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你一群真实的高干子弟

作者: 念斯

  1979年底。
  12月上旬一日,上午八點,一身警容風紀嚴整的楊元朝準時來到市公安局政治部幹部科報到。
  楊元朝是北京人,由於某種家庭的變故,此番調內地公幹純屬無奈之舉,心不舒氣不爽,心不甘情不願,硬著頭皮不得已而為之。但即便如此,向來做事懂得禮數,拿捏分寸也還算老道的他,還是勇敢地面對現實,因為,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命叩陌才啪褪侨绱耍阋环卜蛩鬃樱环蔡ト馍恚缘氖俏骞仍恿,天生的有七情六欲,還能犟得過命去?上有天,下有地,這就叫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知道吗你。

  初來乍到,人地兩生,一門兒都不摸,向来做事稳健的他,較比以往更加注意給人落下的第一印象了,在邁進掛著幹部科紅字招牌的辦公室前,先是刻意地摸摸緊扣的領口,抻抻衣服的下擺,覺著一切均一如既往,並無疏漏後,這才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走進門來。
  接待他的是幹部科李科長,一位標準的職業女性,年及半百,穿一件熨燙筆挺的雙排扣黑色呢質列寧裝,雖然白淨的面部已然隨著歲月的流逝略顯不堪,尤其在笑時,那深刻的魚尾紋絕對可以夾得住小米粒兒了,但整個人的精神氣兒依舊十足,舉手投足乾淨俐落,給人以精明強幹不服老,革命人永远年轻的印象。
  李科長從事幹部工作多年,作為同時扮演另一角色的現職大軍區政治部頭頭的高幹夫人,對於幹部子弟,尤其是軍隊大院兒的孩子們,只要是來到她所管轄的一畝三分地兒,一向都很照顧,態度和藹,平易近人,悉心呵護,母意盎然,有一份天然的親近感和歸屬感。
  “你是楊元朝吧?小楊,來來,快坐下。”李科長像是招待遠方親戚似的,滿面春風地招呼著,同時,下意識地瞟一眼手腕上的歐米咖手錶,驚喜地見著時針和分針剛好分別指在8和12上,不由得更增加了對於來者的好感與熱情。“剛過八點,你倒挺準時!是不是當兵養成的好習慣呀?無論啥時候,組織觀念和紀律性就是強,作风严谨,雷打不動,革命传统继续发扬!好,好呀。”

  剛照面就被人表揚,容易使人沾沾自喜,尤其是年輕人,可楊元朝卻只是謙遜地笑笑,按部就班、公事公辦地把隨身攜帶的一個大牛皮紙信封袋遞到李科長手裏,恭恭敬敬地說:“這是我的調動手續,請您查收。”
  “坐,別客氣。今後,你就是我們市局的人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李科長一邊笑容可掬地說著官話套話,一邊手腳麻利地打開信封袋,從裏面抽出調動手續看。
  川西坝子的冬季難得見陽光,由於系盆地氣候,雲氣很多很厚,湿度也大,一般,總是能把紫外线擋住,即便有那麽一星半點兒的光线透过厚厚的雲層泼洒下来,也只能将将把玻璃窗照亮,而透入室內的則少之又少,稀薄得很。
  早在一個多禮拜前,李科長就已經知道有一個颇有來頭,叫楊元朝的軍幹子弟由北京調來,而事先,相繼專門給她打招呼的人都不可等閒視之,省厅和市局的主要领导就不用说了,连已然马放南山,与世无争,在家離職休養多时的丈夫,竟也难得地给她吹起枕邊風,均叮囑她務必要客气,不許拿出慣常幹部部門的老套作風,居高臨下,頤指氣使,擺佈人有如飼役牛馬一般,免得傷害人家從北京調來的小字輩兒。

