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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根
作者:
林中之路
日期:2009-04-24 21:37:38
第一章
存在之诗刚刚开篇,它是人。
——海德格尔
1、
扇村依归河两岸伸延,像错落展开的扇子,之间点缀青山绿水。大自然泽被世界,扇村如造物主遗落优美的画卷。
河是归河,一座归桥收拢两岸,像仕女的腰带,在薄雾里隐约浮现。河堤下草滩一朵一朵,如不事打理的村姑,蓬蓬勃勃,或坐或躺,或洗衣裳或打闹嬉戏,带着泥土的香气,对着平淡无奇的日月。河水一波接着一波,假如你去捧宛转痴迷的细沙,手指也会在水中消散。缠绵的水苔,若村姑的发辫,吐露湿滑的身子,那么弱小,足以让你心动,感觉身体一丝丝被抽空。
沙有根在梦里曾不断开合这把扇子,上面的万家灯火,有如泪光闪闪。
每个乡里人的记忆里也许都会有一条这样的小路,通往温暖的灯火,和间或几声鸟鸣的夜晚。笨重而又笨重的大院门吱吱呀呀,在每一个夜晚降临的时分合拢,又在每一个清晨缓慢地敞开,对着那沉寂的山谷,应和时光的更替。门背后是早已废弃掉不用的石椿,一半陷进地里,露出来的月口,做了鸡的食盆。灰尘是干净的,散发着清爽的湿润的气息,粘上了衣衫也是不要紧的。进去就可以看到两个天心,青苔在雨水里滋养,旁若无人地跋扈,让来的人在小心翼翼的脚步里感觉居家的从容。屋檐张开挑角,多年一直不能飞走,被一些下山来歇息的鸟踩着,屋瓦青褐色的线条有些凌乱,但也不至于有什么掉下来的危险。一到阴雨绵绵的天气,大家的心情就都被雨淋湿,目光里好似长出青苔,看哪里都是飘摇不定的,牙缝里都是嘶嘶作响的湿气,山路是不必去想走走的,已经绵软得像发酵的面团,要不脏了布鞋,就安心呆在有些黑有些空的屋子里听雨,或者等待有亲戚趁农闲来做客。雨在天心里滴答滴答,一阵紧一阵有一阵无的,就像时光的沙漏,在不注意的时候就进入了远处黄昏的炊烟,人们才突然惊起,匆匆收起针线物事,关鸡关鸭,涮锅做饭。
公元一九六九年三月,扇村的大事就是沙贵胜死了老子生了小子。
2、
那天下午大暴雨好吓人呵。整个雨程扯闪打雷没消停过,好像天被谁戳了顶大窟窿,又好像有人站在南天门戽水。怕赶得上六二年淹大水呢。归河里罱盘大的青鱼打滚翻,鱼背比青浪还要密。奇里古怪的浪三层楼房样高,却不漫过堤防。青鱼翻起肚白,暴眼鼓腮,一条条腥臭得要命。有贪心的想捞了去挂灶眼熏肉吃,网了上来不是烂鞋子就是破斗笠。太怪了!定是国运爹闹的鬼。他含冤呐。
青四爹说到动容,下嘴巴直打哆嗦,护不住涎水只管流。
要不是他孙子沙有根当天降世,只怕扇村早就成了龙王庙。
土砖和茅草搭起这间小铺子,连个躲雨遮阳的草檐都没有。沙和土砌出的小窗户眼,被冬天挡北风的报纸遮住,屋子里墨墨黑,晚上都不大舍得点灯盏大青四爹只好占了门口那块地方看亮做活。
旁边摇补鞋机子的福姑住了针脚,对青四爹的唠叨毫无反应。歪着头拿剪刀嚓嚓剪断尼龙丝线头,端详了一会鞋檐子,扔到一个堆满鞋片子的角落,拍了拍围裙上的泥印,起了身来。福姑是全公社唯一的女侏儒,眼睛和鼻子深凹进去,龅牙和阔嘴却高高鼓起,生气的时候两只小眼里全是眼白。下身特别短,人坐着和立着没什么区别,不到薅禾棍高。屁股则过于硕大,如两片肉磨盘兜在裤裆里,毫无过渡就是伶仃的裤脚,走起路来越发让人担心会随时垮掉,把泥巴地砸出个洞洞来。
福姑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嫁过人家。扇村最皮的臭小子都怕近了她。
青四爹利索地给仔鸡掳毛,一把锋利的短刀子缓缓切入,盘个绷子勾住开口。那鸡痛得几抽,还没缓过神来,几粒细小的血肉丸子取出,冒着热气被甩到地坪里,一群好事的公鸡筛起翅膀前来抢夺。阉鸡嘶哑的闭合着眼,看着同伙们在泥泞里啄自己的一团物事。
