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枪王

作者: 祁连山


末代枪王 第一章(1)

  甄二爷出身于枪手世家。
  甄二爷出生那天,他父亲正在祁连山麓一个山垭豁里,与一匹硕大无朋的瞎熊不期而遇。
  八月的祁连山,正是草丰马壮的收获季节,那瞎熊经过了一个夏天的滋养,肥壮得像个横岗级的相扑运动员,浑身的毛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清晨,它从栖息的山洞里爬出来,拖着一身肥嘟嘟的肉忽悠忽悠地顺着山沟而上,准备越过前面的山垭豁,到对面的阳山坡上捕捉旱獭吃。
  这天,甄二爷的父亲,那位在祁连山麓里打了一辈子猎的猎人,也跟往常一样,在东方还未泛出鱼肚白时便收拾停当,干净利索地去巡山了。他去查看前几天下好的扣子、夹脑,顺便去寻找香子的“茬棍”和“粪场”。
  香子,学名叫“麝”。公麝的肚脐眼里的麝香是名贵的中药材,对治疗风痰、伤寒、瘟疫、燥火、气滞、疮伤、眼疾等有奇特的疗效。同时,麝香作为众香之冠,其香味浓郁芳馥、经久不散,是只有贵妇人才能用得起的名贵奢侈品。公麝的尾部常常分泌一种油质物,这使它奇痒难受,于是它常常在行走的路上寻找半截干枯的灌木枝,靠上去摩擦尾部,并且喜欢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去摩擦。它还有一个习性,就是不随地大小便,常常到一个固定的地方去拉粪,天长日久,便形成了颇具规模的“粪场”。聪明的猎人便整天穿梭在丛林中,寻找“茬棍”和“粪场”,然后将“提扣”和夹脑下在“茬棍”和“粪场”的旁边,守株待兔等待牙香(公麝)乖乖地将肚脐眼里那点宝贝疙瘩送来。由于“茬棍”很低,只有六七寸高,猎人只好躬着腰,瞪大眼睛心无旁骛地去寻找。

  当猎人攀上那山垭豁时,与瞎熊碰了个正着。猎人察觉到前面的异样,蓦然警觉时,瞎熊已然在他眼前,相距不过丈把远!
  大惊之下,猎人下意识地将手中那截用来抖落露水的木棍平端在胸前,像一支枪对准了它。而这只瞎熊仿佛也直到此时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且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它。它低声嚎叫了一声,然后蓦地直立起来,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先是对峙着,然后慢慢地转着圈,像两个蒙古摔跤高手,运动着寻找着对方的破绽。这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尴尬遭遇战,为了自己的安全谁不敢转身逃跑,唯恐自己一转身的时机,对方扑上来置自己于死地。有两次,它龇着牙,嘴里发出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前爪上的指甲根根竖起,如同一把把竖在毛丛中的小钢刀,在早晨初升的太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猎人浑身酥麻,险些委顿在地上。

  猎人先是头脑一片空白,等有了意识后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今日没有预备对付瞎熊的工具。那工具非常简单,一是一只用长长的牦牛绒抟成的足球大小的毛球,二是一根上好的羌柳木棍。如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形,只需将毛球扔给熊,熊便会用两只前爪紧紧攥住,它那小钢刀似的指甲便会嵌进毛球中,扯也扯不散,拔也拔不出来,这使它立也立不住,站也无法站,猎手们便可轻而易举地用木棍敲断它的臂膊,将它制服,或者敲碎它的脑袋,取了熊胆,割了熊掌,剥了熊皮扬长而去,轻松得就跟杀一只绵羊一般。但今日的他,只有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此时虽然聊胜于无地拿在手中,但猎人清楚那是根本不堪一击、根本无济于事的。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地思考着,动用着一辈子打猎积累的经验,寻找着脱身之策。


末代枪王 第一章(2)