  儘管,她素來認同軍隊大院兒的孩子,一般,也夠照顧幹部子弟,但卻始终對於楊元朝的到來存疑,想不明白一個問題,即:為甚麽,這個在北京,老子又是我軍現職高級將領的軍幹子弟,非要到我們成都來呢?而且,還指名道姓非要到刑偵處公幹不可?這裏面,到底有啥原因?他楊元朝又是出於甚麽目的和動機呢?
  是的,我們川西坝子是個好地方,素有天府之國的美稱,物產豐富,氣候適宜,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就連一般的生活價格指數如禽蛋菜蔬和一般下館子消費等,也要較比其他地方來得低廉。並且,好玩和好看的名勝古跡也不少,遠點兒的如九寨溝、黃龍寨、峨眉山以及樂山大佛等等;近點兒的象青城山、都江堰、新都寶光寺以及五百羅漢之類;就是市區內也有武侯祠、杜甫草堂等馳名中外、聞名遐邇的好去處。

  但北京畢竟是首都啊,偉大祖國的心臟,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全國人民的心,自有其諸般好處就不用說了,無論是講稚l展的渠道,還是年輕人事業有成、出人頭地的機遇,或是文化娛樂生活的豐富多彩,都不是別的地方可以相媲美的。不仅如此,即使是那些革命多年,有著赫赫戰功和很大貢獻的老革命們,臨到卸甲歸田之時,只要逮著機會,也大都會削尖了腦袋爭著搶著非得擠進北京城去不可,因為,北京的醫療條件最好,大醫院多,名醫多,可以更大程度地保障老年人的身體健康,以便延年益壽。

  此外,業內人都知道,刑偵處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專門辦大案子,如縱火決堤、強姦殺人、搶劫盜竊以及走私販毒等,平時接觸的人形形色色,既有魚龍混雜的三教九流,也有無事生非、尋釁滋事的地痞流氓,還經常與窮兇極惡的歹徒和江洋大盜過招,短兵相接、徒手格斗、白刃廝殺、刀光血影,整個出生入死,玩命的幹活,絕對屬於警察行當裏最危險的勾當。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這個年輕人,却為甚麽放著好地方不呆,偏要離鄉背井地到外地工作呢?不由人不心存疑竇,表示懷疑。
  一忽,老于世故的李科長把目光從調動材料上移開,沖一直沒有坐下,仍身板筆直地站在自己面前,保持著一份軍人般作風的楊元朝和顏悅色地說:“那行,手續都齊全,我現在就親自帶你去刑偵處報到。”
  辦公室裏,已有兩個上進心強的年輕人在手腳麻利地忙活了,做著每天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即打水掃地、擦拭桌椅、拾掇垃圾以及歸置文檔文具等。
  這都是一般公職機關裏常見的場景,年輕資湹男∽州厓簜円脒M步,除了要夾起尾巴謙虛做人外,更重要的還得先從小事做起,由點滴入手,幹一些讓大傢伙都看得見、摸得著,並能實實在在感受得到的,哪凡是雞零狗碎的雜活,以便給人落下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的老黃牛的好印象,方才可以說是否有造化。
  帶楊元朝出門前,李科長官氣十足地沖兩個年輕手下吩咐道:“我現在陪從北京調來的小楊同志去刑偵處報到,如果有事,可以打電話到那兒找我。”

  兩個年輕人趕緊應聲,並相互詫異地對視了一眼,意思是,看來,這他媽剛履新報到的高個子青年來頭不小啊,夠牛逼的,居然能勞動咱科長的大駕?媽的,整個三陪!
  刑偵處並不在占地宽广的市局機關大院兒裏,而是單另在一個地方辦公,自有其相對的獨立性。內行人都知道,象這類一線作戰單位,和一般純粹的機關辦公室不同,儘管也有抄抄寫寫、上情下達、會議報告的時候,但更多的卻是活動胳膊腿兒,操練習武外帶射擊是家常便飯。再說,刑事警察成堆的地界兒,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研究案子,以及審訊罪犯,都需要嚴格保密,儘量不受外界的干擾和影響,就是臨時出警也要便當許多。

