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裳落花一裳香

作者: 刁小虫


第1章 初妆残

  花一裳直视着镜中容颜,微微有些发愣。些许清薄的晨光摇曳进窗内,一张红妆初成的脸仿若雾霭中的一抹水色,越发清艳。她不由的就有些痴了。从未认真打量过这副面孔,总以为与自己无关。
  花一娉一踏进房门就望见那张让她生妒的脸,就是这张脸,让她失去了本应属于她的良缘!原本美丽的五官因为恨意,变得扭曲骇人。
  “妹妹总算嫁人了,我这做姐姐的终于不用再忍受你的折磨,这杯茶就当姐姐为你送行了。”花一娉从旁边的丫头手中接过一杯早已倒好的茶,“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你既远嫁北地,就永远不要再踏进花家一步!”说着将手中的茶水狠狠一泼,冰凉的茶水竟尽数泼在了花一裳的脸上。
  花一裳微微闭眼,茶水顺着细瓷般光洁的脸颊流淌下来,残了妆容,湿了嫁裳。
  一屋子从天没亮就开始为花家三小姐忙碌花嫁的婆子、丫头皆倒吸一口凉气。花一娉杏眼环视一瞪,原本要惊呼出来的声音都生生地咽了回去,谁也不敢再将情绪挂在脸上。众人清楚,两位小姐恐怕又要开始斗法了。

  果然,惊魂未定,就听见花一娉失声惊呼出来,再看过去,花一娉的脸已狼狈地湿了,而花一裳则拿着空茶杯冷冷地看着。
  花一娉诡异的笑容渐渐浮了上来,指着花一裳已经模糊的妆容咯咯一笑:“猜猜明日市井又会有什么流言传出?”她慢慢看向周遭的婆子、丫头,“也许会说花家三小姐心机深重,不惜残掉花嫁妆容,只为嫁祸姐姐破坏大婚博取同情。”
  花一娉盯着花一裳毫无情绪的眼睛慢慢道:“你说若是万家听到了这个流言,会怎么对待你这位新嫁娘?”
  花一裳却不再看她,转身走到水盆旁,撩起几捧清水,顷刻间就将残妆洗得干干净净。随手把盆一掀,淡红的胭脂水恰好溅在花一娉洁白的孺裙上,深深浅浅的颜色蔓延开来,花一娉最珍爱的衣衫就这样被毁掉。
  “走吧”,花一裳率先走出房间。
  淡淡的声音惊醒了一旁早就呆若木鸡的婆子、丫头们,于是纷纷打理好精神跟了出去。

  众人行走间带出的风,拨响了屋檐下的风铃,花一裳脚下微微一顿,清越的声音缓缓逸进耳朵,打散了初晨的混沌,也涤荡尽她的不快。花一裳回头,扭过一张素颜,微微呆了呆,走回到屋檐下,扬手将风铃取下揣进怀中。
  跟在后面的丫头们这才如梦初醒,“啊!三小姐,您的喜帕。”
  不算热闹的队伍渐行渐远,一道恨恨的、夹带着算计的眼神始终追随着,直到队伍转弯消失不见,也仍不肯收回。

第2章 赴云山

  冬日江南,仿佛一卷展不尽的水墨画,墨色深深浅浅晕开在远天黛云间,一派无边无尽的写意。
  一裳此去嫁入万家,一别江南便不知经年几何,坐在船中,她稍稍撩开卷帘,看着一路上不断变换的水墨颜色,别有一种眷恋滋生在心头。
  万家远从北方来到江南迎嫁,只派来一个据说在万家庄庄主眼中还算得力的手下海云霄。而江南花家这边,也只有一些奉命张罗婚礼的仆人在为她打点送行,竟不见一个亲人。一裳见怪不怪,若是那些平时对她不是退避三舍就是冷嘲热讽的人出来为她忙前忙后,她才要好好思量一翻。
  上船前,唯一的领队海云宵从众人中站出来,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口吻对她说,“先走水陆,再走陆路,大约一个月左右就会达到万家庄。”不是请求,只是告知。这样既说不上对未来主母的恭敬,却也说不上不恭敬。
  一裳并没有多想,早在她得知自己要出嫁时就已预料到,以自己在外流传已久的“名声”,必然会招来这样一个结果。她默然以对。

