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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杀
作者:
唐小淮
第一章 第一章风起(一)
“甘棠姐姐!甘棠姐姐!”攸儿气喘吁吁跑进了绣院。
老远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但甘棠没有停下手中的绣活儿。昨儿瑞姑姑交代时就指明了的,贤妃娘娘紧赶着要在端午节用的。攸儿年纪小,帮不了什么忙,甘棠只好紧赶慢赶,希望不要到时交不了差。挨骂事小,得罪了贤妃娘娘那就麻烦大了。
攸儿进了绣房,没再大声嚷嚷,蹑手蹑脚绕过了几位绣娘,来到甘棠的绣架旁。
“甘棠姐姐,听说安亲王的宝麓郡主进宫了。”
“是吗?”甘棠嘴里说着话,手中的绣针并没有停下。这位贤妃娘娘素喜桃花,桃花看似简单,可要绣出桃花白中泛粉、粉中带红的娇艳,实属不易。若能假以时日,细细绣来,倒也能搪塞一番。不过一则时间不允许,二则且是最重要的,“一朵花太过妩媚,会被掐头的。”甘棠娘亲言犹在耳。
“姐姐,你不去看看这未来的皇后吗?”攸儿急切地附在甘棠的耳边说。
“这种话怎能乱讲!”甘棠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呀!我就瞧不起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子。我自己去。”攸儿说罢扭身就走。
甘棠看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想她和自己同年进宫,年纪还比我小两岁,若在家中合该是偎在娘亲的怀中撒娇耍赖地享福,却遭遇父亲获罪,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充入宫中为奴。好在攸菊性子还活泼,平日里看去不甚以己为苦,只在父亲的忌日找一僻静之地偷偷地祭拜一下,别无他样。
终于到了晌午,该用饭了。早有几位当班的绣女领了饭来,在西厢摆起了碗箸。看看绣布,第一朵桃花只剩花蕊了,晚饭前应该可以完成。甘棠把将用的几根粉白、绯红丝线抽取出来,放于绣案上,急忙出了绣房。
等甘棠洗完手来到西厢,瑞姑姑已然坐下了。急忙脸带歉意,两手放于腰侧福了一福。
“过来吧。”瑞姑姑倒没有责怪,想是看在甘棠为娘娘绣花的面子上吧。
甘棠走到桌前自己的位置上,端起碗,悄悄斜了一眼,发现攸儿已经站在那儿吃着了。见甘棠瞧她,眨眨眼,笑了笑。
“甘棠。”
听得瑞姑姑叫,甘棠急忙放下碗筷,退后一步,垂下眼,低低答到:“是。”
“贤妃娘娘怜你辛苦,这碗莲子羹是赐你的。那裙摆这两日是必须完工的。”
瑞姑姑的声音里有慈爱,又有一丝毋庸置疑。
“甘棠明白。”
瑞姑姑微微点点头,“吃吧。”
晚上,经瑞姑姑恩准,甘棠又赶了一阵活儿,算计着再两天能完工,这才吹了灯,回到睡房。
稍做洗漱,轻轻爬上大炕,刚躺下,就听得有人低声唤:
“甘棠姐姐,要睡了吗?”
“想说什么?”甘棠伸出手去,帮攸儿掖掖被角。虽说端午将到,这晚上还是让人觉着冷。
“我见着宝麓郡主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激动。不过说了一句就停下了,想是希望甘棠能央求她讲讲。她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愈加的光亮了。甘棠记得家里的厢妹妹也有这样的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嗫嚅着,冒出一句话来:“三姐姐送我的荷包又丢了。”那时的她还小,是不晓得身份的尊卑的。她是嫡出,甘棠是庶出,中间隔了很厚的一道墙呢。
攸儿见甘棠没搭理她,闷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了。
甘棠笑着推推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呀?”
