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间女人

作者: 舒仪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1)

  “叮”一声响,电脑右下角迅速弹出一个浮动窗口,表示有新邮件进了邮箱。
  正在埋头写会议纪要的谭斌,漫不经心瞄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十分,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偌大几百平方的空间,只有她一人还在挑灯夜战。
  邮件的发信人,是MPL中国公司的执行董事长刘秉康。
  谭斌耸耸肩,接着写她的纪要。

  Kenny刘先生与她隔了至少三层,八竿子挨不着的关系,大概又是告全体员工书之类的废话。
  最后一个句号落停,谭斌抬头、伸懒腰、喝水,随手点开刚才的邮件,她顿时愣住。
  信里只有一句简单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不再担任大中国区销售总经理一职。
  谭斌把这句话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的幻觉,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程睿敏进公司九年,从销售代表一步步做到销售总经理,几乎堪称。他这种身份,若属正常离职,总该由总裁亲自执笔,极尽感激肉麻之词,然后通告天下。
  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但是这封邮件,显然是个异数。

  谭斌走到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大厦脚下熟悉的灯光和土地。
  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个夜晚相似,清风拂面,夜凉如水,立交桥上车灯如练,CBD地区的不眠夜。
  谭斌却觉得手心冰凉。类似内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进MPL公司时,见识过一次。过程异常残酷,所以印象深刻。
  那一回,是亚太区和大中国区分家,董事会中泾渭分明,为几个位子杀得血流成河。
  谭斌犹豫着,好像应该立刻给上司余永麟一个电话。可她实在担心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余永麟是MPL公司的北方区销售总监。太太怀孕几个月,已经令他脱胎换骨,变成一个模范的住家男人,每天六点按时下班回家。
  三分钟后,谭斌终于按下余永麟的号码。
  不为别的,只因余永麟是程睿敏带进公司的,两人又是大学同窗,一根绳上的蚂蚱。
  “Cherie,什么事?”随着余永麟的声音传出话筒的,还有电视的嘈杂声。
  “老大,”谭斌吸口气,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缓,“Ray要离开公司了。”

  “嗯?什么?”
  噪音太大,余永麟显然没有听明白,回答得漫不经心,话筒里间或有女人低低的笑声。
  谭斌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Tony,请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我有急事。”
  余永麟终于警觉,推开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Ray,老大,Ray 要离开公司了,你知道吗?”
  余永麟的手机差点脱手落地。

  “你听谁说的?”
  “Kenny十分钟前发的mail。”谭斌回答,心却直沉下去,余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对了。
  余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这就收mail。你在哪儿?”
  “办公室。”
  “为什么还不回家?”
  谭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Headquarter那帮闲人开会,忘了?”

  “哦,是我糊涂了,抱歉!开完会赶紧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谢谢啊谢谢!”谭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收线挂机,到此为止。
  她已尽到一个下属的本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可多说。
  余永麟扔下手机,直扑到桌前支起电脑,网络连接,登录公司防火墙,进入outlook,然后,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邮件。
  “Shit!”余永麟一脚踹上书房的门,开始拨打程睿敏的手机。

  一遍又一遍,手机里一直是同样的提示录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2)

  那天晚上,MPL公司无数人在同一时刻拨打同一个号码,但他们听到的,都是移动网络那个呆板的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谭斌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关机前习惯性地察看明天的备忘录。
  早上八点和客户有个交流会,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前一个小时,意味着她明早五点半就要起床。
  MPL员工价值观的第一条,就是客户优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户的工作时间。
  地点是中国大饭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灾区。想起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谭斌住在京城的东北四环外,想在上下班时段开车穿越国贸地区,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
  她拨个电话给男友沈培:“今晚我住你那儿,方便吗?”
  沈培的公寓就在东直门附近,可以坐地铁去国贸。
  “你还在办公室?”沈培了解她的习惯。
  “嗯。”谭斌累得不想多说。