  一行说不上寒酸,却也称不上张扬的花嫁船队,就在走走停停间来到了赴云山。
  赴云山乃隔寒岭余脉,南临泽水,北接浩瀚平原,高耸奇崛,仿佛直达碧天云际,故得名“赴云”二字。晴好时,怪石险峰隐隐藏于漫山秀木间,阴抑时,黛峦耸翠便凝于氤氲碧烟中,偶有雁阵荡荡而过,更凭添一份隽致。
  纵是赴云山有如此奇绝天下的景致,但却是每个经行者的梦魇。不知从何时起,附近的坊间便流传出着这样一则歌谣:
  赴云山,浮梦湮,最是无情雨打船;
  浮云颠,浮生远,琵琶一曲绝尘寰。

  赴云山的天气极是怪异,天气晴和便一切如常,船队游人皆平安无事。倘若下雨,便是狂风暴雨,大多数船只都因经不起雨打风吹而导致船翻人亡,所以才有了“最是无情雨打船”的歌谣。
  前一句所述尚是自然之可怕,后一句所述却是人力之可怕。传言,赴云山不知何时被一绝世魔头所占,其每每喜在雨天弹琵琶。据传,那把琵琶好似有一股魔力,声音明明柔和清丽,却能穿透狂风暴雨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听过琵琶声的人,总会有几个睚眦爆裂而亡,死状极是凄惨恐怖。据说,那些听到琵琶声后死去的人,都是被魔头选中祭祀那把具有无穷魔性的琵琶的。

  传说越多就越增加其神秘性,久而久之,赴云山成了一个禁忌。
  万家的迎嫁队伍本可以不走赴云山一路,但海云霄除了肩负迎娶花一裳之责外,还有接应从泽水运货的任务。可能在别人眼中,运货只是顺便,但在万家庄的眼中,也许迎娶才是顺便。
  船队行至赴云山脚下时,天象还是不从人愿地发生了诡异变化。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这一刻已是阴云密布、风雷阵阵。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一裳不明所以,只是直觉这场将要来临的暴雨会对船队的行进带来莫大的阻碍,她看着天象的瞬息万变,看着众人在船上往来穿梭、呼前跑后,却无一人来告之自己到底发生了何事,心里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忙着指挥众人的海云霄不经意的转头,看到脸色略显苍白的一裳,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便走过来:“请您回舱内躲好。”

  一裳忙问:“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海云霄冷冷的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属下定会拼力护您周全,但请您回舱内,勿再让我们分心。”
  “那么,请大家一切小心”,一裳尽了最后的客套,转身回到舱内。
  舱内,小丫鬟枕梦正在利落地关窗。一裳默默走到一扇未关的窗子前,皱着眉看水面上的船影飘摇。
  “夫人”,一裳讶异的回头,看见枕梦正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一裳轻声询问。
  “窗边风大,请夫人回里间休息。”枕梦怯怯地回答。一裳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枕梦要关上自己身前的这扇窗户,便淡淡一笑,离开了窗前。
  一裳坐在秀墩上,看着眼前的小丫鬟紧张地忙前忙后,眼睛里多出了一抹柔和。她极喜欢“枕梦”二字,人生如一梦,枕一梦度平生,但愿平生不梦醒。她曾问过枕梦,名字是谁帮她取的,枕梦说,是自己在被卖进万家庄的那天,庄主随口起的。
  一裳没有陪嫁丫鬟,她不愿意带着那些本就与自己有异心的人进入到一个新环境,于是跟着迎嫁队伍过来的枕梦就暂时成了她的临时丫鬟。枕梦还不满十四岁,样子乖巧听话。但小丫鬟可能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很是怯懦新夫人,而一裳又不是多话之人,所以主仆俩相处得一直很尴尬。
  忽然,苍穹一裂,紫光闪过,大雨气势万钧地泼洒下来,只听江面上煞时响起一片嘈嘈之音。大风一阵阵呼号而来,席卷了江面,一裳感觉船好象在打转一般,舱内的所有东西都开始摇晃起来。没过多久,船身竟然也开始急剧地摇晃,本已关严锁好的窗子哗啦几声接连被大风吹将开来。枕梦神色俱变,连忙站起来,迈着万分艰难的步伐想走过去重新关好窗子,不想,船身一个剧烈的倾斜,走到窗边的枕梦竟然向着船外栽倒过去,一裳眼明手快,抢步过去斜身一挡,将枕梦挡回船内。但突然一股更大的风浪呼啸而来,船身立时又倾斜了几分,一裳挡走枕梦后身子还没有站稳,就斜斜地跌出了船外。