  “咱們走走吧,反正,刑偵處離得不遠,頂多,也就是一刻鐘的樣子。”阿姨輩的李科長顯得和藹可親。“不怕你笑話,到了我們這把年紀的人,就喜歡多走道,少坐車,愛邉印R粊恚梢詮娚斫◇w,活動筋骨;二來嘛,多做一些有氧邉樱灿兄对黾有姆蔚墓δ堋?傊锰幒芏嗔ā!
  “是,”小字輩兒的楊元朝知趣地順杆爬。“上年紀的人應該多活動,俗話說,生命在於邉印@蠌哪_上來,腿腳利索了,才能長命百歲。”
  “你還挺會說話!很成熟嘛。”李科長心情不錯地看了楊元朝一眼。
  正逢上班時間,大街上已然是車水馬龍、人流如潮、鈴聲陣陣、喇叭聲聲,正經是一派典型的大城市喧囂而嘈雜的热闹景象。
  對於這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儘管對他的來意不明,但從打一照面兒起,長期做人事工作,閱人無數的李科長就下意識地很喜歡,其中,既有同是軍隊大院兒的人那種天然的歸屬感,也覺著,楊元朝說話夠討人喜歡,並且,長得也夠帥氣,身高一米八零以上,腰板筆直,肩寬腰細,罩一身非常合適的蘭色警服,顯得倍精神,舉手投足風度瀟灑,一句話,就是看順眼了,即刻就喜歡上了。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所謂第一印象,雖然夠主觀主義,卻很實在,對於一個人的成長,或是辦一件事,均會或多或少有所幫助,不無裨益。
  這一老一少二人並肩走著,沿著鬧哄哄、喧囂而嘈雜的大街,一路漫步前行。
  一路上,李科長出於好奇和不解,不免拐彎抹角地打聽起年輕人的最終來意:“小楊啊,我曾看過你的檔案,表現一直不賴嘛。在部隊時,立過功,受過獎,還上過兩年工農兵大學。轉業分配到北京市局以後,工作也幹得挺好。為甚麽你非要來我們四川呢?而且,還非點名一定要去刑偵處幹不可?你就那麽喜歡當刑警?每天和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打交道,覺著冒險和刺激,是不是?”

  聽話聽音兒,鑼鼓聽聲兒,楊元朝明白,這位阿姨輩的幹部科長此言還是在質疑自己為甚麽來四川?其底蘊到底是什麽?不過,他不能說,更不敢把其中的底蘊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涉及一件餿事,讓他羞於啟齒,難以出口,整個家門之大不幸!
  他是個聰明人,同時,也是自尊心強的人,不想無辜受家庭變故的牽累,因此,便開始發揮能說會道的特長,並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真盏臉幼樱f:“首先,是為了陪父母,因為他們二老都已經老了,均已六十開外,接近古稀之年了;身體也不好,身邊又沒子女陪著,且不說當子女的不能鞍前馬後、端湯倒水地侍候盡孝,不應該;更主要的是,害怕他們二老孤獨寂寞;至於說想去刑偵處工作,那是我的最愛。您不知道,打小,我就喜歡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特別崇拜那些為民除害的大偵探和大英雄!所以,一轉業便首選公安局;再說,我又已經在北京市局幹了兩年多,多少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捨不得放下,既然調成都來陪父母,當然最好還是幹老本行,接茬兒當咱的刑警,這樣,既不浪費資源,也能盡子女的義務,兩全其美不是?”

  “你倒挺孝順!考慮問題也還周全。”見他如此理由充分,李科長表面裝出感動和贊許,卻仍不相信他的窮白話兒,一門心思地認定,他准是有啥難於啟齒的勾當不便說。
  為了徹底打消這個對自己未來命呖赡墚a生重要影響的長輩的疑慮,楊元朝把事先早已想好的託辭進一步展開,套近乎地說:“阿姨,其實,您最應該理解我,因為,您也是軍隊大院兒的人嘛。打小,我就是你們這些阿姨看著長大的。我不是不喜歡北京,可我父母的情況和別人不同,自從我父親從兵部調任成都以後,身體每況愈下,病越來越多,還都是心腦血管方面的,象甚麽冠心病、動脈粥樣硬化,動不動就犯病,已經搶救好幾回了。我媽也因在文革中遭受造反派的迫害,不幸摔斷了腿,落下終身殘疾,常年靠輪椅代步,活得更不容易。您說,他們身邊,能沒個可靠人陪著嗎?起碼,在精神上和老人的心理上,我們做小字輩兒的,總該給老人一份親人般的慰籍吧?這也是人之常情。”