  “我正要出门吃饭,去接你好不好?”
  谭斌觉得麻烦:“不用了,我把车存在公司,自己打车过去。”
  “反正要出门,你别动,等着我啊,最多十五分钟。”
  谭斌取过外套出门,沈培已经把车停在路边,靠在车门边等她。路灯柠黄的光晕,清楚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平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谭斌挺佩服沈培这个本事,多恶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样的风情。

  “吃什么?”她坐定后问。
  “印度小厨。”
  “我就知道,你小子顶没情调。”谭斌泄气。
  沈培最爱他们家的咖喱拌饭,谭斌对印度菜的印象,却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颜色的糊涂。她永远搞不清那些绿咖喱、红咖喱和黄咖喱有什么分别。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这里的生意还是不错。店堂间萦绕着印度音乐,扭扭捏捏的笛声,欲拒还迎,万分妖冶,谭斌总有错觉,觉得哪里会突然钻出一条蛇来。

  谭斌点起一根烟,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烟在眼前丝丝缭绕,然后袅袅散去。她没有烟瘾,只有烦闷或者困倦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来是饿坏了,吃得又快又急,几次差点噎着。
  谭斌问:“中午没吃饭?”
  “嗯,早饭也没吃。灵感来了不敢停笔,怕一撒手就什么都没了。”
  沈培总算从盘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顾周围人的侧目,身体越过桌面,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声说。
  谭斌脸红,发觉身体渐渐开始回暖融解。
  沈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双眼皮的痕迹极深,眼尾略略上挑扫向鬓角,就是俗语中的“桃花眼”,笑起来相当的孩子气。而他的职业,是京城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
  谭斌在校修的是工科。学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个通病,就是瞧不上学文科的男生,总觉得他们感情大于理智,兼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过分,学的居然是纯美术。不过他很有点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画匠。
  “画家?”他耸耸肩对谭斌说,“梵高那种才称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顺手涂两笔混碗饭吃。”
  不过看上去沈培混得很不错,零四年初就在东二环边上买了三室两厅的公寓。三年过去,房子的市值几乎翻了一倍。所以最近又新添了部帕杰罗,不然对不起他凭空飞来的另一半资产。
  谭斌想得出神,直到沈培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干什么?”
  “怎么了你?不高兴?”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3)

  “没有。”谭斌努力放松表情。
  她最不愿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给朋友亲人。话又说回来,沈培一脑门子都是他的风花雪月,这些事他不爱听,说了他也不见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她,招手结账。
  谭斌掐灭烟头,拍拍他的脸颊,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沈培释然,拾起外套披在她肩上,驱车回家。

  “今儿真的没事?我也是真没出息,一见你拉下脸就心惊肉跳。”
  没有人回答他。
  谭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叹气,回过头专心开车。
  两个人都累了一天,进门冲个澡便倒在床上。
  画架前一站十几个小时,运动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谭斌因为要早起,不愿干扰沈培的作息,自觉搬到客卧,却翻来覆去无法成寐,索性起身走进沈培的画室。
  这是原设计中的主卧,被沈培执意改成了画室,主卧反而屈居一隅。
  窗帘并没有拉拢,清白的月色一泻千里,墙角堆着大蓬绿色植物,滴水观音的叶子几乎延伸到屋顶,朝向月光的一面,镀银一般闪闪发亮。
  房主人没有一般艺术家不修边幅的脾气,倒是有点洁癖。画具颜料堆放得整整齐齐。房间正中放置着画架,几张未完成的画布上,蒙着防尘的白布。

  谭斌抱着肩膀坐进藤椅,透过整幅落地窗,小区占地五万平米的人工湖扑进眼帘,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处。
  程睿敏自即日起离开公司。这行话又在她眼前晃动,就像水面上浮动的灯光。
  程睿敏在MPL公司九年间的升迁经历,一直是她倾心模仿的榜样。他几乎是MPL的一个传奇,也是很多新员工心中的偶像——身段高挑,深色西装熨帖合身,面孔上有浓浓的书卷气。无论气质还是谈吐,看上去就让人舒服。
  谭斌和他工作中的直接接触并不多,除了每月常规的销售会议,被同事戏称为每月一次的扒皮会。
  不仅东南北三区的销售总监,所有的销售经理都要在他面前一一过堂。