攸儿鼻里“哼”了一声,到底转过了身。
“我在玉圈门远远地瞧见有一行人过来,打头儿的几个眼见着不是宫服,我就料定了是新来的宝麓郡主。我转到那几块大玄石后面,把她看了个清清楚楚。”攸儿又闭住了嘴,看甘棠问是不问。
甘棠摩挲着她手上带着的掐金丝银手钏,笑着说:“讲吧。”
“我估摸着你想听吧,还故意给我添堵。”攸儿就势轻轻拧了甘棠的胳膊一下,又往被里缩了缩。
“她身量不大,个头和我一般。气度丰雅,不愧是王府里出来的,到底和这个不一样。”攸儿伸出两个手指,在甘棠眼前晃了晃。甘棠深知她指的是梁妃。梁妃宫女出身,身份低贱,当今皇上位列普通皇子时,她便随侍左右,深得宠信。虽说竟比皇上年长近十岁,却因前几年连诞两位公主,终被册封为德妃。
“她的头侧插着一支景福长绵簪,看上去倒比那日里贤妃娘娘戴的那支光彩些。”
攸儿话音渐渐低了下来,一会儿睡着了。
甘棠却翻来翻去,总也不能入睡。恍惚间,觉得娘亲正在给自己梳头,“我的儿,想梳个什么样式?”外面太阳正好,照在西厢房酱紫色的窗棂上。“沈姨娘该糊糊窗纸了。”淡土黄色的窗纸翘起了边儿,风儿一吹,呼呼地响。
“又在想小画儿了。不对,应该叫历儿了。”娘开始给自己编小辫了,这样再编成大辩,时间长了也不会松散、起毛。本来用头油最好,一月的份利却又那么少。有时相邻的沈姨娘送些,说是眼看着季儿一日日地大了,辫儿乱乱的不成样子。娘有时收,有时不收,“说不定老爷又想起她来,用的着的。”
沈姨娘原有个女儿,是同大夫人的三女儿一月出生的。沈姨娘没有其他子女,所以对这个小画儿格外地看重。只要从西厢的窗下走,就能听见她给小画儿哼歌儿。嗓子哑哑的,又爱走调儿,常让人忍俊不禁。
可惜的是,还没出满月,赶巧儿碰上大夫人的三女儿夭了。大夫人派了奶娘来,说是抱小画儿去让嫡母瞧瞧,谁知就再没回来。
沈姨娘挣脱了甘棠娘的手,跑到正室给夫人下了跪,不成,被撵出来。又在院里跪了一晚上,到最后还是老爷叫了仆役把她架了回来。
甘棠娘给她端去一碗面,甘棠躲在娘的身后,就看见沈姨娘木木地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却是没有眼泪。甘棠娘自去劝慰姨娘,说些“总还是一地儿住着”的话。
甘棠在一旁瞥见了梳妆台上的一支红宝石串米珠簪花,搁在小巧的点彩粉盒上,心里暗想:这就是父亲前几日谴周嬷嬷送来的簪花吧。那几粒碎碎的红宝石娇艳如血,在阴暗的屋子里静静散发着暗黑的色彩。
后来的日子里,夫人间或准沈姨娘去见一见小画儿,瞧着沈姨娘抱孩子的痴样子,又改了主意,连门都不让进了。过了几日,更索性改了名字,叫“历儿”。
这次沈姨娘没再去争,整日里拿着那支簪花不言不语。日子长了,父亲再没有进过西厢房。
只是母亲空闲下来去坐一坐。两个妇人对坐着,不言不语,有时一声长叹。
奇怪的是,沈姨娘在打扮上不再留心,独把那支簪花戴在发髻。红红的宝石逼衬着没有一丝血色的银盆脸儿,越发得雪白。
沈姨娘见甘棠在跟前,就唤到身边,理一理乱了的盘髻,最后两只瘦长的手捧着甘棠的脸蛋儿,盯着她的眼睛看,嘴里喃喃道:“像极了,像极了,一双星星眼儿,星星眼儿。”
那双手真凉啊,凉得赶得上新汲的井水。却又使劲地摇晃起来:
“姐姐,姐姐,快起来!”