  就在这时,黑熊看到了猎人眼神的迷离和表情的惊恐,陡然间增加了攻击的决心与信心,吼叫了一声,悍然发起了攻击,向猎人扑了过来。
  猎人本能地闪身躲避,瞎熊一下子扑了个空,庞大的身躯收刹不住,径直扑出两丈开外才勉强停住。一扑不着,它便气急败坏,吃力地扭转身又朝他扑来。这回猎人算是找着办法了,心中不由窃喜,心想,狗日的,爷们今天陪你玩玩,不信玩不死你!
  之后一袋烟的工夫,瞎熊不停地扑剪猎人,而猎人则凭着半辈子打猎练就的胆识和矫健的身形,灵巧地躲避,只把个肥胖的瞎熊玩得口吐白沫,肚皮像风箱似的急剧地起伏,最后趴在地上只剩下龇牙咧嘴吼叫威胁的份儿。
  也该是猎人命里有此一劫。如果此时他寻机逃脱,也许能够全身而退。但他看到瞎熊那狼狈的样子,便起了贪婪之心,心想凭这狗日的这三百多斤的身躯,熊胆肯定不小,卖个三四块“袁大头”绝不是什么问题。还有那对熊掌,也能换一匹洋布什么的。最让人心热的是那油光闪亮的一身熊皮,做成大褥子,一家人睡在上边,冬天那个暖和哟,比睡在羊粪烧的土炕上还舒服。更让人他心动的是,如果今天将这狗日大瞎熊弄死了,那他赤手空拳打死瞎熊的英名将会迅速传遍祁连山麓、环湖草原,那些牧人们,寺院的“塔瓦”们以及佛爷、财主们,谁敢还小瞧自己?自己从此可以扬眉吐气,挺起腰板做人了,行走在草原上,谁会不崇敬自己、羡慕自己?

  想到这里,他头脑便一阵阵发热,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专门打熊的羌柳棍,而只是一截普通的树枝。他忘乎所以,大吼一声,朝瞎熊攻去。棍子打在了它头上,顿时成了两截,飞到一边去了,而它浑然不觉,似乎只挠了个痒痒。
  它想不到他会主动攻击自己,有些吃惊。在它的记忆中,一切动物,凶猛如猎豹、猞猁,见了它莫不闻风而逃,更不要说是鹿啊羚羊岩羊旱獭之类的食草动物了!就是人,也很少有胆敢跟自己照面的,往往是避之唯恐不及。今日这狗日的是吃了豹子胆了还是咋的,居然不自量力攻击自己?吃惊之余,它站起来,挥动左臂,朝近身的猎人划拉了一下。猎人侧身躲闪,但因脚下地势不平坦,脚步不够灵便,竟然被熊掌划拉着了。一声布匹撕烂的声音响过后,猎人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而自己也像一只皮球似的飞了起来,径直飞向两丈开外的一棵大树,被撞了个半死。

  这回轮到猎人吃惊了,他想不到这家伙力道是如此之大,今日贸然攻击它,实在是自寻死路!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落地后,立马翻滚,说时迟,那时快,熊风驰电掣地扑来,一下子扑在了他刚刚落地的地方,两只熊爪上钢刀似的指甲绞在一起,将树下的枯枝败叶铰得纷繁如飞。
  这时猎人爬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臂的一大块肉不见了,而且鲜血如注。而熊也似乎闻着了血腥味,变得更加兴奋和狂躁起来,长长吼叫了一声,转身又追了过来。
  猎人不敢怠慢,下意识地转身逃跑,可脚下崎岖不平,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几十步,熊便追了上来。听后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猎人知道自己跑不过它,便机灵地一个转身,抱住了旁边的一棵大树。瞎熊这回径直冲下了山坡,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刹住脚步,转身向上爬来。
  这时猎人冷静下来了,他观察着周围的大树,想爬上树去。猎人知道,躲避瞎熊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上树。可今日这山坡上的树真是怪了,全是光溜溜的松树,平日那些夭矫的柏树、桦树、柳树全不见了。他从一棵树奔向一棵树,又从一棵树奔向另一棵树,老也找不着一棵可供攀爬的大树。等他终于找着了一棵理想的树正往上爬时,瞎熊已然追到了树下,站起来,一只爪子拽住了他的左腿。

  他紧紧地抱住不松手,可是受伤的胳膊根本用不上力。电光火石之间,熊轻而易举地将他拽下来,压在身下撕扯起来。也许是上天保佑,慌乱中猎人将一只手塞进了瞎熊的腮部,紧紧攥住,控制着它的钢牙利齿,使它无法向他下口。同时,头紧紧顶着它的胸部,使它的两爪不能有效抓扯到他。猎人看见瞎熊白森森的牙齿跌宕起伏,殷红鲜血弥漫其间,宛如一部凶杀小说的故事场景。