  谭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处,见过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的会议,一个叠着一个,令人眼晕。他的邮件,发出时间总在晚上十点以后。
  但程睿敏永远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神情专注,思路清晰,提问一针见血,却态度温和,从未给人锋芒毕露的压迫感。
  见过太多拿着鸡毛当令箭,坐个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觉社会栋梁的职场白领,谭斌觉得这点尤其难得。
  人人都说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锐不可当。那么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除了上一任首席执行官Oliver退休回欧洲养老,新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来并没有太大的动作。
  谭斌百思不得其解。

  沈培起夜,看到画室隐隐有人影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摸进来。
  “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谭斌套一件银红色的睡衣,月光下纤维的细芒闪烁不定,似人鱼身上的鱼鳞。
  沈培双臂环过她的肩膀,语气出奇的温柔:“傻子,想太多是没用的, 世界不会因为你的苦恼而改变。”
  往往在半梦半醒的时刻,他文艺青年的气质会原形毕露,说话如苏格拉底般深奥玄妙。
  谭斌忍不住笑,脸埋进他的胸口。
  “斌斌,下个月我去甘南采风,和我一起去吧。”
  “没问题,如果你能说服余永麟,给我两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谭斌说得信誓旦旦,却没有一丝诚意,沈培失望。
  “睡吧,快两点了。要不,付我钱,我抱着你睡。”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4)

  “去你的。”谭斌掐他一把,指尖专拣着最细嫩的地方下手,只拈起一点点皮肉。沈培疼得牵心扯肺,直怀疑谭斌有潜藏的倾向,哎哟哎哟惨叫。
  谭斌拧他的脸:“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来了!”
  沈培坏笑:“我就是想让你丢人。”
  谭斌索性再来一下。
  沈培躲不过,疼得直抽冷气,气恼之下使出蛮力横抱起她,用力扔在床上。
  “睡觉!”他压低声音呵一声。
  谭斌埋在枕间偷笑,翻个身倦意来袭,居然真的睡着了。

  仿佛只是一闭眼,哔哔哔的声音不绝于耳。
  谭斌苦恼地睁开眼,伸手按停了手机的闹钟。
  总也睡不够。目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可真的偷空休几天假,清晨六点半一过,必定醒得双目炯炯,听力变得异常灵敏,远处道路的刹车声,公交车报站声,楼下隐隐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身体早就脱离大脑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
  谭斌难免抱怨,损友文晓慧一语道破天机:“贱就一个字!”
  比如此刻,明明意识清醒,身体却顽强地不肯合作。
  窗帘的缝隙间有晨曦透入,屋内器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点左右天空就转为淡青色,地平线隐现霞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炽。

  谭斌只好小声和自己商量:“谭斌,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还想控制别人?想什么好事呢?”
  “唉,我说谭斌,你对自己是不是太狠了?”她翻个身接着自言自语,决定原谅今天的堕落,因为只睡了三个小时。
  再挣扎一会儿,还是爬了起来,皱着眉挪进浴室。掬把凉水浇在脸上,才算彻底清醒,谭斌换过短裤跑鞋,下楼晨练。
  慢跑的习惯,是大学时被逼着养成的。这些年从中受益颇深。
  时间太早,晨练的人还寥寥无几,碎石铺成的湖边小径上,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遛狗。两条金毛巡回犬迎面跑过来,呜呜低吠,绕着她嗅来嗅去。
  谭斌停下脚步,摸摸狗背处细软光滑的皮毛,两只狗受到鼓励,愈发围着她嗅个不停。