  风浪一波连着一波,淹没了她的身体、感官,最后,她只来得及听到枕梦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裳慢慢转醒,风已经停了,大雨却还在哗哗直下,她发现自己被冲在了一片平整的河滩上。一裳挣扎着坐起来,透过白茫茫的雨帘急切地望去,水面上不见一艘船,四周的景色,好像也不是遇险之前的样子。她想,自己可能已经被风浪冲到另一个地方了。
  一裳无处躲雨,大雨临盆浇下,她被击打得毫无气力。她把头深深地埋尽双臂环拢的膝盖里,任雨水无情地冲刷单薄的后背。渐渐地,她又开始神智模糊了。
  一裳就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婉转幽吟的琵琶声。一裳本是对曲乐极为敏感之人,那琵琶声透过密密的雨帘传来,竟毫无折损之音,一弦一声也似有诉不尽的苍凉之意,而这清音居然会随着自己的心境不断变化,一裳越听越是心惊,神志也愈发清明起来,忍不住站起身,顺着琵琶声找寻过去。
  她穿过一片稀薄的柳树林,攀上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山路。山路九曲一折,崎岖难行,又因下着雨,泥沙俱下,道险且滑。若依平时的性子,遇上这等难题,一裳早已打消好奇心不予理会,但这琵琶声好似有一股魔力,吸引着听者去靠近去探究。

  山路并没有蜿蜒而上,而是弯来拐去斜插到一片山间的竹林中。此时聆听,琵琶声越发清晰起来,一裳似已被琴音所控,心念里皆是琴音所演化出的意象。山岚笼罩幽谷,崖边小花孱弱,凉风拂地而过,山泉叮咚微语。忽然意境一变,雾气尽数散去,寒风猎猎而响,悬崖不生一物,万物了无生机。
  琴弦仿佛越绷越紧,琴声愈来愈大,似受惊的燕雀尖啸而鸣,被一箭射掉后戛然而止。此时,一裳恰好拐出竹林,一眼就看到一位双手流着血的灰衣人,正埋首在琵琶边痛苦地呻吟。
  一裳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灰衣人猛地抬起头,一裳发现竟是一位白发鹤颜的老妪。
  “你的手……”一裳指了指那双颤抖的并不时渗出鲜血的双手。

  老妪似满不在乎,她眯着眼挑剔地打量着一裳。一裳正被她看得茫然无措时听到:“你来给我弹一曲。”
  一裳尴尬对答:“老人家,我,我实不曾习过。”
  那老妪听后显然失望之极:“罢了,罢了,赴云山从此琵琶止。”
  不知道为何,眼前的婆婆令一裳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亲近之请,她不忍老人家失望便道:“婆婆,我愿意学习。”
  老妪的眼睛显然一亮,后又暗淡下去:“你我终是无缘,我刚刚被仇家伤了身体之根本,双手筋脉又俱被震断,别说不能教你抚琵琶,更会不久与人世。”