  人在危急时刻的爆发力是不可想象的。他与力大无穷的瞎熊在山坡上厮打着、翻滚着,滚了大约四五十米远后,双方摔在了一块突兀的大石块上后突然分开了。瞎熊也领教了猎人的厉害,不敢恋战,转身往一边的灌木丛中奔去,稀屎从屁眼里喷涌而出,一溜烟逃遁而去。很显然,那家伙也被吓得不轻。
  猎人是被扎西阿卡救下来的。这天早晨扎西阿卡将羊放上山坡,正准备回去吃早饭时,他那只藏獒突然汪汪叫着,跑过来委歇在他的脚下,没有了往日飞扬的风采。扎西阿卡觉得有些异常,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一只瞎熊在前边不远处分开稠密的灌木丛,钻了出来,看见扎西阿卡,略微顿了顿,然后惶惶如丧家之犬,斜刺里直冲而下。扎西阿卡心中“咯噔”一下。猎人每天早上都在这一带转悠巡山,他们莫不相遇了吧?他急忙叫上他的藏獒,朝瞎熊奔来的方向寻去。果不其然,藏獒闻到了血腥味,将他一直领到了浑身是伤、已然不省人事的猎人身边。

  在这段时间里,猎人的妻子在她家的土屋里劈下一大堆松木柴禾,打算烧茶煮肉时,肚子里阵阵痛疼突然袭来,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的她来不及爬上土炕,便轻车熟路地在灶火门前生下了一个胖儿子。

末代枪王 第二章(1)

  猎人这场与瞎熊的遭遇战,足足使他两个月没有起身。这其间,多亏了扎西阿卡一家殷勤周到的照顾。他们送来牛肉、羊肉、酥油和牛奶。扎西阿卡的妻子,那位善良热情的藏族阿妈,每天过来两次,给他们煨炕、挤奶,照顾孩子和大人。扎西阿卡从深山里采来虫草、雪莲、红景天等名贵中药材,精心熬制,治疗猎人的伤。孩子“百天”时,猎人叫大儿子猎杀了一只岩羊,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一来答谢扎西阿卡的救命之恩和这几个月来的照顾之情,二来想请扎西阿卡给出生不久的二儿子起一个“扎西德勒”的名字。

  猎人托着盛满青稞酒的银碗,将一条洁白的真丝哈达搭在尊贵的客人的脖子上,再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将整块带盆骨的岩羊尾巴献给藏族阿妈,请她品尝。命令大儿子跪下,给扎西阿卡一家轮番敬酒——不这样,无以表达对扎西阿卡一家的感激之情。
  “阿卡,你给这娃起个名字吧,这娃长大就是你家的人了!”猎人诚恳地说。
  “呀呀!”扎西阿卡爽快地接过银碗,用无名指蘸着酒打了三个“却卡”,然后一饮而尽,“这孩子长大就是我家的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可不许反悔,别长大了就舍不得了!到时候我要给我的嘎木措招木华(女婿)哩!”说着,他用粗硬的手指头捏了一下妻子怀里卓玛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小女孩似乎禁不住他这一捏,“哇”的一声哭了。扎西阿卡爽朗地开怀大笑起来。

  “起一个啥名字哩?”扎西阿卡手捻佛珠沉吟良久。“这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你带来了吉祥,要不然那天早上你就没命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还没听说过跟瞎熊摔过跤的人能活下来!”
  猎人的脸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那天早上的一幕幕,让他每每不寒而栗。瞎熊那白森森的利齿,毛茸茸的爪子中小钢刀似的指甲,以及口中泛着的带血丝的白沫,常常让他夜半惊心,常常使他在半夜里挣扎着爬起来,煨上一炉上等柏木枝的“桑”,虔诚地磕谢山神爷的保佑。同扎西阿卡一样,他在这里打了几十年的猎,也从来没有见过跟瞎熊绊过跤的人能从它的钢牙利爪下活下来。