  聽他這樣振振有辭地解釋,李科長方才多少釋然,不禁被他的一份真账騽樱B連點頭:“是啊是啊,你們當小字輩兒的能這麽考慮問題,顯見是夠成熟、夠懂事。如果,每一個幹部家庭的孩子都能象你這麽考慮問題,那,很多不幸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你想想看,這些年來,相當一部分幹部子女鬧騰得還嫌不夠呀?由於不懂事,仗著有權有勢的老子為所欲為,好高蜻h,眼高手低,辦了多少讓人傷心的餿事?不僅斷送了他自己,連帶家庭也受影響,免不了跟著受連累、背黑鍋;再說,咱們同病相憐,我家老頭子的身體也不好,總鬧病,嚇得我時常心驚肉跳的,平時,連覺都睡不踏實。唉……”

  見這位阿姨已經多少相信了自己,並為之打動,楊元朝不禁暗自得意,在心裏偷著樂,可表面上,仍裝出真盏臉幼樱骸斑@不結啦?百善孝為先嘛,做人就得知恩圖報,何況是對自己的親人和長輩呢?您說,是不是這碼事?”
  “行,”李科長心悅辗嘏つ樋粗磉呥@個高大英俊的年輕後生,白淨而松垮的臉上堆起更多的喜悅的紋線。“不賴,你讓我喜歡上你了,就為你的這份懂事和孝心,還有不怕到新的地方重打鼓、另開張,二次創業,再創輝煌的決心!行,年輕人,有志氣,好好幹吧。毛主席說過,你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未來,一定是屬於你們年輕人的。”

  “阿姨,我都已經二十五六歲了,算不上冉冉升起的朝阳,眼瞅著,已經快到中午了。”楊元朝有意玩笑,試圖跟人家負責升遷提拔的長輩進一步融洽關係,套磁。
  “咳,你誤解毛主席的教導了,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說,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可塑性強,經過努力奮鬥,前程一定遠大,並不真的就是說早晨還是中午,不過是一種形容和比喻罷了,你可真幽默。”李科長樂呵呵地說。
  其實,貌似真盏臈钤瘺]講實話,對人家長輩撒了謊。不過,這謊撒的是善意的,多少情有可原——去年底,他的親兄弟楊京平,一個向來跟隨父母轉戰南北,其實就是常年躲在父母二老的羽翼下,耗子扛紮槍窩裏橫兒的敗家兄弟,在峨眉山旅遊時,與其他遊人發生了嚴重衝突,這個被寵壞了的高幹子弟仗著老子權勢熏天,居然狂妄地用偷來的手槍,一把壓在父親箱子底下珍藏保存了幾十年的比利時造勃郎寧小號擼子,一槍就把對方給撂倒了,导致當場斃命,連搶救都來不及。

  犯了命案,就得負法律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任誰也沒轍,即使你有一當大官兒的老子。為此,楊元朝的這個身為現役軍人的敗家兄弟也就難免身陷囹圄,等待著軍事法院的最終裁決。
  這樣一來,本來生活優越而平靜的楊家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軒然大波,特別是兩個健在的老人,在經歷了傷心、痛苦、惋惜、愧疚以及恨鐵不成鋼、養不教父之過等等複雜心情的折磨後,不免感到孤獨寂寞,因為,他們的身邊,一向都有至少一個小字輩兒終日陪伴于左右。這下可好,兩個老人沒轍了,只得寄希望於另外兩個兒子中的一個,能從北京調來陪他們。