  她喜欢狗,尤其是大型犬,哈士奇、牧羊犬之类的。可惜北京五环以内,不允许豢养大型犬,她的工作性质,也不适合收养宠物。
  这两只金毛犬长着奇长的耳朵,主人给它们戴上彩色的耳套,前面看过去,只露出狭长的狗脸,模样十分有趣。谭斌觉得像小红帽中的狼外婆。
  “杰瑞,汤姆,回来!”狗主人终于看不过去,在不远处低唤。
  谭斌笑着回身招招手,脱开身接着跑下去。过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汤姆与杰瑞,不就是著名的猫和老鼠吗?她忍不住咧嘴笑。
  回房迅速沐浴化妆,睡眠不够,镜子里两个大黑眼圈。谭斌冲着镜子攥起拳头:“说,谭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
  镜子不出声,也许在她的威胁之下,内心已经挣扎至破碎。
  谭斌边涂面霜边吃吃笑。
  吃过简单的早餐,又灌下两杯黑咖啡,谭斌和沈培道别,提起电脑包匆匆出门。

  由于常年坚持锻炼,她的双腿修长结实,腰腹没有一点赘肉,穿起长裤和职业装来尤其漂亮,英姿飒飒中有一点不经意的妩媚。
  谭斌没功夫享受自己引来的回头率,她正为狭小的个人空间烦恼不已。只听说地铁人多,除非亲眼目睹,她想象不出清晨七点四十的一号线,会拥挤到这种程度。人被挤得站立不稳,后背紧紧贴在铁栏杆上,身体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5)

  幸亏练过瑜伽,事后谭斌一边挥汗一边庆幸。上到地面抱着电脑一路狂奔,总算按时抵达会场。
  轮到谭斌发言,她长吸一口气,收紧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
  Presentation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体语言的端正。这是她从工程师转型为销售代表时,接受的第一课。
  谭斌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晃了两年,才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却是走得最稳的。
  做了三个月工程师,被发现有管理的潜力,转去做项目管理。半年后转行销售,销售代表做满十二个月,她即被提升销售经理,从最不起眼的小项目开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每年销售额将近两千万欧元。

  也难怪有新晋的后辈爱慕她,她站在那儿,笑容自信,双眼闪亮,如《魔戒》中精灵女王的水晶瓶,从内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为私下演练过两次,所以她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再回答完客户的几个问题,正好三十分钟,和议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前排有人轻轻鼓掌,谭斌微笑致谢。
  落座后有熟悉的客户低声问她:“听说小程走了,为什么?”
  谭斌苦笑,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八卦又是人类至死不改的天性。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公司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谭斌归心似箭,放弃了午餐往回赶。她并不知道,当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时候,恰恰错过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场面。事后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间才让谭斌对当时的情境,做出一个大概的拼图。
  程睿敏到达公司的时间,是清晨六点四十。
  他取出电子门卡晃晃,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嘀嘀声。电子锁的绿灯闪了几闪,又变成红灯。这表明他的门卡已失效,入门权限被取消。
  他反复尝试,结果依然令人绝望。
  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值夜的保安。“先生,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请您九点以后再来。”

  “我是这个公司的人,门卡坏了,请帮我开门。”程睿敏气恼,取出员工卡亮给他。
  玻璃门后的保安面无表情,“对不起,先生,我没有这个权力。”
  程睿敏瞪着他,喘息渐急。
  保安的口气缓和了些:“先生,您自己进来当然没有问题,我为您开门,饭碗就要砸了。”
  程睿敏也觉自己过分,只好回停车场苦等天明。

  九点左右,员工陆陆续续上班。程睿敏依然进不去公司的大门。
  这次接待他的,是大厦的保安部经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员工。”
  程睿敏怀疑自己落入一个噩梦中。
  “Kenny刘,李海洋,随便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他失去一贯的冷静。
  前台看看保安经理的脸色,开始拨打刘秉康的内部分机。
  保安经理亲自陪着程睿敏上楼。