甘棠使劲地睁开眼睛,是攸儿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姐姐今天怎么醒得迟了?我把洗脸水都打了来,外面下雨呢,这手都冰了。”
甘棠凑到窗口,可不是,雨不大,却密得很。要不是那几棵盆石榴儿发了芽,真像是深秋呢。
甘棠急忙地洗漱了,思量着赶在早饭前,到绣房绣一阵子。
“你也别闲着,前日里不是吵着让我教你做粉嘛,去问外膳房的李公公要二两新米。要是公公不在,你就回来,别在那儿纠缠。要在,带句话给他:那花样儿过两天带来,赶着娘娘的活儿呢。”甘棠在头顶随便挽了一个髻,插了一支骨簪,借攸儿的手喝了一口水,匆匆去了。
等到吃饭,也没见攸儿回来。只好向瑞姑姑撒谎,说派了她和个姐妹到敬事房要皂荚仁去了,想是没有现成的,忙着剥皮呢。
瑞姑姑没再追问,只说了句:“她也该在针线上尽尽心了。”转身走了。
甘棠舒口气,在绣架前坐下,开始绣一个骨朵儿。
此时,是绣房里最安静的时候。偶尔,听得见几位绣娘因着用色的不同小声咕囔,瑞姑姑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走过去做个评断。顺便再到每个绣架前看看进度,或是小声训斥,或是点头微笑,这是绣娘最紧张的时候了。
第二章 风起(二)
“这是谁教的针法?”
不知什么时候,瑞姑姑竟站在了甘棠的身后。
甘棠急忙站起身来,垂下手去,低低地说:“禀姑姑,未进宫前我娘曾教过些许针法。”
“你坐下,再绣几针我瞧瞧。”
“是。”
甘棠稍稍斜坐在凳子上,拿起针开始绣,又小声讲着:
“刚刚绣完的这些针是从骨朵儿边上起的针,边口儿要齐整些;这几针要在这绣完的几针里落针,空隙是早就留好了的……这几针需转入最前面针脚几分,还得留出下几针的空隙……这几针又要接入再前面几针几分。下面的,就照着前面的来就是了。”
讲毕,甘棠依旧站了起来。
“确实比滚针更严整些。”瑞姑姑停了停,又说:“你随我领些丝线来。”
甘棠心中不免诧异,姑姑昨日里刚打发人领了丝线,说是怕敬事房再几日忙了,去了未免多些口舌,难不成今儿倒忘了?心里这样想着,面儿上却没带出来。脚步儿紧跟着姑姑出了绣房。
在往敬事房去的卵石子儿路上走了一段,瑞姑姑脚步慢了下来。
甘棠心知姑姑必是有话要说,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倒也不敢并肩,只是能听见低话儿罢了。
“昨儿泻玉来咱这儿取彩粽儿说了句话儿,关系着你呢。”瑞姑姑眼望着天上衔泥的燕儿,透着一点兴致。
泻玉是贤妃娘娘身前的宫女,甘棠与她虽是认识,并没有打过交道,为何提起呢?
“请问姑姑是否是让季儿再提前些日子?”若果然是此事,那真真是没有办法了。除非叫上几位绣娘,赶紧学起针法来。
见甘棠紧皱了眉头,瑞姑姑倒“扑哧”一声笑了。
“为的不是这事儿,看把你急的。”姑姑抬起手,给甘棠扶了扶髻上的簪儿。
“贤妃娘娘看中了你,要你过去呢。”瑞姑姑瞅着她。
心里“咯噔”一下,甘棠停下了脚步。看看四下里没人,她扑通跪下了。
“甘棠自打进宫就跟着姑姑,虽不能说万事皆无错,倒也是尽心尽力。只想着这样很好,从来没有做过他想。望姑姑明鉴。”
瑞姑姑急忙搀她,“季儿,你这是想多了。我并没有想要试探你的忠心。你在我身边待了整三年,我还需要和你拐着弯儿地说话吗?实在是娘娘看中你的绣活儿出众,想着调到身边去,有什么活计儿也便当。”
甘棠没有做声,捻着衣脚儿。
一个小飞虫儿嗅着了瑞姑姑脸上的香脂味儿,绕着她的圆脸嘤嘤地飞,落在了姑姑的额头上。
“啪!”姑姑一巴掌打在自己的额头上,“该死的贱东西,想爬到我头上来吗!”
瑞姑姑这是借事儿警告甘棠呢,她焉能听不出来。这件事放在别的绣女身上,确实是该拍手称快了。又有几个绣女愿意一辈子关在绣房呢?
