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三

作者: 肖锚


楔 子

  “耶稣我亲爱的救主,全地歌唱主的妙爱显明,天使天军高声赞美慈悲。救主尊贵荣耀,都归我主圣名,耶稣引导如同。牧人领小羊,因主终日怀抱他众子民。赞美救主,传扬他极大的仁爱,永远歌唱……”
  马里安神父盯着一身长袍马褂的赵潜,再瞧瞧他身边一身雪白婚纱的宋菲,贴在圣经上的手指微微颤动起来。他实在想不出那美若天仙,又是城里洋学堂出身的宋菲,为什么会嫁给这绰号“赵大巴掌”的小巡警?“难道是为了赵家的家产?”摇摇头,马里安神父很快便否决了这个猜测。赵家已经没落了,从清末的大家族,现在沦落到只有几亩水浇地,一间大祖屋的破落户。就连赵潜能当上巡警,还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老祖母赵老太太,咬牙舍弃几头带崽的耕牛换来的结果。

  “戴眼镜的先生,你能不能快点?俺奶奶还在佛堂等着要看孙媳妇。”不但神父不明白,就连赵潜也直犯糊涂。也不知中华民国从何时起改变了婚俗习惯,小两口拜堂居然土洋结合,耶稣和释迦牟尼穿了一条裤子。
  “这是教堂,请你不要亵渎神灵好不好?”宋菲秀眉微蹙,瞧着赵潜的眼神中,充满了强烈的厌恶。
  “你! ”赵潜咬咬牙,下意识地扬扬手,不过想了想,他还是强抑怒火没有发作。喘上两口粗气,指着一脸怯色的宋菲喊道,“你嫁的是中国人,守的是咱中国的三从四德,有这么和男人说话的么?妈个X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是俺家用两亩地一头牛做聘礼,明媒正娶的小媳妇! ”
  宋菲冷笑一声,扭过头去,说实话,她无论怎么看这个赵潜,就是觉得不顺眼。如果不是自己和他从小订下娃娃亲,如果不是自己家摊上“赤色”官司,就凭他赵家那两亩地一头牛,想娶这念过洋学的女秀才,恐怕连门都没有。
  马里安神父不知道该怎么主持这场婚礼了,转过身,看看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请求他救救自己这迷途的羔羊。
  与此同时,赵家佛堂……
  赵老太太虔诚跪在观音像前,一面重复默念着大悲咒,一面将膝前的木鱼敲得急促山响。“…….皈依三宝,皈依大悲渡世的观世音菩萨,世间感受一切恐怖病苦的众生,要誓愿宣说广大圆满无碍大悲救苦救难的真言,要看破生死烦恼,了悟真实光明,皈依於大慈大悲、随心自在的观世菩萨。祈求一切圆满,不受一切鬼卒的侵害,皈命於为观世音菩萨请说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的本尊-千光王静住如来。能得清净圆明的光辉,能除无明罣碍的烦恼,要修得无上的功德,方不致沈沦在无边执著的苦海之中……”抬头看看面容安逸的观世音菩萨,老太太俯下身去,掌心向上贴地,毕恭毕敬执弟子之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请宽恕弟子的罪孽。吾孙生性顽劣,不识大体。如若不是赵家人丁不旺,弟子也绝不会趁人之危,逼迫宋家答应这门亲事。一切的罪过都是弟子看不破那万丈红尘所致,且莫将报应还于吾孙后人……”回身望望佛堂外悬挂在滴雨檐下的双喜风灯,老人慢慢垂下眼皮……

  “赵潜先生,你爱宋菲女士吗?”马里安神父将圣经紧紧抱在怀中。
  “啥爱不爱的,呵呵!反正这个媳妇我是要定了。”
  叹口气,马里安神父又将目光对准宋菲,“宋女士,您一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现在当着基督耶稣的面,我来问你:到底爱不爱赵潜先生?”
  “不爱! ”
  “嗯?”