  大堂里站满了等电梯的公司员工,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据目击者说,那时程睿敏大概已经意识到什么,脸色极其难看,平日的倜傥荡然无存。
  刘秉康和李海洋的办公室,在十九层。
  不少人已经看到了那个邮件,表面上假装忙着做事,实际耳朵只只竖起,如定向雷达一般,全部转向刘秉康的办公室。他们期望能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好为茶余饭后增加更多的谈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写字楼生涯多年,早已见惯人来人往,既然威胁不到自己,冷眼看戏的人还是居多。
  刘秉康的房间内,却始终安静。

  一个小时后,程睿敏从刘秉康的房间走出来,脸色煞白。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6)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办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说,CEO昨晚已经飞往新加坡。
  程睿敏面如死灰,嘴角却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绽开。他转身走向电梯,目光沉静而绝决,周围变得鸦雀无声。
  两名保安紧跟着他,去十六层收拾私人物品。
  两部电脑的账户早已锁定,无法登入公司网络。程睿敏只用一只硬盘拷走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其他东西全部放弃。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震惊至无言以对。
  如此决绝悲壮的解雇场面,和MPL以温和著称的公司氛围格格不入。MPL入华二十年,一向强调个体尊重。此刻这一幕,在MPL中国公司,称得上空前绝后。

  谭斌打车回到办公室楼下,先到旁边的星巴克买杯焦糖玛奇朵,然后想起自己的车上还存着几张发票需要报销。
  地下停车场里,她看到程睿敏颓丧的背影,双臂支在引擎盖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他去拉车门,却怎么也拉不开,最后一次差点跌坐在地上。
  谭斌走过去。
  “程帅……”销售团队的人平时开玩笑,都这么称呼程睿敏。
  程睿敏好像没有听见,还在和自己的车门较劲。

  谭斌伸出手,轻轻向上一扳,车门无声无息打开。
  “谢谢。”程睿敏歪歪嘴角。他想点火,手抖得钥匙哗啦啦响,无论如何捅不进钥匙孔。
  “我的车就在旁边,您去哪儿?我送您成吗?”
  谭斌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看到一向以整洁著称的程睿敏,一身西装揉得稀皱。明白出了大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完全不适宜开车。
  程睿敏到底打着了引擎,这才回头看一眼谭斌。
  “不用了,谢谢!”多少恢复一些元气。

  谭斌把手中的咖啡递过去:“还是热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伸手接过。谭斌发觉他有极修长的手指,却触手冰凉。
  纸杯被放置在副座前。
  谭斌目送他的车绝尘而去,心里沉得像吞了坨铅块。
  回到格子间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召进余永麟的办公室。

  余永麟是标准的北京男人,高大,五官轮廓分明,浑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劲儿。
  “Cherie,我不想瞒你。”他脸色铁青,“Ray一走,我也不会在这儿长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谭斌竭力克服慌乱。
  “不仅是我,最近还会有更多的人离开。”余永麟冷笑,“应该不会影响到你们,不过你还是做个心理准备,整理整理简历,电脑中的私人文件该删的删,该转的转。”
  “我能不能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余永麟看看她,慢慢说:“Cherie,知道太多对你不好。听我的话,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会有事。”
  公司内谣言满天飞,谭斌无法静下心来。
  下属来打听小道消息,谭斌只得把余永麟的后半段话原样拷贝,以期稳定军心。
  订了赛百味的三明治做午餐,放进嘴里味同嚼蜡。谭斌撑着头想很久,盘算着银行里那笔用以应急的流动现金,不嫖不赌,大概能活上八个月一年,这才渐渐心安。
  多年的闺密文晓慧打电话过来,约她下班一起吃饭。谭斌想想,答应了。