青四爹心里嘀咕,还不如对墙壁讲,福姑傻里傻气的,半天打不出一个屁。
去郝三爷那捡两块水豆腐……青四爹吩咐着,把手往搪瓷脸盆里浸了浸,他手上看不出什么血迹,完全是下意识放一放,那水隔了夜,腥红的水面漂几皮鸡毛。
莫一屁股一坐就是一昼,莫贪豆子茶吃,你看你那死熊样子……记得问一下赊账的事。
水抹溜光的郝三爷就是好吃女人“豆腐”,不是胸口上摸摸就是屁股上捏捏,尽管光头上有时会起爆栗子。福姑的奶子和屁股两样都是郝三爷欢喜的,摸上去福姑大半个身子都是奶子。福姑去捡水豆腐总要打发点热豆腐渣回来,飨点红剁辣椒青大蒜,喷香可口。
世风日下哦。青四爹长叹一声,弹出一指眼屎糊,又擤把鼻涕擦在靠背椅子脚上。天晓得这日月齐全,自己一孤老还挨得多久,福姑将来如何撑得起门面。
青四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早晨,国运爹就漂在后背山的小泥塘里。小泥塘是村民们洗犁头粪桶的地方,水太浅,小孩子嬉耍,水也只能淹到胸口。一头水牛潜下去,水都要漫过堤。塘边有一座石片搭起的悬跳。低的一块没入水中,起了水苔,有些打滑。高的石阶上整齐地放着国运爹的一双破“解放鞋”,鞋带上还粘着新鲜猪屎。
3、
国运爹自杀的前一天,终于供出了一百块光洋的下落,落实挖出八十三块,其余莫名其妙变了空气。主审的大队书记李正阳一口咬定国运爹耍了阴谋诡计,定是还在某个碳湾里还埋着一百个“冤大头”,没打算交待就自绝于人民了。
“文刻字”很不以为然。他一口断定“歪脖子”不会只为了一百块光洋对国运爹下这样的狠手。吊起来打,还逼灌冷开水,还拿竹签戳指甲……怕是江姐再世也要熬不住刑了吧?肯定是贪图国运爹家传一把归河镇河之宝“九如扇”。62年扇村遭大水淹,就有人看见国运爹骑了九只青鱼,就拿草绳子缗住,一条怕有九个箩筐连起来那么大,在归河里捞起了不少人命呢!那都是九如扇上的青鱼在显灵呢!连青四爹家的瞎眼睛母猪都拎上了干岸!
文仁义六十来岁人,是公社里唯一特许刻章制印的,扇村人都喊作“文刻字”,刻章就不必说了,还刷得一手好标语。半人高的语录字,时像虎虎生威的官府,时像身子擀得匀称的细妹子。文革热火朝天的时候,他背毛主席语录走火入魔发起神经,一开始还能倒背如流,后来就听得人瞠目结舌,越听越后怕,胆子细的还被吓得打摆子要看赤脚医生。他胡说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成立地球粮食委员会,把世界人民都集中到中国来吃食堂。也不管亿万屎尿渥到哪里,还不把扇村几丘田肥死?说什么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就在中国开打,我们要引狼入室,要苏联老大哥放几个原子弹,炸掉四亿,还剩两亿,夜里找婆娘们使使劲,不出几年又是几个亿。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给水稻打葡萄糖,灌狗肉汤,才能亩产三万斤。这号臭屁主意鬼晓得是谁发明的,害得乡民们走夜路听不到狗叫,舍了三分魂魄,进屋了一阵还不自觉打团转,收不住脚,心里安不得生。
“文刻字”一次次被告发,差点打成现行反革命呢。要不是刷标语从未出过错字,连笔划都没划错过,只怕早就垫了牢眼。
他这样半天云里散闲谈有谁相信?国运爹连地主成分都没及格,一块薄田都没有,死了裹草席子拿旧木板钉了掩埋的。归河出青鱼从来没听谁传过呢,又哪里来的宝贝扇子?何况文刻字天天对着印模子,秀才不出门,碳湾里事情全晓得?当下就有晓事的拿蒲帽扇了扇文刻字的脑壳,他所剩无几的头发更加不着边际。
喂,你脑壳没发烧吧?还敢讲歪脖子书记的咸淡?