  宋菲叹口气,偷眼瞧瞧满脸惊愕的神父,凄苦地说道:“可我又不得不嫁给他。谁叫我的哥哥被关在警察局,谁叫我家花了他家的聘礼钱……”
  “好吧,我明白了……”这种婚礼再主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马里安神父只想让自己痛苦的灵魂早日解脱。“你们……交换戒指吧……”一挥手,至于是否符合宗教程序,马里安神父也顾不得了。
  “完全的爱,超过人间的思想,虔诚信众,向主屈膝颂扬。为此佳偶,求主厚赐恩无量,主作之合,恩爱地久天长……”萦绕着赞美诗,教堂外由远到近,传来机器隆隆的噪音……“……恳求为他们保证:温柔的爱,永久不移的信;有恒的望,壮胆平心的坚忍;纯洁天真,艰难痛苦不惊。求赐他俩:欢心消尽了愁心……”赵潜将戒指戴在新娘子的手上,抬起头注视着天窗那五彩斑斓的玻璃。对于此等洋教,他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信奉耶稣的宋菲以死相逼,恐怕他早就冲进丈母娘家,抱起新娘回家过日子去了。“……求赐他俩:平安宁息纷争,百年偕老,又加灿烂的前程。重见黎明,恩爱生命永恒。阿们! ”

  “阿们……”天窗的玻璃突然在巨响中裂成碎片,像一只只在狂风中不断挣扎着的蝴蝶,闪着晶莹剔透的玄光,慢慢倾泻下来……
  “重见黎明,恩爱生命永恒。阿……”没有祷告完毕的宋菲,紧紧闭上嘴巴,她惊恐的大眼望着天窗的破洞,望着从破洞中,伴随着赞美诗,拖拽火花四射的电线而徐徐坠落的重磅炸弹,一把抱住身边她曾畏之如虎的赵潜……
  炸弹蹭着神父的鼻尖,砸烂他面前的桌子……神父的鼻尖流着血,而炸弹的尾翼在飞快地旋转……
  “妈呀! ”一声惊呼,也不只是谁率先喊起。就在大家还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赵潜一把搂住宋菲,踩着黑压压的脑袋,一溜烟冲出了安全门……
  “放开我! ”宋菲手足并用,在赵潜的怀中不断挣扎。乳白色的高跟鞋,从她柔嫩的脚掌挣脱而飞,打着旋转,越过争相逃命慌乱的人群,狠狠拍在神父那流血的鼻子上……

  尾翼越转越慢,直至“喀”的一声,便彻底停顿……“轰……”气浪裹挟着木屑玻片,如山崩海啸般,摧垮廊柱、木门、石壁,夹杂着断砖碎瓦,将怀抱宋菲的赵潜高高卷起,又一头送进街边的沟渠……顾不得剧痛席席,宋菲猛然一抬头,几架机翼上涂着红色肉丸的飞机,从高空俯冲下来……
  “趴下! ”赵潜那将近二百斤体重的庞大身躯,将宋菲死死压在身下。两道白线从他们身边游走而过,赵潜的瞳孔由小变大……
  “你要干嘛?我上不来气啦! ”宋菲挥手欲打,不料赵潜的反应比她还快。一抖手,“喀哒”一生,警用手铐将宋菲那抬起的玉手,牢牢锁在自己的腰带上……
  “你到底想干嘛?”
  “别动! ”

  “我凭什么听你的?”
  “你要是不想死,就给俺趴着!别告诉俺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连装死都不会。”偷眼瞧瞧那远去的日本飞机,赵潜突然暗叫一声不好,只见那摇摇晃晃的“日本野鸡”,在自家祖屋的方向,又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炽热的重机枪子弹将街上四散奔逃的人群打得血雾漫漫,滚滚浓烟中轰然倒塌的楼阁废墟中,一个被烈火缠身的孩子,哭喊着、抽搐着、艰难拨开身上的碎石,身下拖着滴淌的油脂,慢慢爬向石板路另一侧的水渠……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呆呆坐在坍塌的矮墙上,怀抱着只有几个月,因饥饿而啼哭的弟弟,注视着街上慌乱奔逃的行人,双眼既无神又无奈。然而,静静躺在他身后的,却是他双亲血肉模糊的遗体……五分钟前,这一家人还在为晚上吃什么而发愁……
  日本人,来了……
  “你放开我行不行?我不跑还不行?”宋菲一阵气苦,她被赵潜扛在肩上,小腹硌得阵阵生疼。