  猎人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惊心动魄的人熊之战。
  有一年秋天,有两个甘肃人带着两杆威力无穷的土铳枪,从山北边进入到这莽莽的祁连山麓狩猎梅花鹿。没想到大鹿没打着,一个人的性命反而丧在瞎熊的钢牙利爪之下。那一天,他俩循着大鹿的踪迹,来到猎人家屋后这座大山。当他俩刚刚翻过那个山垭豁时,蓦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只瞎熊正顺沟而上,它正拖着肥嘟嘟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朝垭豁走来,距离他俩也就有三四十步远。“上树!上树!”猎人在森林中遇见瞎熊、豹子以及老虎之类的凶猛动物时,上树躲避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无奈这山垭豁里只有一棵柏树虬枝夭矫,可供攀附,其他都是笔直的松树、主干光滑的白桦之类的树木,急切间是爬不上去的。他俩如两只矫健的年轻獐子,跳跃着朝那棵柏树奔去。其中一人刚刚将同伴顶上树桠,那只瞎熊已然发现了他俩,如飞也似的奔袭而来!树底下的那人已然来不及上树了,只好就地卧倒,将土铳枪对准了瞎熊。

  这是一个老成的猎人,拉扳机、扣火泡,一切沉着稳健,有条不紊。他的瞄准星稳稳地锁住了瞎熊的眉心,就像雷达锁住了敌人的飞机。他相信他的这一枪定然能使这个凶猛的家伙脑袋开花。

末代枪王 第二章(2)

  他决定放近了打,以提高命中率。但就在瞎熊离他十几步远的时候,眼前一股浑浊的激流遮蔽下来,仿佛骤然之间进入了一泓瀑布之中。他心想坏事了,急忙扣动了扳机。扳机扣在土铳枪的火嘴上,发出了一声轻微而沉闷的响声,然后便归于死寂,没有发出他所预想的那惊天动地的响声,更没出现那浓黄的烟雾。
  原来,先上树的那人看见奔袭而来的瞎熊,禁不住惊吓,尿一下子出来了。那尿不偏不倚浇在了土铳枪的钢嘴上,将里面的火药给弄湿了。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中,趴在树下的那人还没来得及起身,瞎熊活生生地就将他扑住了,一撕一扯之间,那人血肉横飞,开膛破肚,顷刻之间命丧黄泉。
  趴在树上的那人,裤裆里立马就有黏糊糊的东西往下流了!
  瞎熊捏死了树底下的那人后,口中泛着白沫,站起来,在空气中嗅着它感受到的另外的异样气息。终于它发现了目标,咆哮着撕咬着爬上树来。树上的猎人像猴子似的向树冠处窜去。瞎熊爬到树中央枝杆分杈处,庞大的身躯颤悠悠不敢往上追,无奈中嚎叫了一阵后,下得树来趴在树下守株待兔,虎视眈眈地望着死人和活人,不肯离去。树下的猎人尸体仰面躺在山垭豁里,每当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有所动静时,那瞎熊便骤然跃起,一改往日的臃肿与蠢笨,矫健地扑上去,捏住那头稀里哗啦地使劲撕扯。