我怕他做甚?公社干部看到我还要发根烟呢!你们只晓得锄头把扽门弯里,晓得什么是宇宙不?莫以为是浚渠里的几根芋斗荷哦!62年发大水就是青鱼精发飙呢!你们只管去到国运爹坟上炸挂二五鞭子问他,寻常扇子他至多画一尾两尾青鱼,画多了会闯祸呢!你们不晓得李正阳的脖子如何歪的吧?就是遭了青鱼精的报复……文刻字嘿嘿一声怪笑还没完,脸就变得狰狞了许多,一口浓痰封住了嘴。他的刻字店一下子安静下来,没一个人搭他的腔。都害怕他那口痰飞到自己的衣衫上,扯乱谈的夹着湿漉漉的烟屁股走了。歇气的忙挑起担子继续赶路。
沙有根后来曾梦见那个被挖开的堂屋地面,泛起灿烂的黄土,坑里面端坐一个花纹斑驳的坛子,起出来时泥土扑洒,被欣喜若狂的一双双手捧来捧去。坛子里 “冤大头”一块块翻动着,用手指弹上去,“袁世凯”就发出嗡嗡的回声。堂屋两面正墙上,“思想领先,政治挂帅”八个暗红的标宋大字正在剥落。
沙有根后来才晓得,这个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将光洋藏在归河对岸亲戚家。被亲戚吞了十七块。“革命党”以为老头子说错了藏匿的地方。于是连夜突审,国运爹哪里还说得出来呢?
后来,再后来,政府为国运爹平反了,补了三百块人民币,放了一大堆鞭炮。早先的“革命党”还跑来道贺看个热闹。金胜贵胜两兄弟把国运爹的尸骨挖出来,那个裹尸的木箱子腐烂掉了。
沙有根看见大人们将几根骨头放进瓦棺材里重新下葬。烟尘四起,鞭炮回响在扇子山,沉闷黯哑,冲不出山坳,也传不到扇村的街巷。
日期:2009-04-28 20:44:34
4、
福姑推开豆腐坊虚掩的木门,里头传出郝三爷的断喝:快把门关上,莫把豆腐西施喊醒哒。灶脚里全是排码素齐的劈柴,灶头上火焰舔食弥漫的烂熟的黄豆香气。郝三爷光着白皙的膀子兜转那个巨大的豆腐架子,下坠的麻布袋子里头的浆水荡漾,滚烫,滑腻,如一群群发骚的女子赤条条在跳舞,悬住布袋的空梁被绞动的绳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郝三爷嘴里念念有词,微闭的眼睛,整个身子随着浆体打旋,迎合,如痴如醉。他白生生的肉打着汗褶子,肚皮滚瓜溜圆,胯间的物事撑起那条宽大的蓝棉布裤衩,看得人眼热心跳。郝三爷打的豆腐吹弹得破,如新嫁娘的皮肤,将要晓事解点风情却又含羞带怯的那种。
福姑两眼茫然举着空空荡荡袒露的紫花瓷碗,目不转睛看郝三爷忙活。
清冽的春潮从归河底下翻腾上来,风带着春腥,田里草籽花都举着娇柔的紫色花碗摇晃起来。飞低的鸟雀翅膀湿漉漉了,羽毛和花叶频繁擦拭,铺天盖地而来。大地的织锦还在繁忙,耕种的人在水牛角上方看见苍翠的天际,插在温软的泥泞里的双脚呆了!被风吹过的鼻息呆了!春天的脑袋呆了!草籽花的衬衣下蓬勃的乳房呆了!亿万笨拙粗糙的手心呆了!