  眼前虽然一片兵荒马乱,但生活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节哀顺变是最好的选择。
  文晓慧穿着贴身短套装,冷艳的冰蓝色,如同第二层皮肤,紧紧裹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她走进后海孔乙己古色古香的店堂,身姿妙曼,令半数以上的男客都回过头去。
  谭斌看着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声口哨。
  文晓慧现在一家韩国公司任职。日韩系列的公司里,女职员如何穿得美丽悦目,也是工作表现的一部分。自然还包括偶尔给男职员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气和地积累年资。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7)

  谭斌常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为什么迟到?”
  文晓慧端起水杯喝一口:“去银行。”
  “你个富婆。”
  “富婆?”文晓慧马上做出狞笑状,“老子银行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下个月打算吃你的软饭,谭某人,你就看着办吧!”
  谭斌慢条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来吧,保证一个月把你捧成头牌红阿姑。”

  文晓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谭斌挣扎着还在继续:“钢管舞会不会?肚皮舞跳得如何?来,先飞个媚眼让老娘看看……”
  直到身穿青布小褂的服务生呈上菜单,两人才整整衣服,恢复贤良淑德的形象。
  文晓慧一心两用,嘴一直没闲着。
  “还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干吗?”谭斌警觉。

  “想不通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的,简直就是南极撞北极,赤道遇冰川。”
  谭斌装作听不见,埋头苦吃。
  文晓慧一直对沈培有偏见,认为他过于幼稚。
  谭斌为沈培辩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晓慧“切”一声:“那不是幼稚是什么?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点?亲爱的,你在蹉跎你宝贵的青春明不明白?”

  谭斌沉默,然后说:“在他面前,我是个女人。”
  “啊,原来如此,失敬失敬!那么遇到沈培之前,您又是什么呢?哦,请问谭先生,变性手术哪里做的?”
  谭斌好脾气地笑,不欲与她争口舌之利。
  七年职业生涯,谭斌坚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设法抹杀自己的性别。并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从心理上彻底把自己变成中性人。
  走在现代化的写字楼里,随时能听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声音永远处于劣势。无论场面多么难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可轻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态,梨花带雨更是办公室大忌。也不能喋喋不休逢人诉苦,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性手下留情。
  香气四溢的绍兴花雕,忽然变得难以下咽,谭斌垂下目光,专心研究着手中的青花酒盅。
  “幸亏能挣点小钱,没有所谓艺术家的臭脾气,不然一无是处。”文晓慧仍然不肯放过她。
  “沈培还有秀色可餐呢。”

  “谭斌谭女士,您年纪老大充高龄美少女款,不觉得肉麻?男人好看有个屁用!”
  当然,文晓慧女士仰慕的异性,都是处在世界之巅的男人。
  于是谭斌颔首:“完全正确。”
  “只会挣钱也没用,关键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要求这么多,难怪嫁不出去。”谭斌嘀咕。
  文晓慧撂下筷子,夸张地捂着心口对她说:“谭斌,我严肃认真地告诉你,我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严重的伤害,今天这顿你买单!”
  谭斌扑哧笑出声,举手投降:“我买我买。”
  吃完饭两人弃车,沿着后海散步消食。
  谭斌终于问出她的心事:“晓慧,偶像破灭是什么感觉?”
  文晓慧大学时很“粉”过一段刘德华,被好友嘲笑至今。

  而谭斌,少不更事时,就曾口出狂言:“我没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经的年少轻狂,那样一无所有的青春,却有着战无不胜的勇气。谭斌低下头,心中无限唏嘘。
  文晓慧把脸凑到她跟前:“你的样子很惆怅啊!说谁呢?还破灭?”她把如今的当红男星一个个数过去,“布拉德·皮特?休·葛兰特?莱昂纳多?奥兰多·布鲁姆?哦,不会是米勒·温特沃斯吧?最近网上刚爆出他的出柜传闻……”
  “去你的!”谭斌被气笑,用力推她一把。

格子间女人 第一部分(8)

  文晓慧七寸高的鞋跟站立不稳,一跤坐倒,大声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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