  一裳的心颤抖了一下,正不知如何答话,又听那老妪道:“我且将心法传于你,你不可随意告之他人,除非有传人出现,待你懂得心法后就会明白该如何挑选传人。”说着让一裳走进不远处的樊篱院落,命她去挖门前三尺之地。
  一裳在院落中寻到一把铁铲,挖了不久后便挖到一个油布包。老妪命一裳将油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有两本书,分别为《乐经》、《药鉴》。老妪道:“《乐经》即是我要传给你的心法,你习得后不一定要应用在琵琶上,世间任何一种乐器皆可;《药鉴》实为投毒解毒之法,你若能领悟那便是你的福气了。”
  “婆婆,你放心,我必会用心,不负你所望。”一裳看着眼前的老妪,已有感激之心。
  “雨停后,你顺着那条小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就能找到回去的路了。”老妪指着竹林间另一条不太明显的小路说道。
  一裳急道:“那婆婆你呢?你的身体已经……”

  “我会离开赴云山”,老妪打断一裳的话,“我要去找一个人,希望在我临死前能够找到。”
  一裳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婆婆,让我陪您找,我想照顾您。”
  “你?”老妪看了看一裳身上的衣服。一裳煞时明白过来,双手绞着喜服的袖子尴尬之极。“你陪在我身边不方便。”老妪又淡淡说道。
  “你现在就走吧,雨已经停了,我还要留在这几天处理一些事情。”
  一裳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听老妪这样一说,知是自己留在她身边会给她带来麻烦,便扶老妪进屋,道一声“保重”就告别了。
  一裳延着老妪所指的小路慢慢走着,此时她心中已有了计较。她那脱口而出的一句“让我陪您找”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已经理所当然的出了花家,当下又有了一个罹难的际遇,正是可以名正言顺离开万家的时候,心下不由高兴几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却猛然间想起,自己和那婆婆竟然谁也没有互告姓名,不觉有些遗憾。
  走了整整半个时辰,她终于拐出小路来到一条比较平坦大道。她高兴地加快了脚步,却在走出竹林的那一刹感觉失望急剧涌来。因为不远处,正走来一群四处寻找她的人。
  海云霄眼神锐利,一眼就看到艰难走出竹林的一裳,急忙奔走过来,脸色异常难看。他抱拳单膝跪地:“属下护主不力,让夫人受惊了,属下难辞其咎。”
  一裳正想开口让,小丫鬟枕梦忽然扑上来:“夫人,你可回来了,太好了!幸好夫人福大命大,不然枕梦会愧疚死的!”
  “没事。”一裳微笑着安慰枕梦,心里却在叹息失掉一个离开的好机会,
  海云宵抬起头,看着已经被枕梦拉走的一裳,愣了愣。

第3章 孤馆寒

  花嫁队伍有惊无险地度过泽水后,就开始走陆路。此时,已正式进入北方广袤之地,天气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时值严冬二月,朔风刺骨,大地萧条,积雪铺道,自出生后从未离开过江南的一裳,看到这般广寒素裹之景,自又生发出一翻惊叹。
  小丫鬟枕梦自从经过赴云山一事后,对一裳越发上心了,把听到的流言尽数抛在脑后,整日里嘘寒问暖,生怕自己的夫人水土不服,害了病。一裳则喜欢她的单纯天真,有时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就觉得羡慕。
  “夫人,这是芜城的特色小吃茶香糕,还是热的,您快趁热吃了。”枕梦蹦蹦跳跳一把掀开帘子登上来,一股凉风嗖地窜进软轿内,一裳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披风,把整张脸都埋进披风内,只余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枕梦看到,咯咯笑起来:“夫人,您真和兔子一样可爱呢。
  一裳纵是性格再沉静如水也不免噗嗤笑出来,拧了拧枕梦尚有婴儿肥的脸蛋儿,笑骂了一句,“你这丫头怎就没个正经。”
  枕梦咧开嘴巴,自顾自笑着,坐定后伶俐地把茶香糕放入细白小瓷盘内,又细心地为一裳倒好茶。茶是上等的茉莉香片,热茶生发出的水气徐徐盘旋起来,轿内似乎不再那么冷,一裳这时才肯把脸露出来。她净了净手,轻拈过一片茶香糕放入口中,只觉有特殊的香甜盈润于唇齿间。枕梦悠地把脸凑到一裳面前:“怎么样,好吃吧?”
  一裳点点头:“甜而不腻,茶香若有若无,闻是一种味道,吃进口中又是另外一种味道,很是难得。”
  枕梦高兴起来,“庄主也喜欢吃,每次路过这芜城都要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茶楼品茶尝糕点。”
  “你经常跟着庄主到处走?”一裳诧异地问。