  鑒於楊元朝的大哥楊淮海已結婚成家,並且,孩子尚在繈褓中,本人也已擔任了北京軍區的正團職幹部,拉家帶口的,行動不便。不象他楊元朝,至今還單身一個,自由自在地漂著,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所以,這份陪父母盡孝的責任,也就天經地義、責無旁貸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對於這份突然降臨的變故,楊元朝打心眼兒裏頭不情願,且不說原先已經在北京市局幹了兩年多時間,工作成績還很出色,已經成為眾多年輕警察裏的佼佼者,風頭正健。最關鍵的是,他離不開一幫青梅竹馬、性情投契、打小一起和泥玩長大的發小和好朋友。
  凡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這主,最大的特點之一是講義氣,為了朋友,不惜兩肋插刀,即使奉獻生命也沒二話,這一點,已經以往的歲月所多次證明。
  但同時,楊元朝也明白,權衡家裏的現狀,為今之際,他必須得來,因為,他還欠著兩位老人的情,是他們把自己帶到這個渾渾噩噩的世界上來的,而且,已長達二十多年之久。一份悉心呵護、諄諄教導的養育之恩,必須報答。誰讓他們是長輩,是一層天呢?但凡懂得點兒人情事理的人,都不會,也不應該忤逆父母的意志,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吃飽了罵廚子,整個不忠不孝,那可不是明白人辦的事。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楊元朝被迫無奈想通了,決定忍痛割愛,暫時離開一班性情投契、兩小無猜的好朋友,去異地他鄉陪年邁的父母。至於老朋友之間的交情和友誼,他相信,如果是真的,就絕不會因為不能時常照面變得生分,飛鳥各投林,樹倒猢猻散,那,這種朋友也就不叫朋友了,整個利益之交,酒肉朋友,根本不能當真。不過,他堅信,自己所結交的一班發小和朋友,均是正人君子,正所謂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若想要兩情相悅,又豈在朝朝暮暮?

  至於說到在原單位已經幹了兩年多的工作成績和打下的基礎,也只有不得不捨棄了。他知道,一個人再怎麽能耐,也不能不講起碼的孝道。他自信,憑自己的能耐,重打鼓、另開張,照樣能在新的地方,新的工作崗位上,做出一番成績來的,事在人為嘛。
  可,一幫交情過命的發小和好朋友卻並不十分理解他,在他們兒時經常出沒的“老莫”餐廳,為他舉行的告別宴會上,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一齊對他發難,氣急敗壞地埋怨他不仗義,為了他妈家事和一己之利,拍拍屁股說走人就走人,整個無情無意,狼心狗肺,不是個東西!
  楊元朝竭力替自己辯解:“兄弟,你以為我願意呀?不是沒轍嗎?父母跟前,總得有個親近人陪著說話吧?至於咱哥們兒之間的交情,有啥不放心的?真有事,打個電話,哥們兒他媽立馬飛來,還真以為從此就遠隔了千山萬水,不再照面了呢?想甚麽哪!咱是那樣的人嗎?以往,咱不都曾信誓旦旦地發過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嗎?操得哪門子心呀?俗話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又不是真的生離死別,不至於。”

  對於他的辯解,朋友們不依不饒,有的,甚至說出了很難聽的話,不禁惹得他急了,急赤白咧地頂牛抬杠玩:“別他妈扯淡了!想當初,咱大傢伙當兵時,誰沒離開過誰呀?一晃,都是好些年不照面,也沒見誰害相思病想死的。兄弟,人都得長大,並且,各自都得單另組成自己的家庭,你以為咱一幫光棍漢,還老能呆在一起當和尚?終日廝混,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想得美!告訴你,俗話說,千里搭長棚,沒不散的筵席,你呀,就接受現實吧。”

  就這麽著,楊元朝在眾位老哥們兒的一片牢騷和埋怨聲中,義無反顧地來到成都陪父母,盡一個兒子應該的義務和孝道……
  隨著離刑偵處越來越近,幹部科長和新報到的楊元朝之間的交談,也便逐漸變得近乎和和諧起來。
  為了進一步瞭解來頭夠大的楊元朝的背景,打探人家小字輩兒作為我軍高級將領的後代,其可利用的價值究竟有多少,多年來,混跡官場,周旋於形形色色人情世故中的李科長,便有意套近乎,巧妙地把話頭逐漸往小字輩兒的家庭,尤其是楊元朝健在的老子身上引,比如他的位高權重的老子的出身和經歷?原先是哪個部隊的?五五年授銜時是甚麽軍階?啥時候從北京調任四川的?以及眼下在本地都有哪些老戰友和老部下?等等等等。卻基本不提他的資格夠老的老紅軍女戰士的母親,至於他小字輩兒本人,就更不值得深究了,整個百無一用,因此,不聞不問,權當沒他這個人似的。