嘎吱嘎吱的摇晃并不打住。郝三爷笑嘻嘻接连福姑手中的碗,放在灶案上。屋顶几匹亮瓦射下的光束带着烟雾升腾的蓝,均匀地在碗沿滑翔。他招呼福姑坐到歇气的板凳,顺手捻了块喷香酥脆的油豆腐塞在福姑嘴巴里。
福姑并不反感郝三爷的手在身上游走。郝三爷的手像豆腐一样细嫩,覆盖过来让人的身子发软。福姑的身子愈加曲折,被掀出来的乳房像横卧的葫芦,颜色发黄,起着麻飕飕的颗粒,硕大无朋而又溃不成军,松垮的奶袋子里面没有浆水,只是充满毫无规则的空气。福姑舔了舔嘴巴上一丝油腻香甜,手指向锅里。郝三爷的光脑壳上汗珠闪闪,他喘了粗气,口里衔了福姑粗大的奶头,围着板凳嗷嗷直叫。被屁股磨得滑亮的板凳宽大得很,容得郝三爷平素侧卧瞌睡。福姑的身子太短,摊不平,如发卷了粘成一团的面饼。而且这傻姑不晓得事,伸手进裤裆,她不是渥屎就是渥尿,黄白之物让郝三爷好几天都作不成豆腐,不是浆硬了就是豆腐太烂,不禁放,容易馊,猪都不肯吃。
郝三爷腻歪了。他往碗里铲了三块水豆腐,漂了点清水在上头,又抓了两把热豆渣拿草纸包好。福姑的奶子还是照旧豁着,郝三爷又帮她把衣服剐下来,遮挡了,拍了拍她的屁股,说:快点回去,青四爹等豆腐吃呢!
福姑并不走,守着油锅,郝三爷刚起炸油豆腐,那香气黄澄澄、金灿灿的,实在让人挪不开脚。
剁颈的,我又没办人民食堂,试过味就要得吧?这时的郝三爷平复如旧,老气横秋,油光锃亮的光头上青筋暴戾,眼睛里黯淡无神。
他不耐烦地推搡福姑出门。福姑端着豆腐扭头喊:帐,帐,帐。
涨什么,再涨,夜里去喂青四爹那孤寡!
阉鸡的帐……
鸡都发了瘟。
5、
当金胜和贵胜两兄弟蹋着鞋子衣衫不整奔到小泥塘的时候,洗粪桶的鳏夫宁三正用粪瓢打捞国运爹的尸体,粪瓢舀起那颗带着神秘笑容的脑瓜子,托了漂向岸边。贵胜的老婆柳凤正上阁楼取捆烧草,突然身下一重,剧痛差点把她晃下楼梯,她两个手死死抓住楼板,感觉整个世界都悬空在这块厚重的木板下。她如果是一颗钉子早就自己锲进去了。
她艰难地爬上去,在草堆里生下一个不足月的伢崽,找了把锈掉的剪刀割断脐带,一声微弱的啼哭冲破屋顶两匹灰蒙蒙的亮瓦,雨水浇淋的世界因雷电短暂的迷失而瞬间黑暗。她嘴巴都咬破了,几乎觉不到痛,只是连出几身老汗,头发如水洗一般。外面的人声熙攘,人们七手八脚用一床破草席把国运爹抬了进屋。沙有根曾梦见那堂屋里有一溜湿漉漉的脚板印。据说人在死前会去收脚板印,到自己曾去过的地方兜一圈回来再死。爷爷年轻时期贩货郎担子走村串寨的,还没日本鬼子抓走过,怕是有收不完的脚板印吧?母亲将自己的胞衣罐扔归河里,暴雨一直没打停,雷电布满天空,归河扭了扭身子,轻轻地将小泥塘纳入肚腹,地址成为了记忆或是纪念。
沙有根满月那天突发羊角风,浑身抽搐,屎尿不禁,眼睛直翻眼白。吓得柳凤抱都不敢抱,直往贵胜怀里塞。难怪乡邻扯谈说这个伢崽克死了国运爹,命薄呢。贵胜看着这个畸形怪状的细小身体组合,只有出气没得进气,慌不迭往卫生院跑。好不容易救打转,第二天又照犯不误。扇子山的土郎中说要贵胜买羚羊角熬水喝。贵胜一问要十四块钱,猪肉才七角钱一斤,过年才吃两斤肉呢。柳凤后来自豪地向沙有根标榜自己的能耐:过一个年,就是她出马找熟人借了五块钱,就体体面面把年过过去了。哪像现在,花几千块,也看不到什么排场。