  “没得商量,俺说啥也不放你走,”穿过街道两旁熊熊的烈火,趟过青石路面上从死尸堆里汩汩溢出的鲜血,赵潜咬牙切齿说道,“你是俺家用两亩地一头牛换回来的媳妇,你就是俺家的两亩地,一头牛! ”
  宋菲气晕了……一间燃起熊熊烈火的明清阁楼,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为使众生早日皈依欢喜圆满,无为虚空的涅盘世界,菩萨复行大慈大悲的誓愿……亦使众生於听闻佛法之後,能罪障灭除,各得成就……”赵老太太依旧虔诚地念佛,敲打着木鱼。她的声音低沉却无一丝慌乱,哪怕佛堂以外的世界已是战火纷飞血流成河,可在她内心中,佛和菩萨早已给了她一片莲花净土。木鱼声逐渐低沉,直至最后一击,鱼锤在她手中颤了颤,无论如何再也敲不下去……鲜血从她身下逶迤而出,浓烟裹挟着烈火,从观音像的背后陡然升起……

  “老太太! ”管家赵福冲进房门,不顾自己一身的血污,跪倒在老人面前。
  “……不管是猪面、狮面,不管是善面、恶面,凡能受此指引,都能得诸成就,即使住世之黑色尘魔,菩萨亦以显化之大勇法相,持杖指引,渡其皈依三宝。”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指一松,沾满鲜血的鱼锤在蒲团上一弹,“叮咚”脆响着,远远跌去……
  “老太太!老太太呀! ”管家抱起老人号啕大哭,“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就要回来啦!你睁眼看看,赵家就要人丁兴旺啦! ”
  “赵福……”老人微微睁开双眼,鲜血从鼻腔口腔汹涌溢出……“俺……看不到孙媳妇了……”抬眼望一望在烈火中扭曲、碎裂的观音像,老人颤抖着鲜血淋漓的双手,一把抓住赵福的胸口,“告诉……孙少爷,他奶奶是……咋死的……咱赵家,不要……死在炕头上的儿孙……”话音未落,便一口气再也提上不来,就此撒手人寰……
  “民国二十七年亥月!日寇杀我祖母,毁我家园,灭我宗祠,撅我祖坟!其兽行千夫所指,人神共愤。虽赵氏一门仅余男丁一人,但此仇不能不报!虽赵家桥镇仅余赵氏男丁一人,但此仇世代相报!虽中华民国仅余赵家桥镇赵氏男丁一人,但上天入地必报此仇!立誓人,赵家男丁 ——赵潜! ”读罢宋菲亲手书写的祭文和誓词,赵潜跪在祖母坟前,已是哭得泣不成声。宋菲的手仍然拴在赵潜的裤腰带上,不过此时她已顾不得责骂,站立一旁,为十里乱坟岗上,在日寇轰炸中,死于非命的宋家老小及两万无辜百姓,默默流下辛酸的眼泪……

  “少爷!你要保重身体呀!都三天了,你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咱赵家,还指望你传宗接代,给老祖宗添香油呢。”
  “赵福……”赵潜嘶哑着嗓音,低低喊道,“赵家已经没了,啥都没了,就剩下俺和媳妇了。你也走吧……老屋的土疙瘩里,你能找到啥就带啥吧……”
  “少爷! ”赵福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连连老泪纵横,“俺从小就在赵家长大,你叫俺去哪呢?老太太生前对俺不薄,俺记着,一辈子都记着。虽说他老人家不在了,可孙少爷还在,孙少奶奶还在!少爷要去打鬼子,赵福不拦着,赵福给孙少爷看家,给孙少爷重新置办家当,就用这双手,一块砖一块瓦,重新垒起个赵家! ”
  “国家都要没了,你垒起个赵家还有啥用?”摸摸拴在腰间的手铐,看看一脸委屈的宋菲,赵潜惆怅道,“你家也完了,除了监狱里那下落不明的哥哥,再也找不到能喘气的……别冲俺瞪眼睛,俺连三字经都没念完整,一个老粗,比不得你这初中毕业的大秀才。人虽然糙了些,可脑子不糙,知道这世上谁对俺好! ”说着,赵潜已是泪流满面,他一指老太太的坟,喊道,“俺家就这么一个亲人,为了俺,一向吃斋念佛的老太太,不惜昧良心用两亩地一头牛换你家闺女。可是!即便她做了亏心事,难道她就真该死吗?啊?你是读书人,你告诉告诉俺:老太太的一条命,难道换不得你宋家的闺女?”