整日里和针线打交道。活儿急的时候,一天下来,头都要抬不起来,两只胳膊酸涩难受,站在饭桌前想夹口菜,手哆哆嗦嗦地不利索,一时松了,菜掉到桌子上,挨姑姑几句呵斥算是清的。赶上姑姑遇上了操心事儿,饿一顿,或是直接送到敬事房的并不少见。
可是就是如此,甘棠也不愿到娘娘的宫里去。绣房是辛苦,是一处清静地儿。进了娘娘的宫里,绣活儿是少许多,也能见着些世面。可都说“伴君如伴虎”,伴着娘娘肯定也身闲心不闲。去年腊冬月里,因李贵嫔小产,太后斥宫女没有尽心服侍,六位宫女当天夜里就被拉到敬事房杖责赐死了。
和别的宫女不同,甘棠进宫是乐意的。不像她们哭哭啼啼,心不甘情不愿。在家里时,见多了嫡母的跋扈,母亲的谦恭,父亲的寡义。想想自己的出身,早晚也就是个妾室、填房。就算嫡母怜她平日里小心,嫁了做个小官的嫡妻,又焉能保证脾性儿顺和。本是一意儿寻个庵院,一辈子青灯古佛,娘却死活不依。
本想着进了这高墙之所,清心寡欲,也算遂了心了。谁又想到,又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闷闷地随了姑姑去了敬事房,领了线,确是粗细皆有。公公笑言道:“太后、太妃今年有好兴致,要过个喜庆样儿的端午节。令各宫各所都挂起彩粽来。你们顺道儿把其他绣房的也领去、散了。省了我的一趟脚力了。”
瑞姑姑笑着接了,又递与甘棠。
一路无话。
回去了绣房,瑞姑姑遣了几个手脚利落的,细细地叮嘱了,拿了丝线送去其他绣房。
甘棠刚刚坐下,攸儿便笑嘻嘻凑了过来。
甘棠急忙看看瑞姑姑,她正忙着分派裹彩粽的事儿,这才放下心来。
“怎的这会子才回来?又往哪儿疯去了?”
攸儿见她沉下脸来,却是毫不在意。
“我刚拿了米,正碰上张公公进来。”
“可是敬事房的那个?”甘棠急急道。
“正是呢。”攸儿见她急了反而笑了。
“是张公公不假。却并没有问东问西,拿我的错儿。还说等粉做好了,送他一份,给家里的老妹子抹脸。李公公听了这话,又赶忙地给我装上了。”
甘棠瞧瞧攸儿衣襟下挂着的小白布袋,里面的米足有半斤,这才放了心。
“季儿姐姐,张公公还问起你呢。”
甘棠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好儿的,怎么又提到我?”
“是张公公问,咱这里谁绣工好,我就说了是季姐姐。”
甘棠一时气了,紧皱了眉头,“还说了些什么?”
攸儿见她变了脸色,也慌了神。
“没说什么了,没说什么了。公公见时候不早,就叫我回来了。”
甘棠内心疑惑着,又不好说什么,就对攸儿说:
“以后见着公公们,还有各宫的宫女姐姐们,只要没正事儿,避着些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攸儿丧气地点点头。
见着她的委屈样儿,甘棠又有些不忍。
“你且悄悄儿地回去,在我的炕角里有一个青瓷罐儿,取出来,用水细细地刷了。把米倒进去,满满地倒了水,再放到那个角落里去。
回头把上回用剩的皂角仁儿带来,就说是去敬事房现剥的。”
攸儿一溜烟儿地去了。
说着话的工夫,又耽误了绣活儿。甘棠赶忙地穿了一根嫩翠线儿,绣桃叶芽儿。
正绣着,脑子里忽地一闪念:姑姑提过,贤妃娘娘每逢节日里必带一支点翠嵌珍珠含芳簪,上面的翠羽最是鲜活。这翠芽儿一旦绣上去,岂不夺了光彩去?
可是若拆了重来,那针眼儿大了不说,一大会子的工夫也就白搭上了,实在不舍。这可怎么好?