木匠师傅贵胜半夜里动身去生产队的竹林砍了几根毛竹,回来熬了几个夜做了十几把火炉椅子,觉也不睡,担到邻大队去卖,回来的时候去了几个亲戚家里凑齐了钱,又走了十几里路到供销社买了羚羊角,宝贝一样揣回家里,一路星光满衣,踏月而归。
羚羊角泡水果然见效,过了半年,沙有根的病全好了。贵胜偷毛竹的事情还是败露了,告状的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金胜。
国运爹尸骨未寒,李正阳一觉起来发现自己的脖子歪了。他问路上遇到的婆娘们,我的脖子是不是歪了?还是你们都歪起脖子望我?我怎么看你们的脑壳都是歪的呐?婆娘们不敢正面回他,只吃住嘴偷偷笑。几天问下来,他的脖子越来越歪,渐渐扛在左肩膀上。
“歪脖子”的骂名不胫而走。有的说,歪脖子人高马大,狼猪一样到处渡种。光靠记工分就睡遍了扇村的婆娘,活该!有的说,歪脖子审国运爹下了黑手,把人往死里逼,能不遭报应么?李正阳听到风闻恼羞成怒,干脆把国运爹四个天心的屋子没收了三个,把两兄弟赶到一侧的厢房里。两兄弟为了分几间屋子大吵一架,柳凤和胡耒仙还抓了对方的头发咒了一个晚上。后来还是青四爹上门做主分了。金胜一家崽女六个,多分了一间。腿脚不便的贵胜他娘和贵胜住一起。两家从此连柴米油盐也不打交道了,宁可拿米升子到别家去借。
贵胜戴了高帽游街挨了一天批斗,回家就一个人喝闷酒喊要寻短路,吓得柳凤喊青四爹过来苦苦相劝:年轻人要想开点,好日子在后头,面子不面子,活下去才是要紧!第二天,歪脖子书记要民兵捉了贵胜关在大队部的黑屋里,说是不交足罚款就押送到公社里去做反面典型。
二十岁不到的柳凤慌了神,婆婆吃了惊吓,中了风瘫在床上。柳凤便背了个坐栏抱了有根去茶园摘茶叶。屋里连个主劳力都没有了,不去赚工分日子该怎么过哦。
6、
生产队长扛着锄头,从东家窗下走到西家厢房,吆喝出工喽,出工喽。天蒙蒙亮呢。婆娘踹了老倌一脚,快点起床拿尿桶来,一泡夜尿满了裆呢!见老倌要醒不醒,又揪了耳朵咒:怕是太平日子过厌了喔,早晓得要公社干部征了去修红旗水库。
红旗水库在乡民心里跟劳改农场差不多,大跃进时候大修水利,几万民工开山挖河,听从毛主席万岁教导的“高峡出平湖,当惊天下殊”,在扇子山山腰上硬是兜起来一湖水,光龙王老子就养殖了好几条,“农业学大寨”石灰标语刷在堤坝上,个个都有学校里操坪那样大。修水利都修死好多人呢。乡民听得红旗水库就要打个寒噤,队上出工那点子辛苦,简直是洪福齐天。
老倌子嘟囔着摸起裤子穿,老子夜里修你这座水库都修不赢,那背时水库垮了都牛年马月的事了,你这婆娘嘴巴发骚吧?旋即拿了尿桶进屋小解起来。
柳凤混杂在采茶叶的婆娘堆里,无数手指头像卧蚕一般觅食茶树的新枝嫩叶,利索地扔进茶篓。茶叶带着雨水的清凉,芬芳的茶香在黎明的雾气里纠结。柳凤的心思鳞鳞散散,如半坡采不完的茶叶,揪一把,碎的;再揪一把,碎的。柳凤平素做事都不大肯和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来的婆娘一起的。但今天不,她不想自己再成为被调侃的对象。人长得俊也是冤孽呢。刚才李正阳就歪起脖子过来了,故意对着她吼呢:你们这些婆娘秀气点,我的茶山还是黄花闺女哪,莫作死地摘,留点力气夜里好发骚咧!
