也胜过他。俩人先是扯着对方的衣服转了几个圈儿,然后那个高年级的开始踢高扬,每一脚都踢得又快又狠,高扬在连挨了四五脚以后明显是支撑不住了,他一边躲闪着一边往墙角儿里退。
也就在这时候,小班主任出现了。她大声呵斥住了这场如今看起来多少有点儿滑稽的打斗,并把高扬和那个高年级的都叫进了办公室。
等高扬出来的时候我问他:“怎么样?”
“没事儿,就写份检查。”
出于良心发现,我对高扬说:“你的检查我来写吧。”
高扬听了这话后高兴得不行,狠狠地拍着我的肩膀连连说着:“好兄弟啊好兄弟!”后来他把裤子褪上去给我看他的小腿,有好几处都被踢青了,然后他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这是我第一次听高扬说这句话,后来的那些个流血的日子里,我又听高扬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并且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儿一次比一次狠。
怎么报仇呢?夏天建议我们俩去揍那个叫“末末”的小姑娘一顿,可高扬觉得男生打女生太跌份儿(那时候几乎还未涉足江湖的高扬,居然已经懂得了男人不能打女人这规矩)。“要打就得打那个高年级的!”高扬捏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说:“非得揍丫一次!”
后来读鲁迅先生时,记得他说过一句被我们一致认为特牛的话——强者向比他更强的人拔刀。我想这话完全可以用来形容高扬。高扬似乎就是个天生的狠主儿,欺凌弱小那种事儿压根儿就跟他挂不上边儿。
“可他的腿法太厉害了,破解不了啊。”我傻里傻气地说。
于是那会儿我们仨一放学就聚在一起研究对策,跟仨武林高手似的还画图解呢,那时候真是忒幼稚了——这事儿若是搁在现在,高扬肯定一板儿砖就破解了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狗屁腿法。可当时的我们甚至都想到要发明一套武功秘笈来对付那个高年级的了。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6)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周六。
那天我们仨无所事事地晃悠在小区外的一条大街上,这条街两侧有不计其数的小饭馆儿,脏乱差是肯定的,可里面的服务员还个儿个儿都特有脾气,从来也没拿顾客当过上帝。这些小饭馆儿我妈是从来不许我进去的,她说卫生都不合格,吃了就会得病死掉——这个善意的谎言与她小时候骗我不能说脏话一样简单荒谬,可那时候的我还是将信将疑地不敢完全把她的话抛之脑后。
所以那次在小饭馆儿里看到许爷的时候,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和高扬、夏天一起走进去的。
当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吧,饭馆儿里好像就许爷这一桌儿有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个大光头,看样子跟许爷应该一般大,比较可怕的是他剃得光光的后脑上不知为什么凹进去一道儿,就像一片平原突然出现的一道沟子似的。当时的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后脑,越看越害怕。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光头叫老七,当年在北京城里也是位份儿挺大的顽主。
许爷和老七的桌子上摆着几盘吃得差不多见底儿的菜,还立着七八个空酒瓶子。我们朝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老七正对许爷说着:“许哥,听说你儿子都当上单位领导了?”
“嗯,瞎他妈折腾,道儿没走歪就得了呗。”
“那人家可比你强多了,人家脑力劳动,你体力。”老七笑嘻嘻地说。
“咳,时代不一样了嘛,咱们那个年代和现在能是一回事儿吗?你看现在的北京多安定,打架的都见不着了。”
“谁说的!”高扬突然就插了一句,“我就被人给打了!”
老七有点儿惊讶地回过头去,看着高扬有点儿莫名其妙。许爷却在微笑:“小崽儿,你哪儿被打了?看你也没缺胳膊少腿儿啊。”
“许哥,这几个小崽儿你认识?”老七问许爷。
“嗯,都我们院儿的孩子,一个儿个儿的打小儿就能折腾,将来长大了估计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许爷招呼着我们过去,他看了看高扬,笑着问,“你小子又瞎拔份儿,让人家给揍了吧?”
“嗯,那高年级的腿法甚是了得。”我上前一步补充说。
“小样儿,还‘甚是了得’呢,武侠片儿看多了吧?”许爷给了我一脖溜儿,又把我拽到他跟前。他嘴里浓烈的酒味儿让我不得不皱紧了眉头。还好这位爷没有注意到我不自然的表情,他问我,“人家怎么踢的?你给我学个样儿。”
于是我跟高扬就在这小馆子里比划了起来。一旁那些满脸都是横肉与凶悍的服务员此时全都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我学着那个高年级孩子的样儿朝高扬踢,而高扬就在原地戳着,动都不带动的。
许爷“哈哈”大笑起来,他借着酒兴拍着老七的胳膊说:“老七啊,你看这几个小崽儿多好玩儿,你去给他们指点指点。”
老七此刻也来了兴致,他撸起袖子,竟真的扭过身子来对高扬说,“小子,他再踢过来的时候你抱住他的腿,使劲儿抱,一把就得给抱死喽!”
于是我又朝高扬踢过去一脚,他顺势就抱住了我的腿。我一个脚站着,身子左摇右晃的,样子倍儿滑稽。
老七又发话了:“你右脚往前迈一步,右手往外推他膝盖!”
高扬很聪明,他动作利索地招呼了一遍,我就失去了重心被他给摔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夏天甚至都兴奋地叫起了好儿来。
许爷和老七都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连那帮服务员也都跟着乐了。
京城最后一个顽主 第一章(7)
“下次人家再踢你你就这么打!”许爷对高扬说,“这帮小崽儿,就挨了几脚也能叫挨打?”
“哈哈,人家现在小,将来可说不一定呢。”老七说。
“说不一定?还能怎么说不一定!”许爷指着我们仨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以为他们将来也能当顽主呢是吗?哼哼,这年头儿,真正的顽主早都已经死了。”
“顽主都死光了,就咱们几个活得最他妈窝囊啊!”老七拿起酒杯自己喝下去了一大口,然后他看着高扬,非常认真地说,“小子,听好了,以后别学人家出去混!好好念书,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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