第三章 拜见皇妃
整个后晌,其他宫女欢欢喜喜地缠绕着彩粽儿,见甘棠伏在绣案上,知道她活儿紧,也不来缠磨。
甘棠稳了心神,慢慢绣着。那半截子嫩叶子时时地刺着她的眼睛。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先绣完别的再说吧。
忽听得她们几个喜悦悦地咋呼了起来,抬起头来看。却原来是一只小蜂儿闯了进来,被她们一吓,更不知往哪儿飞了。
瑞姑姑正在外面晒着太阳,也快步地走了进来:
“还不止了声,叫人听着像什么?”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宫女们手里干着活计,眼里却瞅着那蜂儿,看它飞哪去。
甘棠也盯着它,它“嘤嘤嗡嗡”的样儿,着实地讨人喜欢。
蜂儿满屋里转了几圈,竟、竟就落到了瑞姑姑头上。姑姑可巧儿在发髻上戴了两朵嵌宝石的绢花儿,一朵粉红、一朵嫩黄,正讨了蜂儿的喜欢。
绣女们乐翻了天,一个个地撑墙捂肚子,丝线也被扔了个满地儿都是。
瑞姑姑大睁着三角眼,张着嘴巴,指着绣女们:
“你们、你们,要疯了吗?”
攸儿刚好回来,见了这番景象也傻了眼。又听见了姑姑的话,就问:
“瑞姑姑,要奏请敬事房吗?”
绣女们笑得越发地厉害,有几个直接撞翻了绣架子,趴到了地上,笑得没了气儿。
瑞姑姑气得混身发抖,却也没有办法,跺跺脚出去了。
好一会子,大家才止了笑。拍拍身上的土,挽一挽头发,再把地上的乱线归到一处,一根根地梳理清楚。互相对视一眼,又笑上一阵子。
听甘棠说完了缘故,正喝茶的攸儿一口茶水喷出来,笑得趴到绣架子底下去了。
甘棠也抿嘴笑着,低头拿绣针,傻眼了:裙摆上溅上了茶水!
茶水不多,几滴。可是在这水清色的纹锦上,那点子茶色可就全显了出来。
攸儿一眼见到了,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甘棠也实在没了主意,只好做好请罪的准备了。反正就这一条贱命,娘娘想要就拿去吧。这样一想,心里反而轻松了。
她又想到瑞姑姑就那样顶着那只蜂儿,颤巍巍地走了,心里就禁不住笑:蜂儿是否正在疑惑着,这么俊俏的花儿怎么没有就花蜜呢?
蜂儿伏在花儿上,蜂儿伏在花儿上!甘棠喜得就要呼出声来。
绣的那点儿嫩芽儿,再嵌上几遭儿水清色线,既与底色儿相称,又不会压过发钗的点翠!那点茶渍做蜂身子最合适了!
以前在门帘儿、被面儿、枕套儿、手绢儿上绣过飞禽走兽,绣过百蝶样儿,独没有绣过这样的小飞虫儿。用红褐丝线做身子,丝线不必浸过皂荚仁水,绣好了用小刷子刮刮,毛茸茸的,最合适了。
若是娘娘不喜欢,扫了兴,说不准就不来调我了。
攸儿眼见甘棠的嘴角翘了上去,慌了神,起劲儿摇她的胳膊:
“姐姐,不要吓我!我这就去找瑞姑姑,祸是我惹下的,我担着。你甭怕!”
甘棠浅笑着,说:“我该谢谢你呢。”
攸儿听了这句,更是魂飞魄散,扭身就要跑。
甘棠使劲拽住她,“我没疯。你快坐下吧。”
攸儿勉强坐下,眼睛用劲儿地看她。
甘棠也不管她,穿好了一根浅褐色的丝线:
“仔细看着这针法。学会了,保你的命,保我的命。咱一处好好地活着。”
她绣完了一个小肚子,又补上几片浅绿的翅子。攸儿张开的嘴巴,慢慢合上了。
“娘娘万一儿瞧着不雅?”
“拼一回吧。”
攸儿没再做声,乖乖地穿好线,学着她的样子,静静绣起来。
两个人忙碌了一天两夜,好歹完了工。
甘棠把百褶裙工工整整叠好了,恭恭敬敬捧至瑞姑姑跟前。
姑姑满意地笑笑,把手里的绣针插进红缎如意针袋里,接过了裙子,展铺在绣架上。看着一朵朵的桃花,脸上的笑纹儿越加地深了。不过,一展裙摆,那笑纹儿马上就僵了。
“为何擅做主张?”