茶园里没正经地哄笑,有脸皮厚的喊:书记呃,你作古正经看哪个喽?是黄堂客还是沙嫂子喽?给我记十分工,我陪你去大队部快活一下,哈哈……
你个臭婆娘,怕是一大早忘了系裤带吧?有本事去牛栏里牵了黄牯牛去耍。
书记那家伙比牛卵子还要长呢。
长好多?
婆娘拿了茶树枝笔划,这多,还是这多……歪脖子装作没听见,欺身到柳凤背后,手从柳凤胳肢窝里插过来,扳过茶篓去看。凤妹子,你连不上心呢!才一掐子,莫怕茶树痛喽,要舍得摘,要放肆摘。来,我教你怎么搞的。说着,就抓了柳凤的两只白生生的肉胳膊。
李书记,你帮个忙要得不?柳凤涨红了脸,缩开手骗到一旁。我家贵胜不懂事,你就宽限一个,我家都晓得你的大恩大德呢。
妹子,你要我如何帮我就如何帮,你讲如何帮就如何帮……歪脖子眼睛里伸得出手来,柳凤胸前凸起两座扇子山,翘得呢,奶水都湿了一片衣。
有根在远处的坐栏里嚎啕大哭起来,他饿了。
茶园里渐渐人声稀疏了,摘满了斤两的婆娘复过秤,记工员折算过工分,都嘻嘻哈哈接着伴回家。柳凤最后一个收工的,不晓得何时,落水的太阳腾地又露出小半个脸来。有根尿湿了坐栏,眼泪婆娑地没怎么歇气哭了一个下午。柳凤中途喂过两次奶。后来,柳凤想快点把一溜茶树摘完,旁边的人都走光了,她心里慌啊。要是到天黑——她甚至恨不得马上到天黑——该如何就如何罢。她又能怎么样呢?她瞅见茶园边上的大队部,歪脖子和几个大队干部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老远传过来歪脖子粗里粗气的笑声。
有根拼命地哭喊,喉咙渐渐嘶哑。鼻涕眼泪顺着脖子、围兜可劲流,两个小脚踢踏着坐栏,使出吃奶的劲势要挣脱这桎梏。他的哭啼和鸟声应和,在晚风中追逐那西去的落日。晕红的光辉映着这张没牙的小嘴巴。
柳凤背着空茶篓,感觉身子软柿子做的,要爬到坡上有根那里都十分难。有根的哭声怎么听起来像个老头子在干嚎呢?她感觉奶盘子好胀痛,好胀痛的。整个人都虚掉了,只剩下两只奶盘子在茶园里晃荡。
她不自觉一错脚,走向了大队部的方向。偏阴的大队部早早暗进了黑里,但背上炙热的还是残阳,鞭子一样抽打她年轻的脊梁。那男孩的哭声逼迫她加快了脚步。大队部门口,歪脖子面色漆黑,脸上只有烟头在明灭。
凤妹子,你找我搞什么?