  “是啊,我从小就在庄主身边服侍,后来长大了,庄主外出办事就会带上我,这几年,跟着庄主到处走,着实长了不少见识呢。”枕梦越说越兴奋,禁不住把自家的主人的优点如倒豆子般倒倒出来。
  一裳却再无兴致听下去,她想起海云霄的冰冷态度,想起自己好似麻烦一样被众人嫌弃,自然猜到这位庄主对自己所抱的态度为何。罢了,对于这个未见面的人还是不要存有什么希望,就这样吧,人生还长,不可以一眼望到尽头,路漫漫不知归于何方,水茫茫天地一流殇……
  芜城、砚归、望川、悦宁被誉为昌国北方四大名城,其中又以砚归最为人津津所乐道。砚归盛产将军,许是北方恶劣天气铸就了男儿的钢筋铁骨与沉着冷静,自古就有许多名将出自这个弹丸之地,所以砚归也盛产故事与传说。那些走街窜巷的说书者,那些徘徊在红尘之末的老人,总会于不经意间道出一两则动人心弦的故事。而到了如今,更有北方第一庄——万家庄为人们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万家庄的发家史,万家庄坐拥半个天下的钱财,万家庄庄主的相貌德行,甚至万家庄仆人的吃穿用度等等,都让砚归城的人们如数家珍。将万家庄的事情随便扯出来一件,一点儿都不比那些将军们的传奇故事逊色。

  此刻,万家庄素骨亭内,正站着两个衣袂飘飘的身影。
  “万兄,这怕是不好吧?”秦越挑了挑眉,看向身旁临风而立的男子。
  “秦兄不必再劝我了,这次,京城我是一定要去的。”男子嘴角坚毅,似乎不容反驳。
  “可是你的婚礼……”
  “我分得清孰轻孰重,”男子打断秦越的话,“况且我不想因为一个风评并不好的女人耽误了王爷的大事。”
  秦越禁不住叹息:“你还是忘不了她,对吗?”
  男子的眼神有一瞬恍惚,他想秦越是明白自己的,那个他至今都不曾忘记,却不知面目为何的女子,在江南暮春的垂烟里留下痕迹。犹记得那一方素白面纱在晚风中飘若蝴蝶,仿佛从不为谁停留,而这只曾经差点就揭开面纱的手,如今只余一抹残留的温暖,剩下的便是无边无尽的悔恨。
  秦越看着男子的神色,无奈地拍了拍了他的肩,摇头离去。
  一裳一行终于在二月的最后一个黄昏里抵达至万家庄。万家庄不愧是北方第一庄,它位于砚归城郊北,占地百亩,庄园围墙高耸,庄内秀木繁荫、高阁飞檐、黛瓦红墙,望之不俗

  花轿就在万家庄正门前停下,总管万成迎出来,“辛苦!”他向海云宵打过招呼后就径直来到花轿前,“夫人,小人乃万家庄总管万成,庄主因有急事外出,过一段时日才可回来,所以今日不能成大礼,还需委屈夫人一段时间,夫人见谅。”
  一裳在轿内无奈一笑,还没进门就给难堪,是么?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淡淡说道:“一切听总管安排吧。”
  一裳被安排住进了“闭春馆”,依然暂时由枕梦服侍。除了枕梦,总管万成又拨了两个名唤绿浓和蓝儿的丫头。
  闭春馆是庄内除了随意堂外第二大园,却一直未有人入住,园内杂草丛生,隐有荒凉之气。万成不好把这还未拜堂的一裳安排进庄主的随意堂,又不能让未来的夫人屈居在作客房之用的引乐阁,便只好命人抓紧打理这闭春馆。连日来的打扫整理,总算让闭春馆显得不那么大而不当了。
  许是庄内人都听说了一裳的流言蜚语,几日来,闭春馆依然如从前那般门可罗雀,连庄内的仆人都是能绕路而行就绕路而行,决计不靠近一步,生怕惹上什么麻烦。一裳本就不喜与人打交道,无人登门拜访,正乐得清净自在,每日里除了更衣梳妆用餐,其余时间都把三个丫头远远地遣了,心无旁骛地研究起《乐经》。