  這就是幹部工作者的特點,一般,更注重現實,在意別人時下的權力和可利用的價值。
  自幼生長在軍隊高官家庭的楊元朝,自然明戏這些行規和門道,於是,為了釣住這條掌握自己未來命叩拇篝~,也便索性知難而上,硬著頭皮拋出誘餌,熱情而真盏卣f:“阿姨,以後您有啥事,比如調人,只要是軍隊內部調動,儘管吩咐,我一定照辦。”
  李科長聽後,不禁樂了,愈加喜歡這個年輕人夠聰明,悟性強,完全了然自己剛才熱情接待和兜著圈子查戶口的心思,無非就是要他的一份承諾,以便日後能為自己所利用,增加口袋裏人際關係的砝碼,如此而已:“那行,以後,我說不定還真有事兒找你辦。其實,我知道規矩,辦一般的小事,根本用不著驚動首長,只需秘書打打電話,照首長的意思交待當事人办就行了。不過,眼下還沒事求你,等以後再說吧,咱們還是趕緊去刑偵處報到,這可是你的當務之急。”

  接待他們的是刑偵處長老鄭,一個幹了大半輩子刑警的老頭子,五十來歲,中等個子,胖胖乎乎,最明顯的特徵是腦瓜頂上禿得一毛不拔,連一根頭髮都沒了,像是用盡了智慧似的。想必,他也已知楊元朝何許人也,不禁在一般的打量中,增加了些許疑慮的成份。
  楊元朝自然明白人家的心思,八成,准又是以為自己是打後門兒來的窩囊廢,一個不得不接收的濫竽充數者。不過,他沒有為自己辯解,覺著,到底是草包還是能人,都留給以後證明吧,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事實勝於雄辯。因此,他不卑不亢地跟新領導握手寒暄,並客客氣氣地請求人家前輩以後多多指教,做得中規中矩,痕跡不露。

  鑒於經過剛才的接觸,儘管簡短,但,李科長已然很喜歡和中意楊元朝了,不免很為他美言了一番,可勁兒誇他能幹,是個可造之材的好苗子。
  一方面,礙於有老資格的幹部科長親自保駕護航,不看僧面看佛面;另一方面,老刑偵也覺著,自己的態度未免有點兒欺生,不應以貌取人,以出身論長短,光憑人家的出身和家世就斷定人好壞、能耐大小,忒世俗,過於主觀主義了。於是,與魔鬼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老刑偵馬上改換態度,咧嘴笑著說過年話:“知道你在北京市局幹得不錯,希望以後能給我們帶來點兒新氣象。畢竟,你們年輕人是新鮮血液,朝氣蓬勃,血性方剛,有理想有抱負,未來,是屬於你們的嘛。”

  見接收單位的領導沒有怠慢和難為楊元朝,李科長放心了,跟二人相繼打過招呼後,拔腳匆匆走了,想必是還有諸多人事上的事需要協調處理。
  楊元朝接著新上司的話頭,口氣仍不卑不亢,但卻在隱諱地套近乎:“您的名聲,我在北京時就風聞了,是有名的大偵探,破案很有一手,尤其在‘預審’和揣摩犯罪心理上。以後,我得好好向您請教,跟您多學點兒本事。”
  老刑偵辦案多年,見多識廣,歷練豐富,各種人見得多了,碰著的機靈鬼和刺兒頭也多,自然能領略年輕人的話外之音,於是,想考考他,說的是真話還是虛詞兒,接茬兒道:“哦,那你說說,我都辦過哪些足以傳到北京去的案子,值得你這麽表揚我?”
  這招夠狠,如果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或是答得驢唇不對馬嘴,就算栽了,頭回照面兒就落不著好印象,讓領導覺著你虛頭八腦,整個溜鬚拍馬之徒,以後,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不料,從來做事心中有數的楊元朝卻讓老刑偵另眼相看了,非常意外地聽年輕人如數家珍地說出好幾宗案子,均是夠影響全國的大案子,也是他老刑偵曾親自操刀主辦過的得意之作。
  “行啊,小夥子,”老刑偵樂得眼睛迷成一條縫兒。“說說看,這些,你都是打哪知道的?”