我来交罚款。
哎哟,天人呐,莫折杀我,我岂敢罚妹子的款喽。
按辈份我要喊你叔叔,你就大人大量,放我一马吧。
姑奶奶,你是我的姑奶奶,我舍不得,放不下……
屋子里暗下来,歪脖子要去点灯盏,柳凤用身子挡了。
要得,要得,就点你这两只白馒头灯盏,真是亮灿灿的,好生肉实。
歪脖子不说话了。仓库里茶叶的香气浓郁,透过墙壁青涩地酝酿开来。
他胡子拉渣的嘴凑近了要含那鲜活的奶头。柳凤身子一扭,不呢,那是给伢崽喂奶的。老子就是要吃奶,细时候没吃饱,贪呢。他阔大的手捏着另一只奶子,乳汁都滴落到手背上。别,别,你要干就快些,孩子还在茶园里放声哭呢。
好,好,就吃一个留一个。他拂开桌子上的算盘,放倒了柳凤,趴上去狂吸起来。柳凤感觉奶子麻酥火辣的,想起贵胜,心里想哭,但眼里干涩。
歪脖子像国运爹调二胡一样,开始调摆这具不懂风月的身体。带着汗水味道的奶子随着姿势的变换起伏,扇子山,峨眉山,庐山,黄山,风情万种的山水真是可惜了。柳凤木木的身体开始动摇,面对这毫不熟悉的一个粗蛮男人,她的恐惧、耻辱似乎在黑暗里躲了起来,被调动的欲念无一例外被这要命的男人捕捉。
凤妹子,你真俊,你真他娘的漂亮!
快,快点,贵胜呢。贵胜人呢。
贵胜嫩角子,老子会家子,会要你晓得快活。
快放了他,要不你——死——出来。
凤妹子,大美人,我的娘娘,我的心肝。……你莫扳俏,停不得呢。早上抓了个偷笋子的,就拿他顶你家贵胜要得。
他关在哪,听到了动静如何得了……
他和偷笋子的关在一起,离这里好几间屋,你只管放肆叫喽,……莫咬牙巴骨。
我真是畜生变的。
凤妹子,莫这样讲自己,我这样连畜生还不如呢。
奶子上都是歪脖子的牙印。有根的呢?歪脖子的军用皮带扣还擦破了柳凤的大腿皮。茶篓里塞满了歪脖子给的鲜笋子,好重。
她做贼一样披头散发出来,飞也似的跑到有根面前,柳凤没有奶喂他,即使有奶水,她也嫌脏。
这孩子脸上蒙着星光和泪珠,早就睡熟了。
日期:2009-05-03 11:23:17
7、
小山哥红起眼睛哭呢,他的泪好长啊,被爸爸训斥得不敢吃饭,不敢夹菜,一个人躲在门湾里哭呢。那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女伢子哭呢。他的耳朵好多肉哦,摸起来真舒服,摸着摸着就开始摸到鱼了。
归河流进我的裤裆,管它呢!我拿脸盆戽水,舀鱼呢!一脸盆接一脸盆,溢出的水牵线样滴下来,鱼在脸盆里撒欢呢!谁能比得上我呢!平素连鱼鳞都抓不到的我,做梦都想抓鱼的我,幸福得大腿打哆嗦的我,捕获比生产队分给我家的过年鱼还要多,比我拣一天的禾线子还要多。
捞啊,捞,鱼缠脚呢,鱼嘴巴在脚上戳来戳去,痒兮兮的。哎呀,我要上茅坑,我要憋尿了!可是鱼怎么办?那么多鱼嘴巴跟着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在我脸上捞什么哦?发梦天吧?肖小山被有根踢醒了。哎呀,有根伢子,又濑尿了!你看喽,地图画得一罱盘大。把我的短裤都濡湿哒。拐场呢,没得换洗,又要我穿湿裤子做事,唉。
两人只好调头睡脚那边,在地图的边境把脚放好,继续睡。有时,有根做几次梦就濑几次尿。到处是地图,冬天就更惨了,两个靠着身体的热气烘尿印子。
姆妈拿出被子晒地图就要咒,都快要上学了还这么不晓事呢!败家子,只配困草席,教猪也教转来了,连不济事呢!
有根不敢起床,拿热屁股蹭来蹭去,想毁掉作案现场,恨不得小山哥替自己顶罪。小山哥是爸爸收到徒弟,初中没毕业就被家里送来学木匠手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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