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土匪:我还活着

作者: 湘西匪事


红色的野羊(01)

  “梅家豆腐坊”是龙虎镇上的老字号,生意不错。我是“梅家豆腐坊”的老板,确切点说,梅花才是“梅家豆腐坊”的老板。我只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百事不管的闲老头子,梅花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就请镇上的细妹子过来做帮工,没想到歪打正着,豆腐坊的生意更红火了。十八岁的细妹子是镇上的一朵花。细妹子来了,很多生意也跟着来了。镇上的后生有事没事总要来豆腐坊坐坐,实在坐不住了,就自己找活干,劈柴烧火什么的,抢着向姑娘献殷勤。我请了一个细妹子,实际上把龙虎镇的后生都请来了,而且不用花钱,后生离开时,还得掏钱买豆腐带回去,豆腐做得再多,也没有剩的。

  梅花没少在被窝里摸着我的半边脑壳,夸我能干。
  龙虎镇的人都叫我没脑壳。其实我是有脑壳的人,只是我的脑壳没有别人的完整,我左边的脑壳盖子在朝鲜战场上让美国的弹片揭开过一回,丢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的脑壳没有别人的脑壳好使了,成天浑浑噩噩的,很少有个清醒的时候,遇到阴雨天就痛得要命,苦不堪言。因此我常常羡慕别人有一个完整的脑壳。然而,人类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喜欢相互羡慕,别人也羡慕我只有半边脑壳——一个只有半边脑壳而活着的男人,每季度都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三百九十八块钱。

  要下雨了。
  梅花和细妹子还在店里张罗着生意,我就坐在豆腐坊的一条高板凳上捧着半边脑壳跟前来买豆腐的邻里乡亲不停地打着招呼。
  要下雨了。我重复说,要下雨了。
  狗娃,是不是很痛撒?
  梅花好几次都撇下手头的活,走过来,用手轻抚我的痛处柔声问我。
  所有的男人都有自己的痛处,我也有。梅花的手虽然还是那么圆润,但这种圆润的感觉是刚出锅的豆腐给的,带着温热的水分。梅花知道我的痛处,我想龙虎镇上只有梅花才知道我的痛处。每每她的手指触及到我的痛处时,我的痛处就不再是痛处了,而是一些兴奋点。
  狗娃是我的小名,梅花叫了八十年,而且还在叫。八十年叫一个人的小名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幸福。我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习惯和幸福。我的习惯和幸福就在于梅花用手轻抚我的脑壳,然后叫我狗娃。
  狗娃,狗娃。梅花在激情难抑的叫唤着,下雨了。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我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在进入一个潮湿的山洞。
  洞外有雨,有一只红色的野羊,正带着它的潮湿与慌乱,在穿越我的身体。
  年轻的梅花在喊: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那东西就是红色的野羊。
  雷公山上的野羊很多,但红色的野羊只有一只。

  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红色的野羊已经消失了。

红色的野羊(02)

  我最初的记忆是从一只红色的野羊开始的。龙虎镇是黔东南在湘西的一块飞地。所谓的飞地,就是横空飞出去的一块地盘。也就是说,龙虎镇位于湘西境内,却属于黔东南管辖。以前,省内犯事的人只要跑到省外就没事了。所以湖南人犯了事就往广西四川湖北江西贵州境内跑。黔东南的龙虎镇位于湘西境内,自然成了湘西犯事之人的避难所。

  龙虎镇上住的大都是有官司在身的湘西人,这些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和偷鸡摸狗的混混到了这里之后,都脱胎换骨了似的,他们开荒种鸦片,开店做买卖,倒腾山货,过着一种平静而祥和的生活。
  梅花和*是龙虎镇上的两朵鲜花。
  龙虎镇的后生都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龙虎镇上没有比她们更漂亮的姑娘了。*是我的妹妹,也许不是。我和*是梅老爹当年从雷公山上捡回来的,分不清谁大谁小,当时我比*重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就做了*的哥哥。
  梅老爹就是梅花的父亲,但镇上的人都叫他没耳朵。
  其实梅老爹有耳朵,但我和*没有见过他的耳朵。
  梅老爹的两只耳朵在雷公山上让只大黑熊给抓掉了,只有两个黑乎乎的孔洞。
  我和*生下来没几天就让亲生父母用竹篮子扔在雷公山上,梅老爹和那只大黑熊几乎是同时在山上发现篮子的,梅老爹的手脚快,抢先一步把篮子抓到手里了,结果大黑熊恼羞成怒,抓住了梅老爹的两只耳朵。

  两只耳朵就这样没了。
  梅老爹这么说,梅花也这么说。

红色的野羊(03)