  其时,咱们的猎人正躲在对面山坡的一棵大树上,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切。原先,他发现了这只还不算成年的瞎熊悠哉悠哉地顺沟而上,他不想惊动它,想让它自由自在地翻过那山垭豁而去。但就在这时,垭豁里出现了两个人影。他来不及出声示警,那残忍而血腥的一幕便在他的目瞪口呆中上演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发现那只瞎熊守在树下,仍然没有离去的样子。他想,树上的那人会双臂发麻,攀附不住掉下树来重落熊口的。于是便声嘶力哑地喊叫起来。那瞎熊听到人类那凌厉而又悠长的吼叫声,倏地像人一样站立起来,嘴里喘着粗气,环视四周,然后落下前爪左顾右盼慢腾腾地朝山垭豁走去,转过山垭豁便奔跑如飞,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猎人来到树下,接那人下得树来。那人抱住猎人,“哇”的哭了一声便不省人事。猎人看见他同伴的头颅早就被瞎熊捏成了稀巴烂,像一只砸碎在地下的酸奶罐罐儿。
  ……
  “就叫扎西顿珠吧!这可是一个真正扎西德勒的名字啊!”
  但一个汉族人家的孩子有着这么个藏族名字,人们叫着总觉得有点不自然,于是便顺着孩子们的排序,称做“甄二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甄二便自然地升格为“甄二爷”了!而且这个称呼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在伙伴们之间亲昵而戏谑地叫开了。
  “买一杆枪吧!”扎西阿卡给孩子起过名后又一次向猎人建议,“以后碰见瞎熊、豹子、狼啥的,你就不用怕了。再说你还可以用它打香子、大鹿、岩羊哩!”
  猎人摇摇头:“瞎熊是山神爷的狗,随便打不得的!那天是山神爷唤回了他的狗,才留下了我的命,”猎人一脸的敬畏,“再说,我用扣子、吊杆、夹脑抓大鹿、香子、岩羊,够我一家用度的了,用那枪害那么多命干啥?”他亲自领略过那土铳枪的厉害。那天他从树上救下的那个甘肃猎人,在他家调养了一个多月身体复原后,领着猎人上山去打猎。他想打一些大鹿、香子之类的山货来感谢猎人一家的救命之恩。真是奇妙,那根铁管在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后,冒出了一股浓烟,远在百步之外飞奔的大鹿却应声而倒,骨碌碌滚下山坡!猎人打一只大鹿可没那么容易。他得花好大工夫去观察大鹿的行踪,然后在它必经的路上下脖扣、夹脑和吊杆,还得花很长的时间去守候。尽管这样,成功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末代枪王 第二章(3)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猎人彻底改变了主意,决定不惜倾家荡产购置一杆土铳枪,教训教训这个不服山神爷管教的“野狗”。
  猎人的大儿子一生下来便得到了山神爷的保佑,名字就叫山神保。十六岁的山神保高大而结实,已是父亲的一个好帮手,更是一个能单独进山巡山狩猎的好猎手。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提扣脖扣吊杆夹脑下得样样精绝,猎人已经很放心地让他单独去巡山了。这一年的夏天,山神保跟他的父亲一样在一个山垭豁里跟一对瞎熊母子相遇了——之所以在山垭豁里常常与瞎熊相遇,是因为双方都看不见对方,否则会避而远之的——矫健的山神保如飞似的朝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奔去,瞎熊母子在后面紧紧追来,就在山神保爬上树的一刹那,瞎熊妈妈一嘴咬住了他一只脚的脚后跟。其时他脚上穿的是一种用羊毛线织成的名叫“毛踢儿”的厚袜子。瞎熊的牙齿套在袜子里,鼓足了劲往下扯他,山神保紧紧抱着树往上挣扎,双方相持着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他腰里别着一把斧子,就是腾不出手来取下来。血从袜子里流出来流进了瞎熊的嘴里。瞎熊娃娃闻见了血腥味,兴奋得像个除夕晚上看着满桌美味佳肴的馋嘴孩子,在它母亲的旁边左蹿右跳,哈喇子流得老长。

  他们就这样相持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山神保的手臂渐渐麻木了,他知道这样长时间地僵持下去,自己会掉下去落入熊口的。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父亲的训导:野生动物最怕的是人类的叫声。于是他便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这一招真灵,那瞎熊蓦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口。山神保像一条脱了钩的鱼,只几下就蹿到树梢上去了。瞎熊舔舔嘴,悻悻然领着孩子走了。山神保害怕那家伙使个诡计去而复来,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这才赶紧溜下树来,一瘸一拐地朝家逃去。当他看见山沟土屋里飘起的袅袅炊烟时,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人却立马委顿在地上,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放松感。他坐在一个土塄坎上,打算稍事休息后再回家。可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响起了“扑棱”一声声响,山神保翻起身就跑,急切间重重地摔倒在山坡上,接着便骨碌碌滚下山去。