“不小心溅上了茶水,想不出别的办法。”
“你这是给自己找死路。”
“祸是自个儿闯的,丢了性命,怨不得别人。姑姑放心。”
“你这孩子,唉。平日里见你是个最省心的,到头来却又——,唉。”
“姑姑,不必担忧。这事儿与旁人无干,只怪甘棠命不好。”
“你既然看得开,我多说无益。”瑞姑姑深深吸口气,“出了这档子事,你还是跟我一起去交差。娘娘怪罪下来,你也好解释清楚。到时不会怪我。”
“季儿全听姑姑的就是。”甘棠心中暗自好笑:姑姑口口声声为她着想,还不是极力地把自个儿撇清了,推她到风口浪尖上去,是死是活听凭娘娘罢了。
瑞姑姑前面带路,她俩顺着回廊边上的青石小道去往翠微宫。
甘棠偷眼儿打量着身边的回廊,尽绘着一些龙凤、牡丹的图案。听姐妹们讲过廊里的黄梨木的雕梁极为讲究,这非得在廊里走一走,才能看得清。自己这趟儿去了,不见得能再回来。看样子这辈子是没谱了。
正走着,眼见着路边儿的草下露出了一截子红丝线,煞是扎眼。甘棠一弯腰拣了起来,竟又带出了一个小坠儿,粗看是一个小狮子,张牙舞爪,挺招人喜欢。
“怎么停了?”瑞姑姑见甘棠没有跟上,回头看她。
“石子儿硌了脚。”甘棠弯腰揉揉脚,借势把小狮子揣进了怀里。木头的,不值钱,许是哪个宫女掉的。要是能躲过这遭儿,就把它送给攸儿;躲不过就陪我到底下做个伴儿。
走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才来到了翠微宫进宫三年,律法森严,只选秀时见了深黄琉璃瓦的高墙,晋见太后根本不敢抬头,攥紧了赏下的银脚儿,就憋着气儿退出来。公公领着去了绣房,再没逛过这皇宫大院。
只见这宫屋顶,以红、黄、绿五彩琉璃瓦铺盖,木面没有髹漆,通体显现了木材本色,醇黄若琥珀;屋角高高翘起,宛若万云簇拥,飞逸轻盈,又悬挂着风铃,风荡铃响,倒是清脆悦耳的很。
瑞姑姑也停了下来,目示甘棠过去:
“呆会子进去别忘了礼数。但听我说。娘娘问到你了,再说话。务必话音儿低着些。”
姑姑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甘棠也感伤起来,“扑通”跪下。
“娘娘责怪下来,季儿性命必不能保。斗胆请姑姑把季儿这些年积攒的几两散碎银子送出宫去,交给我娘,也算是报答了养育之恩。倘或不能,就给了攸儿,可怜她没爹没娘。”
“我记下了。走吧。”
早有站在外面的小太监进去传了话,姑姑和甘棠徐徐走了进去。
既存了一死的心,倒没有了畏惧。她审视着这宫里的一切。
地上铺的是汉白玉大理石地转,刻着菱形花纹儿;厅堂正中摆放着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稳重华丽。两旁各摆着两张玫瑰椅,黄花梨的木料,桃花形的镂雕,透着娘娘的喜好儿。
一位身着翠绿裙儿、洒线绣坎肩儿的宫女迎将出来:
“瑞姑姑这边请。娘娘在东暖阁里呢。”
姑姑与甘棠低着头,随宫女拐向了侧室。
一撩大红撒金的软帘儿,扑鼻而来一股子异香,又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姑姑与甘棠请了跪安,就闻得炕上传来一阵清丽的女声:
“姑姑起来吧。”
甘棠随着站了起来,这才第一次看到了宫女们最常提到的贤妃娘娘。
容长脸儿,长眉皓目。没施脂粉,腮颊上却带着些绯红。
“娘娘可比前几日好些?”姑姑笑颜问道。
“好些了。劳瑞姑姑挂记。可是绣好了?”
瑞姑姑有点子踌躇,想说什么又没说,还是把手中的紫缭绫包袱递给了身边的宫女。宫女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打开来。
娘娘移动了一下身子,伸过手去,掬起了裙摆,拇指上套着的一枚黄玛瑙方戒,在阳光下荧荧地发光。
“这绣工倒还精细。吆——”
姑姑早已拉着我的衣襟跪下了,一句不吭,等着发落。
“这是你绣的?”
娘娘语气平淡,没显出怒气儿,却也没让站起来。
“禀娘娘,是甘棠自作了主张。姑姑不知情。”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娘娘说道。
甘棠慢慢抬起头。窗棂射进来的阳光,刺着我的眼睛。
“生的倒还齐整。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甘棠站起身来,内心倒还平静,自忖:难道要拿我的一双手出气吗?