  《乐经》不愧是那白发婆婆不二传的曲乐典籍,除了在乐理方面独树一帜的见解外,更融合了独门的内家气法,需气走经脉灌于五声及变调中方可大成。大成后不仅可牵引听者的情绪,更可控制听者的心志,一裳看后方明白,那日在赴云山下感觉琵琶随心动,其实乃心随琵琶动。
  一裳惯用的乐器是一管碧玉箫,虽然一些其他的乐器她也通晓,但终究还是觉得箫比较得心应手,携带起来也方便,遂将箫引做自己的最爱。只是自从两年前发生那次事故后,她的身体已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经脉贯通,一裳不禁心下恻然,看来真应了婆婆那句话,赴云山终究琵琶止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北方正是春寒料峭,而万家庄庄主还未归来。这日黄昏,一裳用过晚饭后,又悄悄走进闭春馆后的槐林中吹萧。她虽不能以气御萧,但凭借《乐经》独特的乐理,已明显感觉自己在音律方面的领悟突飞猛进。
  一裳仅罩一件淡青色单袄,轻倚在老槐旁。她心无杂念,只用心感受曲乐的蜿蜒回转,愈奏愈不能自已,竟似痴了般,将流年、韶华、过往皆付于箫音中,槐林疏落幽静,闭春馆寒冷清寂,归鸟互箫声低吟呜咽,正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忽而,一丝清越的哨声柔柔传来,初时微不可闻,慢慢清晰起来,几翻迂回流转,渐与萧音融合相契,仿若互相找到伴侣的两只蝴蝶,时而轻站枝头,时而相互追逐,偶有微风徐徐,双蝶共春花摇摆,一曲终了,双蝶翩然远去,踪影渐无。一裳放下玉箫,望向哨声停歇处,一名黑衣男子自一棵槐树后缓缓走出。

  天已经有些暗了,在朦胧的天色中,一裳感觉这个迎面而来的男子,全身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又细细去端详眉眼,忽然全身一震。
  “这箫是谁教你吹的?”黑衣男子看着依然站在老槐下的一裳皱起英挺的眉淡淡问道,声音低沉,隐有逼迫之意,全无刚才与箫声合奏时的温和。
  “自小就习得的。”一裳垂下头,避免与男子对视。
  “公子若无事,那容我告辞了。”一裳此刻只想逃走,她敏感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希望有朝一日,你箫艺大成后,不要用来蛊惑人。”男子的声音此时已明显地转冷。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一裳拽起衣裙,急急地逃走了。
  怎么是他?竟然是他!可他又是谁?一裳的步伐变得凌乱不堪,这个万家庄内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踉踉跄跄推开门,枕梦从屋内迎出来,脸上明显带着欣喜的笑容:“夫人,你可回来了,你去哪里了啊?我找都找不到。”

  “我就出去转了转。”一裳怃着心口,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
  “夫人你知道吗?庄主回来了!”原来枕梦是欣喜这个。
  “枕梦,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一裳揉揉眉,向床榻走去。
  “庄主回来了,夫人不高兴吗?”枕梦跟在一裳的身后有点不明所以。
  “高兴啊,只是我刚才在散步的时候被风吹到,有些头疼,想早点休息。”一裳心下带着歉然,口中敷衍着枕梦。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槐树林中的他,哪里会顾得上什么庄主。