  猎人的妻子发现山神保时,山神保浑身是血,只说了一句“瞎熊”便断了气。
  犹如惊弓之鸟的山神保听到的那“扑棱”声,原来是一个山雀儿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买一杆枪吧!”扎西阿卡在埋葬了山神保后再次对猎人说,“昨晚那狗日的瞎熊又钻进了我家的羊圈,捏死了我的四只羯羊……”
  那是一只壮硕的棕熊,每当夕阳西下日近黄昏时,它在山顶那块岩石上睡足了觉后,便懒洋洋地走下来,大摇大摆地踱进扎西阿卡家的羊圈,享受免费的晚餐。不唯如此,它还会一连捏死五六只肥美的羯羊,就地刨坑埋起来。其时,扎西阿卡家那几只壮硕得让狼们闻风丧胆的大藏獒一扫往日的威风,汪汪叫着钻进帐房里,赶也赶不出去!扎西阿卡一家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只好在帐房里煨上一炉香,不停地念经,乞求佛爷赶紧把它赶走。

  猎人拿定主意置一杆枪。
  他拿了二十个香蛋子和一匹真丝哈达,骑着扎西阿卡家的那匹枣红马,穿过水灌峡,翻越三座达坂,到显明寺去。据扎西阿卡讲,显明寺旁边有一个铁匠,打造的土铳枪坚实无比,从来不会炸膛。最要紧的那铁匠是一个神枪手,他打造并调试好的枪百发百中。

末代枪王 第二章(4)

  铁匠答应了猎人的请求。他收下了猎人的礼物后叫他两个月后来取枪。铁匠告诉他,没有两个月是造不出一杆好枪来的。他得跟徒弟们将铁烧红,锻造成有棱有角的铁条,缠绕在笔直的铁杆上,然后不停地煅烧、淬火,直至成为一杆根部厚重且里边有火药仓、枪膛笔直的土铳枪。接下来的调枪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必须将靶子放在远近不同的地方,不停地射击、不停地校正,直至满意为止。“平常得花一香子皮袋火药哩!”铁匠告诉猎人。他得为他的产品负责。人家给他带来了这么厚重的礼物,他不能给人家一根中看不中用的烧火棍。枪的命中率不高,一枪放不倒瞎熊、豹子一类的凶猛动物,它们会反扑过来危及猎人的性命的。

  两个月后,猎人取回了土铳枪。铁匠果然是个能工巧匠。枪托是用白桦木根做成的,至少用黄刺熬成的汁刷了十遍,金黄锃亮,光洁舒适;枪管根部粗重前边细匀,发散着蓝幽幽的微光——枪管不能打磨得过于光洁,那会使猎人在阳光下影响瞄准的。
  取回枪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掉不断侵袭扎西阿卡家的那只棕熊。
  为了保证这次行动万无一失,猎人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练习枪法。一个月后,猎人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同扎西阿卡一块儿悄悄摸上山去,爬上那只瞎熊睡觉的岩石对面山坡一块岩上——那是他跟扎西阿卡事先侦察了无数回后精心选定的最佳射击位置——悄没声息地趴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瞎熊睡得不舒服时站起来,将“蹬眼”也就是心脏部位暴露在猎人的枪口下,让他一家伙就将它撂倒!

  山顶凉风习习,甚至使人觉得有点冷,但他俩的手掌却汗水津津。他们两双眼紧紧盯着酣然大睡的瞎熊,屏住呼吸等待着。据有经验的猎手说,瞎熊一旦意识到人类将攻击它时,它的身体就像人类练过硬气功一样,刹那间鼓起来,土铳枪的铅弹根本无法穿透它浓密的厚毛。
  工夫不负有心人。日头偏西时,它终于站了起来,在那巨大的岩石上仿佛大将军巡视千军万马似的,有点不可一世地转了起来。猎人不失时机地瞄准它的“蹬眼”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猎人分明感觉到土铳枪那巨大的铅弹击中了目标。扎西阿卡透过浓黄的烟雾,分明看见那家伙抖动了一下。
  猎人赶紧往枪管里灌药、装弹、扣火泡,手脚忙乱;扎西阿卡则紧紧攥着一把满尺的藏刀,眼睛瞪得如同北京同仁堂里的丸药蛋蛋。
  那家伙居然没有倒下,居然站立着,且缓缓地转动着身子,仿佛在寻找枪声发出的地方!难道没有打准?扎西阿卡头上的冷汗“刷”地下来了。
  等猎人手忙脚乱地装好弹药准备第二次射击时,发现那家伙却訇然倒了下来,接着便骨碌碌地顺着山坡一直朝下滚去。他俩兴奋得像两只发情的獐子,在灌木丛中蹿跳着跟下山去,离那瞎熊四五十步远的时候又放了四五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摸到近前。他俩看见那家伙兀自在那儿伸胳膊蹬腿地扑腾着,像一个醉汉不甘心一败涂地还想与对手来两拳一样。