走至娘娘跟前,一位宫女托起甘棠的手,让娘娘看。甘棠低着头,倒是把娘娘脱在炕下的一双织金妆花缎鞋面的绣鞋瞧得真真的,看来这位娘娘有一双小脚呢。
“看看手心儿。”娘娘语音柔和。
宫女把甘棠的手又翻转过来,娘娘细细看了。
“这丫头是个操心的命。”娘娘笑道。
“娘娘还学会了看面相呢。”瑞姑姑在一旁搭话道。
“姑姑怎的还跪着?起吧。”娘娘给宫女递了眼色。
宫女搬来一个红木方凳儿,瑞姑姑欠着身子浅浅地坐了。
第四章 骤变
“虽说越了些礼,绣得奇巧,入我的意。瑞姑姑且放宽了心。况且我也不会因了一幅裙摆儿,归罪了姑姑。你在我身前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娘娘款款说道。
瑞姑姑听到这,急忙站起身来:
“这是娘娘心胸宽,怜恤奴才。也是这丫头命大,遇上了娘娘。旁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给瑞姑姑端杯茶来。这半日该渴了。”娘娘发话。
早有宫女端来一盖钟儿,瑞姑姑喜津津的接了。
“上次让泻玉捎的话,可带到了?”娘娘手摸着裙摆上的蜂儿,问道。
“我当时就知会了这丫头,她是满口愿意的。有哪个痴子不愿近近地伺候主子呢。季儿,是不是?”瑞姑姑紧盯着我。
既然到了这个份劲儿,还能抽身吗?甘棠只是垂下头去,轻轻道:“但凭娘娘、姑姑做主。”
瑞姑姑听言,立时乐了:
“娘娘是顶尖儿的人物,这宫里有几位呢?季儿自当是尽心地服侍。娘娘选对了人了,我是愿打包票的。”
瑞姑姑越说越离谱,娘娘反倒笑了:
“瑞姑姑言重了,要了你的得力人儿,该赔些什么呢。”
方才的那位宫女移步出去,取来了两锭金元宝,用条手绢儿当面包了,递予姑姑。
姑姑起初不敢要,使劲推脱,娘娘说并不单为这遭儿,实是姑姑办事平日里尽心,才赏的,姑姑这才红着脸儿收了。
娘娘又道:“取那个雕漆匣儿来。”
又是那位宫女走到多宝格前,蹲下身子,打开镶着兽面镏金把手的橱门,拿出一个小匣子,走到娘娘跟前打开来看。
“那支攒珍珠的怎么不见?”娘娘看了一眼。
宫女笑道:“娘娘想是忘了?前几日还说那几颗珠儿时候长了,有点子泛黄,让我裹了送头面坊打磨去了。”
娘娘也笑了,“这才几年,就记不住事了。”
瑞姑姑插言道:“娘娘再不记事,我们更不能活了。全因娘娘操心事太多的缘故。皇上又看重娘娘,繁事都交代娘娘,可不千头万绪吗。”
“有的人并不看重呢。”娘娘淡淡地说了一句,又对宫女说:“这些样儿不好,再拿那个如意纹的来。”
宫女依言把匣子还放到橱里,掀帘子出去,一会子抱来一个狭长的匣子,还是雕漆的,只花纹儿是另样。
娘娘在匣里看了看,说:“就绿雪含芳吧。”
宫女把匣子放在炕上,取出一支簪来,却回过身来,递在甘棠的手上。
甘棠呆了一呆,瑞姑姑扯扯她的衣裳,低声道:“快磕头谢恩。”
甘棠回过神来,这才屈膝跪下,道:“谢娘娘赏。”
“这两天你先歇着,不用到绣房,也不用到这边来,收拾收拾东西。等我知会了敬事房,自有公公去带你来。”娘娘慢慢说道。
“是,娘娘,季儿知道了。”手中握着那根簪子,把手冰得紧。
瑞姑姑又道:“你且回去。别走岔了。”
甘棠又行了跪安礼,退了出来。一位宫女跟了她出来,一直出了宫门,不见回去。
甘棠回身道:“姐姐请回吧。我记着道儿。”
那宫女“扑哧”一声笑了:
“以前都是我叫人家姐姐,今儿我倒做起姐姐来了。以后在娘娘跟前叫我泻玉,没旁人的时候还是叫我姐姐,我心里受用着呢。”
听着她的话爽朗,甘棠心里也敞亮起来。
“以后甘棠就跟着姐姐,凡事还得姐姐教导妹妹。”