  宋菲没说话,因为她并不理解赵潜想说什么。
  擦擦眼泪,赵潜又道:“即便是老太太该死,可啥时候轮到他小鬼子下毒手了?他小鬼子凭啥在咱地盘上放屁拉屎?真当咱中国没人啦?好!俺赵潜——赵家九代单传的独苗,现在就要告诉告诉他小鬼子:俺这‘赵大巴掌’的外号不是白叫的,不把他小鬼子扇得找不着爹,俺这辈子就不入赵家宗祠! ”
  这回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赵潜想找鬼子报仇。可问题是,这裤腰带上拴着媳妇的赵家九代单传,凭什么让鬼子乖乖给你送上那欠揍的脸呢?
  一旁的赵福对孙少爷是信心十足,这不仅仅因为赵潜被他从小看大知根知底。在他的印象中,赵潜是个倔强的孩子,从五岁起,说不读书就不读书,而且是打死也不读书。为此,请到家里的先生没少教训他,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灯,凡是教训过他的先生,也没少被他教训。最有名的一出,就是他拎着先生的烟袋锅子,从赵家桥的祖屋穿街过巷,把先生撵到镇外的护城河边,然后将先生一脚揣下水去……这一点宋菲可以作证,因为当时年幼的宋菲就在护城河边和泥,结果跟着吃了瓜落儿,弄了一身湿,溅了一身幸福的泥点子。

  文得不行那就来武的,赵家老太太对这父母双亡的独苗甚是溺爱。指望不上孙子金榜题名,怎么也得让他将来能看家护院不是?于是下重金请来各种武把式,结果可到好,没过几年,这赵潜就改弦更张,丢弃烟袋锅子,改用板凳、砖头、瓦块、巴掌……追着武师傅绕着护城河跑。这回宋菲算是学乖了,一见前方一溜烟尘滚滚,立马抱头跑路。以至于发展到后来,打远瞧见赵潜,不用人提醒,马上自动消失——呵呵!形成条件反射了。甚至两人成了名义上的夫妻后,站在赵潜身边的宋菲,这脚还不由自主向一边撇。要不怎么说赵潜上来就把自己媳妇给铐住,呵呵!他早就知道自己媳妇的性格特点,你不铐,她可真跑。

  赵潜这辈子打跑过多少武师傅,也只有他自己能数得过来。反正他的格言就是:“连俺都打不过,还当啥师傅?”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在他赤手空拳抡圆巴掌打跑少林寺的师傅后,老太太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要给自己十八岁的孙子找份正当职业。选来选去,挖门盗洞,最后卖房卖地托关系给赵潜物色个巡警当当。不过这时,赵潜那“赵大巴掌”的绰号业已落下了。

  赵潜的绰号不怎么样,可人不错,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他这个人仗义,够朋友,谁家有难处,只要被他碰见就一管到底,就差没掏心窝子给人家。赵家桥的人都知道一句话:有困难找巡警。当然,这巡警指的就是赵大巴掌。最让街坊邻居津津乐道的是,有一回从北平来了个日本商人,撞伤当地百姓后就敢大摇大摆扬长而去。就在其他巡警装没看见的时候,赵潜出手了。他没惯小鬼子的脾气,这巴掌扇得,穿街过巷把小鬼子从城里扇到城外,最后一脚踹下河。当然,宋菲又远远躲开了。

  原本赵家上下都认为赵潜那两只手是对祸害,可是鬼子来了,他那双充满传奇的手,还能再是祸害吗?