  有了这枝土铳枪,猎人家的日子过得滋润多了。猎人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上山去下扣子了。祁连山麓的野生动物多得数也数不清,成群的岩羊、大角盘羊、藏羚羊常常跑到猎人家土屋旁边的小溪边喝水,梅花鹿、白唇鹿、孢鹿不时地来到他家屋后的山坡上吃草。瞎熊、豹子、狼甚至猞猁也会偶尔光顾猎人家的对面的山沟。至于香子,每当到了秋末冬初发情寻羔儿的季节,那“喵喵”的叫声吵得猎人一家连一个好觉也睡不成。没吃喝了没用度了,猎人抱着土铳枪不出百步便能满载而归。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而安逸中一天天度过。猎人在更多的时候教天生爱枪成癖的甄二爷练习枪法。他知道土铳枪铅弹与火药的珍贵。他要求甄二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枪法达到枪手的境界:看见猎物,顺便抱起枪,不用瞄准就搂火,随着一声响,就将飞奔的獐子、岩羊之类的猎物的头颅打碎或将其心脏击穿。

末代枪王 第三章(1)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间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八年。这是个异乎寻常的年份。县志记载:“民国三十六年,天降冰雹大如鸡卵,粮油绝收。后阴雨连绵,山洪暴发,大部耕地淹没,民流离失所,卒不忍睹……”祁连山麓世外桃源般的宁静生活被打破了。先是一群山外人衣服褴褛面黄肌瘦地涌了进来,他们抓旱獭,套香子,挖蕨麻,捡野菜,从早到晚蠕动在祁连山麓的大小山沟里寻觅着果腹之食。后来县府的衙役们也跟了进来,他们征收大马款、兵役款等十几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将猎人家的麝香、鹿茸等一股脑儿搜刮了去。更令人可怕的是,据县府的官人们说,从遥远的“下边”(南方的统称)来了一伙红头发、蓝眼睛像魔鬼一样的军队,他们马上就要打到兰州了。他们来了要共产共妻,还会扒了小孩子的心肝下酒吃!为此,坐镇西宁的马步芳马长官有令,家有壮丁者,三抽二,二抽一,如果前方战事吃紧,就是独苗也要抽,抽到兰州东面去抵挡共产党解放军。

  秋后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猎人一家围坐在土屋的火盆边,等待着开饭。火盆上,大铜锣锅里煮着一只肥美的岩羊,馥郁的香气正同泡沫一起冒出锅外,充盈在土屋中,弥漫在人的肺腑中,惹得一家人垂涎欲滴。
  “看把你馋的,”自从大儿子死后,老猎人将一腔的父爱倾注在小儿子身上。看见小儿子双眼贪婪地盯住锣锅,不时地拨弄已然燃得很旺的火盆,便从锣锅里挑拣了一块带软骨的肋条递给他,“尝尝,熟透了没……”
  “哎!”甄二爷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在破褐褂上蹭了蹭手,接过肋条便狼吞虎咽地撕吃起来。由于肉尚未熟透,他将肋条上的肉撕下后,来不及咀嚼,便生生地吞咽下去,直噎得他两眼翻白。
  “呵呵呵……”看见儿子猴急的样子,老猎人会心地笑出声来,一边鞣制一条岩羊皮袋,一边往火盆里添了一块干柴。火光映红了他古铜色的脸膛,映出了他难得的幸福笑容。
  今天他猎到了一只肥美的岩羊,所以心情格外的好。自从山外人大量涌入山里,不但扰乱了他们的生活,占据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而且带来了一个个让他惊恐不安的消息。冰雹、洪水、瘟疫……天降异端,兆示世道多舛,人世间的黑头凡人们必将遭受新一轮的苦难。而战乱兵燹,更让人感到浩劫轮回而来。在这些令人惊恐不安的消息中,最令人惊心的,莫过于抓“壮丁”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他追猎一只獐子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那沟岩嶙峋,林木茂密。他一枪放倒了那早已受伤的獐子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顺势躺倒在一棵大松树下乘凉,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对面丛林中的西番柳丛微微颤动。“不好!”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想到那是棕熊或者是灰狼等能伤人的动物。刚打了一枪的土铳枪此时空空如也,如果真是凶残的熊或狼,说不定自己的小命就不明不白地丢在这儿了。但他不愧是祁连山麓里打了一辈子猎的猎人,惧怕之余,麻利地填药装弹,瞬间就将枪口准确地瞄准了那个地方。