  “好啊,好啊,应该早点休息,明天你和庄主就要成亲了,一定会很累,现在休息好明天才有精神。”枕梦唠唠叨叨地服侍好一裳休息,就高兴地出去了。
  一裳躺在床上,心中极乱。明天,明天又是怎样的一天呢,本以为嫁到北方来可以得到些许平静,为什么事情看起来好象越来越复杂。一裳终究毫无睡意,她披着衣服从床上坐起来,缓缓走到窗边。
  推开窗子,远处正闪烁着疏落的灯火,看着遥不可及的灯火,一裳回想起一幕幕往事,她以为会忘掉的事,如今重新挖开才发现,那些刻痕更深重,且附带着岁月凌厉的风霜。

第4章 万壑风

  因被乱了心绪,一裳一夜浅眠。第二天,天还未亮,就被枕梦、绿浓、蓝儿从床上挖起来,开始绾发、上妆、试喜服。
  一翻忙碌后,一裳又看到了那个华容婀娜,眉角隐有一丝淡然的女子,她看着镜中肤色如玉、眉眼如画的自己,自嘲地想,今日不会再有人来毁我妆容了吧。
  旁边的三个丫头也愣住了,一瞬不瞬地望着盛妆下的新夫人,舍不得眨一下眼。枕梦与一裳相处最久,每日里夫人素颜以对,只觉得夫人气质如兰,今日却得见其瑰姿艳逸、芳泽无加的一面,呆在那里怎么也说不出话。绿浓和蓝儿很少近身服侍一裳,只觉得这传说中声誉极坏的夫人是美的,如今仔细看去,若皎月破轻云而出,衬得满室清华。

  正各怀心思之时,总管万成领着一队人来了,恭敬地邀请一裳前往喜堂成大礼。三人这才发现吉时已到,忙扯过喜帕蒙住一裳的脸,小心地扶着一裳走出了闭春馆。
  喜堂上早已站定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身着大红喜服,正是今日的主角,万家庄庄主万壑风。一裳在江南初听此名时,便觉有一股恢弘之势奔腾而来,风过万壑,万壑之风,大有气吞山河、席卷天地万物之气魄,便不由生出了一份好奇之心,想端看本人是否衬得上这大气的名字。
  此时,万壑风轻扯嘴角,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正等待新娘的到来。只有好友秦越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便近上身前,悄悄说道:“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嘛,大家正盯着你呢。”
  万壑风用余光扫了一眼喜堂上的众人,低声道:“那女人可能有问题。”
  “哦?”秦越惊讶地一挑眉,随即又轻笑:“那祝你很快就能知晓。”
  这翻不合适宜的对答,在旁人看来似乎是两个好友在相互打趣,气氛不禁热了起来,纷纷说,万庄主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这秦老弟也是风流倜傥年轻有为之人,便急不可待地说起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总之就是想方设法要与秦越沾亲带故,弄得秦越一脸苦笑。

  正调侃得不亦乐乎时,新娘在众人的陪伴下,徐徐走来,一时间大家都好奇地噤了声,打量这位将要成为万家庄当家主母的女子。随即喜堂上就发出啧啧的惊叹,都说庄主好福气,看这身段必然是位美丽不可方物的姑娘。万壑风笑意盈盈,似乎对大家的话极为受用。
  大红的同心结被放进一裳手中,一裳轻轻牵着,在喜帕下斜睨着身旁的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位主角,却被入目处那满眼的红衣红靴刺得头晕眼花,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突发觉同心结的另一端传来一股微妙的力量,将她随时可能瘫倒的身体拉回了原位,一裳马上收敛自己的心神,努力稳住身形。
  自从两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她的身体较一般人还要虚弱,如今从黎明被折腾到现在,滴水未尽,她已快耗尽精力。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一翻折腾后,这礼也就成了。一裳被送入洞房,万壑风则留在喜宴上继续应酬。
  枕梦还是贴心的,扶一裳进了洞房后,马上从衣袖中拿出两块枣花糕,又倒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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