第1章

  日本人来了,一向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中国老百姓,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性。如果没有战争,也许赵潜会抱着那位具有新思想的新媳妇马上入洞房——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可是日本来了,这一切还会按部就班继承着民族那巨大的传承惯性吗?
  “你放开我! ”宋菲被赵潜拴在裤腰带上,夹杂在难民当中被迫跟随他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如果是在太平盛世,赵潜的行为或许早就激起民愤,被千夫所指了。不过,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宋菲那所谓的抗议声,在哀鸿遍野的难民中,不过仅仅换来有限的回头率,除此之外,便无人有心愿管这等闲事。
  “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宋菲可怜兮兮地问道。
  “老子带你去投军! ”
  “愿意当兵是你的事,干嘛非要拴着我?”

  “闭嘴!你是俺家的两亩地,一头牛!赵家就剩下这点家底了,不拴你,跑了咋办?”
  “可你这样能拴住我的心吗?”
  “俺只要两亩地一头牛,心,你自己留着。”
  “呜呜……”一路哭泣的宋菲,早已流干了她那充满辛酸的眼泪。
  这条路是中华民国历史上著名的黄泛区,这又是荒坟野冢最集中的一条古道。大量的难民从这里直下两江,道边时时可见因饥饿而倒下的难民,和那些徘徊在难民附近挥之不去的野狗。这其中也可以看到随队南下的国军败兵,同样是衣衫褴褛,同样是在日本人面前丢了人,但是欺负老百姓的本事,却一点都未受影响。
  一个国军士兵在老头身上重重踹了一脚,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棒子面馍儿。老人辗转在漫漫黄沙中,浑浊的眼泪,颤抖的嘴唇,枯槁的双手死死指向那叼在国军口中的救命粮:“长官……这馍儿是俺用闺女换的……”

  国军士兵不为所动,他嚼着馍,喝着沙坑中的泥水,拼命用手捋着枯瘦的脖子。
  “妈个X的! ”赵潜解开腰间的手铐,撩开长袍马褂往地上一摔,咬牙切齿走上前,拎起国军士兵的脖领,抡圆了手掌,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赵潜的手掌很特殊,比正常人足足大了一号。而且打人也有特点:一巴掌下去必须叫对手转上一圈,当然,也有转两圈以上的时候。不管怎么扇,强调的技术要点是:对手的脸始终要冲着自己,这样可以为下一巴掌提供必要的便利条件。
  不过赵潜今天很生气,人一生气就顾不上那么多,也不会讲什么技术要点。国军瘦小枯干的身体,在他将近二百斤的体重面前,根本就没有回转的余地。第一巴掌下去,国军吐出了嘴里的馍儿;第二巴掌下去,国军吐出了嘴里的牙;第三巴掌下去,国军翻了白眼……“叫你小子不干人事!打死你个狗日的! ”赵潜越打越兴起,这年头人命不如草芥,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不尽尽兴,那就不是他赵大巴掌。不过兴头中也有一丝遗憾,那就是围观的人群没谁替他叫好,完全失去在赵家桥时代那种众星捧月般的辉煌气势。

  人群没动,可并不表示他们心里不叫好。欺负老百姓的人遭殃,谁见谁解气。他们之所以不敢叫,也并非他们不想叫,原因就在于他们一边瞧着赵潜尽兴发挥,一边偷眼瞄着人群外,那已经围成了一圈的身穿灰布军装的“国军士兵”。
  赵大巴掌很享受,几天来,这是他那双巴掌最享受最惬意的时光,完全沉浸在感情愉悦升华中的赵潜,正准备扩大战果的时候,肩膀却被人轻轻地拍了拍……一个手拎盒子炮的国军站在他背后。
  幸福时光在刹那间被打断了……
  看看躺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国军败兵,又看看横眉瞪眼的赵大巴掌,国军长官撇撇嘴,不冷不热说了句:“你行啊?有两下子啊?打小鬼子能不能下去这手啊?”
  “俺出来就是为了打鬼子,俺奶奶、俺家、俺……”