  “甭……甭开枪……”老猎人先是听到了人声,接着看见一个穿着破褐褂的老人从柳丛后边站了起来,脸因极度恐惧而变形了,像一只长得变了形的核桃。他双手高高举着,颤抖着慢慢走了过来,宛如炮火过后的俘虏。

末代枪王 第三章(2)

  “嘿嘿嘿……”老猎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将枪扔在地下,“你钻在麻柳窝里闹球啊?要不是你声音出得早,说不定我一枪将你狗日子送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呢!”他揉着咚咚直跳的心问,“你是干啥的?”
  “我……我爷儿俩是逃荒的……”说着,老人从身后拉出了一个十###岁的年轻人。
  “哦!”猎人明白了,这又是一双从山外来讨活口的苦命人儿。“山里的野生,见面分一半。你俩过来,帮我剥皮子,我分一半獐子肉给你爷儿俩!”他一边招呼,一边抽出刀子,扯过獐子腿熟练地剥起来。
  剥着剥着,他的双手因过度的吃惊而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看见那小伙子长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脸的上半部分皮肤干皱、皲裂,完全丧失了生机与活力,僵硬的肌肉将下半部分拉扯得变了形,嘴和鼻子歪向一边,像半副晒干了的羊肚子。更有甚者,那两只枯萎、瘪陷的双眼,像两只化了脓的疥疮,令人恶心生厌!
  “老哥,”那老人显然看出了猎人的惊异,叹了一口气说,“你别见怪,这娃娃的眼睛是我弄瞎的……”
  “啥?!”他吃惊得跳了起来,“你咋这么狠心?这娃娃难道不是你亲生的?”
  “咋不是亲生的?要不是亲生的,我咋会下这狠手弄瞎他的双眼?”

  “……”这回猎人吃惊得真正有些迷糊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老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泪水像枯树底下流出的雨水,随着他哽咽的诉说,断断续续地流了出来……
  原来,他们是黛彤川黛彤河畔一家普普通通的农户,他们租种了地主老财家的二十亩土地,兼看着一座水磨,还在黛彤河川丰美的草场上饲放有二十多只祁连绵羊。尽管一年的收成一半要交给老财,还要交官府的各种苛捐杂税,但黛彤河川温热的气候和丰沛的降水,往往会带给他们一个好的收成。更让他们欣喜的是,在他们水磨河水上游的一个崖湾处,居住着一家獾猪。獾猪超强的繁殖能力,源源不断地免费给他们一家提供了改善生活的肉食,使他们家的生活在方圆十里八里的佃户、塔瓦们中间显得幸福而安逸。

  民国三十七年秋天一个漆黑的夜晚,甲长、保长领着一伙县城的衙役和军人围住了水磨,幸福而安逸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那是一支抓壮丁的队伍,他们知道他的儿子正当青年,是必抓的壮丁。幸亏那天儿子老早提了一把铁丝扣子去套獾猪,老天保佑他逃过了一劫。但老爷子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若不想办法,儿子迟早会被抓走最终成为炮灰的——在这黛彤川里,多少壮得像牛犊、机灵得像洋狗的小伙子被抓了壮丁后便杳无音信了啊!儿子一旦当了壮丁,除了家里没有了壮劳力,二十亩土地没人耕种,二十只羊没人饲放,更没人能套来肥美的獾猪,全家的生活会一下子陷入窘境外,儿子一旦死了,他老杨家在黛彤川就后继无人断子绝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自己手上断了杨家千百年来的香火,自己死后进不了祖坟安葬不说,又如何向阴间列祖列宗交代?

  “决不能让儿子去当壮丁!”他狠狠地想,“得想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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