泻玉一直送我到了绣房,临走还又嘱咐了几件事。
进了绣房,唤声攸儿,又走了出去。攸儿见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自是喜不自禁,跑出来,巴巴地缠着一句句地细问。
回寝房路上,攸儿望风,甘棠从桃枝上采了一捧桃花。攸儿问她采桃花何用,她只是笑而不答。
回到睡房,攸儿又求甘棠拿出那支簪子来赏看。甘棠也仔细看了一回,怪不得叫做绿雪含芳,碧绿的簪体倒也罢了,她娘家常就戴着一支这样的,好像还更通透些。妙的是这支簪头上又有一层雪白,雪白中又撒着星点样的枫叶红,恰似雪地里绽放着几朵小红花,确是一件稀罕物呢。
攸儿把玩了一阵就丢开手去,倒是喜极了那个小狮子,挂在脖子上,说着要让姐妹们瞧瞧。
甘棠听见了这话,正色道:“你不要喜过了头儿。不是正道上得来的东西,还要显摆吗?想戴着也要掖在小衣下面,不要让姐妹们瞧着才好。你要让她们见着了,问你哪得的,看你怎么编排。”
攸儿听了十分地不情愿,也只得把那物件塞进了领口。
甘棠见她委屈,好言哄道:“等我到了娘娘跟前儿,再得了好东西,一定给你就是了。”攸儿这才回转过来,又唧唧喳喳起来。
“别的事先放一边,先把那粉做起来是正经,你不是还要送个人情吗?”甘棠说道。
一句话给攸儿提了醒儿,顾不得撩裙角儿,就钻到炕洞里,捧出了瓦罐,揭开盖儿一闻,马上哭丧着声儿说:“姐姐,馊了呢。”
甘棠暗暗好笑,假言道:“那只好埋到老槐树下了。”
攸儿听了几乎要哭出声来,作势真要去倒。她急忙挡住,笑道:“好妹妹,正是要它馊呢。姐姐哄你呢。”
攸儿这才破涕为笑,撅着嘴巴使劲瞪了甘棠一眼。
甘棠从墙角的木柜里取出了一盘小石磨,安放在地上。攸儿搬来一个圆杌子,甘棠解下身上的深湖蓝草纹六幅裙,小心搭放在炕上。这是去年年节上赏的,布料好,颜色上又称心意,今儿为着见娘娘才穿上了。
甘棠坐下来,攸儿已经在磨眼里灌进了泡好的米。甘棠又放进了几瓣桃花,攸儿这才明白她为何要掐那些桃花。
甘棠慢慢地转动石磨,白色的米浆缓缓流下来,淌入了磨下的青瓷碗里。一顿饭的工夫,就做得了。收好了石磨,攸儿又取来一柄木勺,搅动瓷碗里的米浆。米浆多了些,有些溢到了外面。甘棠急忙又找出一个往年装雪水的粗瓷罐子,舀出一些米浆来,才好了。
攸儿把搅好的米浆放在小石桌上,笑道:“这桃花儿放在里面还真是有些香呢。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甘棠擦着地上的米浆,说道:“这并不是为着咱们使。这香虽是清淡,抹在咱们的脸上也是招人。为的是你既要送人,就要拿得出手去。这做法儿宫外也有,也没什么稀罕。只是比胭脂铺里买来的干净些,又没有铅粉。你送的既是张公公,更是要尽心了。”
攸儿听到这里,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这会子米浆已是都落下了,碗里飘着一层清水。我把上面的清水倒了,又用木勺把那一层稀的刮去,碗里剩的就是香粉了。白腻,泛着点子红色,水水嫩嫩的,又有着香气。
攸儿看了,自是喜欢不已。忙不迭地拿来了两个瓷盒子。
甘棠一看,瓷盒子并不是这房里的东西,疑道:“这是哪儿的?”
攸儿自得地笑道:“这是姐姐的人情呢。”
甘棠更是疑惑,看着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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