  一摆手,国军长官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仍是不冷不热地问道:“愿不愿意当兵?”
  “不当兵俺出来干啥?”
  “那好,你跟我走。”
  “上哪?”
  “哪那么多废话?叫你走你就走! ”
  “不知长官是哪个部分的?”赵潜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年头,杂牌野鸡部队太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道理,他赵大巴掌还是懂的。
  “八路军A师老八团! ”国军长官很牛,他冷眼瞧瞧赵大巴掌,嘴里有点不屑的意味,“知道平型关么?知道小鬼子的狗屁‘钢军’第48旅团么?在我们老八团面前,叫他立正,你看看他敢不敢稍奇?”这一句话比什么都具有煽动性,谁都知道二战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在平型关和鬼子干了一仗,结果,正规国军没打过的对手,被人家八路的土枪土炮给干得找不着靖国神社了。

  “能打鬼子?中!俺跟你们干! ”赵大巴掌没再犹豫,他也不用犹豫,因为面前这个八路根本就没打算放他走。“长官贵姓?”
  “姓马!马德福! ”转身瞧瞧比自己又高又壮,脑子还有点缺根弦的赵潜,马德福低声吩咐道,“咱们营的新兵都得叫营长过目,一会见了营长,别啥话都胡咧咧。咱营长就喜欢能打仗的,你要是一个人扇倒他八个小鬼子,没准营长一高兴,呵呵!能捧着你屁股亲嘴! ”瞧瞧赵潜的脸色,马德福皱皱眉,“咋地?你不信哪?在咱老八团就是这规矩:越能打就越吃香! ”

  “是是!俺信,俺信! ”走了两步,赵潜皱皱眉,又走了两步,他干脆停了下来。
  “你又咋地啦?咋这么磨叽?还是老爷们不?”
  “不对!俺好象忘记啥事了……”回头再瞧瞧,赵潜突然哭丧着脸,喃喃自语道,“俺家的两亩地一头牛呢?”呵呵!他现在才记起自己还有老婆,岂不知这一脱困,那宋菲还能有个不跑?在赵大巴掌面前,宋菲的逃跑早已成了天性。
  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A师老八团一营营长江永,耷拉着脑袋矗立在团长陈卅面前,有点木,象个受气的小媳妇。当赵大巴掌被马德福拽到那位传奇营长的面前时,说实话,这位营长给马德福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这就是那个喜欢抱人屁股亲嘴的长官?”左看看右瞧瞧,他发现坐着的那位,虎背熊腰有点厚嘴唇子的长官,比这营长还威风。

  “你狗日的江大个子,连个大活人你都捉不住,老八团的脸都叫你给丢尽啦!啊?我啥也不说了,缺啥补啥,你自己看着办!不给我再弄个有本事的补上,你给我上马号铡草去! ”
  “报告团长! ”马德福上前一步,挺胸敬礼。“有本事的给您弄来了,就看您想不想要! ”
  “也何?”陈卅一撇嘴,瞧瞧江永,又看看马德福,最后干脆斜着身子,一把将马德福拨到一边,死死盯住他身后的赵大巴掌。
  赵潜憨厚地笑了笑,冲着陈卅点点头。
  “这就是你说的有本事?”回手揪住马德福的脖领子,陈卅气急败坏地问道,“我要能打仗的,不是找马夫!你小子敢糊弄我?”
  “团长!他能打呀!您再好好瞧瞧! ”