  楊元朝坦承:“初來四川,人地两生。剛調新單位,一門兒不摸。為了儘快進入情況,事先,我曾專門搜羅和熟悉有關資料,特別是涉及新領導您本人的。我這樣做,不算違法吧?”
  他知道,在這種事上耍小聰明,整個找死的幹活,不如實話實說來得可信。
  老刑偵簡直有了意外收穫,不由驚喜地說:“原來,公安部曾整理彙編過案例選?我還真不知道。看來,還是你們北京資訊靈通,近水樓臺先得月,凡事,總是來得快。”
  初次見面,就這麽開始並進行著。從中,可以看出楊元朝的確是個人物,居然利用在一般人看來再普通平常不過的機會,獲得了重要收穫,起碼,已經給新領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是夠好的印象。
  報到結束之際,老刑偵準備按部就班地親自帶他去即將履新的部門就職,一來,為他介紹以後朝夕相處的同事;二來,也可體現自己作為領導有多深入基層,夠平易近人,夠體恤下情,夠聯繫群眾,整個率先垂範,言傳身教。

  不料,楊元朝的舉動卻又讓他吃了一驚:“處長,您別操心了,剛才進來時,我已經看著指示牌了,知道辦公室怎麽走。我有個請求,不知您是否同意?”
  老刑偵還是頭回見識這種人,剛報到的新兵蛋子,初來乍到,居然敢提甚麽請求?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不禁略感驚訝地點點頭,倒要看看這個頗有主意的小字輩兒,究竟能玩出啥花活來,便順水推舟地說:“那行,你說說看,我能不能滿足你所提出的請求。”
  楊元朝鄭重其事地說:“我並不是新手,接手搞案子應該沒問題,比如調查走訪,審訊做筆錄等。但我考慮,眼下,我還不適合直接上案子,因為,我還不瞭解這座城市。您能不能給我一段時間,比如十天半拉月,讓我先熟悉熟悉,然後再辦案。這樣,總要比瞎子一摸黑兒強。當然,連帶春節放假時間也算在內,您看行嗎?”
  老刑偵聽了,不禁贊許地连连頷首:“不賴,看來,你的刑警職業素質挺好。是的,一個警察,特別是一個專門跟職業犯罪常年打交道的刑警,就應該有強烈的事業心和神聖的使命感,以及過硬的業務。我同意你的想法,如果一個刑警連他所在的城市都不熟悉的話,那,破案也只能是憑空想像,不可能的事。好吧,給你一個月時間,儘快熟悉這座城市,包括每一條街道,特別是一些人煙稠密、社情複雜的公共場所,一定要熟悉再熟悉,做到心中有數,即使閉著眼睛,心裏也跟明鏡似的。我相信,只要你能真正塌下心來努力工作,一定能做出成績,成為一名合格的刑警。”

  接下來,在整一個月的時間裏,楊元朝比一般上班的人可辛苦多了,就是較比善於夜戰的同行們也毫不遜色,黎明即起,披星戴月,騎著一輛剛買的新鳳凰自行車滿世界轉悠,像是私家偵探似的,東瞅瞅,西瞧瞧,甚至,達到了用鼻子嗅聞的地步。並且,還理論聯繫實際,特意購置了一些記述千年古城風貌、人文地理以及歷史變遷的有關書籍資料,包括旅遊景點的宣傳小冊子,均走馬觀花地流覽一番,以便儘快熟悉這座城市。

  光陰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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