  也难怪陈卅看走眼,赵潜现在的打扮和马夫也没什么区别。光着膀子,裤子上糊满烂泥,一头乱发中,还插满了草屑草棍。
  江永的眼睛也在翻楞,还别说,凭他多年来的战斗经验,还真就没看出这憨厚的年轻人究竟有何与众不同。
  团长就是团长,更何况还是老八团的团长。陈卅突然上前抓住赵潜的手,仔细看了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团长,您看……”
  “留下!是咱老八团的种! ”陈卅二话不说,一拍赵潜的肩膀。那颗怅然若失的心,这才少许获得些安慰。不过就在此时,赵潜突然哭丧着脸哀求道:“长官,俺刚刚丢了东西,能不能让俺去找找?”
  “丢东西?你丢啥啦?”
  “两亩地,一头牛! ”
  “嗯?”不但陈卅愣住了,就连江永和马德福也全都呆了。
  宋菲一路狂奔,总算脱离牢笼的她,拿出在学校运动会上百米十四秒的成绩,没命地逃跑。说实话,赵潜对她也算是不错,一路上宁肯自己挨饿,也没苦着她。当然,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算是另外一码事。女人对待爱情和男人不同,男人有时面对感情或许还能犹豫犹豫,可女人呢?爱就是爱,不爱那是一点都没得商量。别看她打不过赵大巴掌,不过要论起逃跑,十个赵潜也未必追上一个宋菲。不过就在她钻进一片丛林,准备隐藏自己的时候,突然腰眼一麻,随后便被一个浑身汗臭的男人死死扑在地上……

  “呜呜! ”宋菲刚刚叫了两声,就被人家干净利落地堵住了嘴。
  “别叫,我不是坏人。”那个男人低声说道,“只要你不乱动,就不会有事。”
  “嗯?”宋菲心里一凉,她还以为是赵大巴掌追上来了。用舌尖顶顶那男人的手,她很失望。直觉告诉她,这男人的手掌绝对不是赵大巴掌的对手。
  男人空余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匕首,匕首的表面已经被打磨过,不像其他军人那样,喜欢佩戴明光铮亮的刀具。男人挟持宋菲的手慢慢松开,他看着宋菲,宋菲也在望着他,这是一个很有男人味的男人。他长得或许说不上英俊,但是他从骨子里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能深深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共军在追我,”那男人迟疑片刻,问道,“你又为什么逃跑?”
  “有个不要脸的男人在追我。”

  “可我并没看到你被什么人追?”
  抬起自己被手铐勒得乌青的手腕,宋菲委屈地解释道:“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恐怕连命都没了。”她这是瞪眼说瞎话,不过面对陌生男人,女人最喜欢的就是瞪眼说瞎话,这是女人用于保护自己的一种天性。
  “不对! ”男人果断地摇摇头,“你没说实话! ”
  “我说的就是实话! ”所谓倒驴不倒架子,哪怕女人在赌桌上输光了衣服,她也会为自己解释这叫“性感”。
  抓起宋菲的手,男人笑了笑:“你这是被手铐勒过的痕迹,先不说你做过什么,有一点就很可疑:为什么手腕上没有破溃呢?这说明,给你戴手铐的人,根本没把你当成犯人。还有,你是怎么打开手铐的?为什么一只手有勒痕,而另一只手却没有?就算你自己能打开手铐,可光天化日之下,人家能不察觉么?想要弄死你,哼哼!一枪还撂不倒你么?”

  宋菲乖乖闭上了嘴巴。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没有秘密。哪怕衣服都输光了,她也没有勇气再说自己“性感”。女人有时很怪,面对一个能探知自己内心秘密的男人,她第一个反应并不是产生好感,而是堤防和恐惧。
  “你不用害怕,我是国军,不会伤害你的。”男人又笑了,这一笑,令宋菲那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些缓解。不过,她的戒心并未马上放松,看看男人的表情,她暗暗想道,“国军就一定可靠吗?”
  宋菲那套婚纱早已在赵家桥镇毁于战火,她现在穿得是一套普通民服。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红薯递给她,问道:“饿了吧?”
  点点头,宋菲这几日的确没怎么好好吃饭。
  “共产党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女子。吃过东西,你向西南走,记住,千万要避开汤恩伯的部队,他们的军纪……那个……总之,你看上去像个读书人,到国军正规部队谋份差事应该不难。”说着,那男人站起身,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此时,宋菲才注意到:他那油腻污烂的军装,仍然是板板整整,被他调理得非常得体。一个字——帅。

  “你要干嘛去?”宋菲忍不住问道。
  “找共产党去!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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