  梅花叫我狗娃,因为我是喝她家那只*的奶长大的。梅老爹把我捡回来的那阵,我没日没夜的哭啼,梅老爹以为我是撞了邪,就到月亮山上请来白仙姑。这位姓白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又哭又笑又跳,说我中的是夜哭郎,于是弄了一块木牌子要梅老爹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到路口去挂。木牌子上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行人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梅花说那块木牌子就挂在路口的那棵枫树上,过往的读书人驻足念了一遍又一遍,我还在哭,而且哭得要命。
  *喝豆浆,但我死活不肯喝,肚子饿了我就没日没夜的哭啼。
  我想喝奶,梅花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小手就往她的胸脯上乱摸。
  摸得多了,梅花知道我想喝奶。
  梅花八岁,还没有*。
  没有*的梅花给我找了个奶妈。我的奶妈就是她家的那只*。说来也巧,就在我哭得翻白眼快要断气的时候,那只*也生产了,在屋边的草垛上生了两只小花狗。*产后躺在草垛上,两排*鼓囊囊的,任由两只小花狗拉扯着,吮吸不休。


红色的野羊(04)

  一天夜里我哭得要命,梅花就提着桐油灯抱着我去找狗妈妈,她先用手轻抚着狗妈妈的脑壳,然后把我悄悄放在草垛上,把其中一粒*塞进我的嘴里,我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只*是第一次做妈妈,以为我也是它生的狗崽,就闭着眼睛任由我猛吸它的*。最有趣的是那两只小花狗和我一起喝奶的时候,你挤我压的争夺其中的某一粒*,弄得我满嘴都是狗毛。

  一天夜里,那两只小花狗失踪了。梅花逢人便说,我家的小花狗被山上的老虎叼走了。一时间,弄得龙虎镇上的人都紧张兮兮的,一个个都忙着修猪圈补羊圈什么的,深怕老虎晚上出来把自家的养生叼走了。
  若干年后,梅花告诉我,这是一句谎言。这句诺言虽然让她逃过了梅老爹的责骂,让镇上的养生过了一个舒适的冬天,但她却内疚了若干年,而且还在内疚。
  狗妈妈哀伤的眼神让梅花的灵魂一辈子感到不安。
  原来,梅花怕我喝不饱就把那两只小花狗弄死了,扔进龙水河里。狗妈妈发现小花狗不见后,四处寻找,不吃不喝,但仍不忘早晚跑回来喂我的奶,它把我当成它的孩子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它给我喂奶的时候,它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狗通人性。

  梅花常说,人不如狗。
  每每梅花说这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个给我身体,却把我扔在山野之中喂大黑熊的女人,她的心灵远没有一只*伟大。所以邻家的小孩子欺负我,骂我是狗娘养的,我从来不生气。我甚至会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本来就是狗娘养的,我管梅花家的*叫奶妈。

红色的野羊(05)

  花信十三。
  嫁人十四。
  生娃十五。
  对于龙虎镇的姑娘们来说,十五岁就是母亲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梅花十五六岁。

  梅花家的门槛都让提亲的媒婆踩矮了,但梅花死活不肯点头,梅老爹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
  旱烟抽多了就会咳嗽,一天夜里,梅老爹在院子里咳得厉害,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褂子,摸到院子里替梅老爹捶背。
  我说爹,你能不能少抽两口?我和*没有父母,就跟着梅花叫,梅花叫梅老爹爹,我们也叫梅老爹爹。
  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梅老爹喘着粗气,扭过脖子问:娃,她们都睡了?
  我说都睡了,刚才梅花姐的左腿还挂在我的身上呢,我拿开了也没见醒。

  我和梅花在一张被窝里睡了七八个年头,而且还在睡。当然,一起睡的还有*,每天晚上我就像棍子一样插在她们中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的身体在一天天长,木板床似乎越来越小了。特别是梅花的胸脯肿胀起来后,木板床就变得拥挤不堪了。梅老爹好几次让我到他的房里去睡,可是我受不了他被窝里的那股烟味。
  梅花的胸脯之所以会肿胀,都是让李铁蛋给气的。
  梅花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红色的野羊(06)

  李铁蛋是铁匠铺李瘸子的独苗子。
  李瘸子长得跟梁山好汉李逵似的,整天在铁匠铺里抡大锤打铁,壮得像头水牛。但李瘸子的右脚不好使,走路打铁都得踮着脚尖。李瘸子的脚后跟挨过官府的枪子,黄豆大的一粒铁砂嵌在关节里,没办法取出来。据说李瘸子年轻的时候在湘西一个叫麻田铺的小镇上给土匪打造枪械,有次试枪走了火,不偏不倚打烂了一大户人家儿子的卵蛋,官府要来抓人,他只好连夜拖着大肚皮的婆娘往龙虎镇跑,还没到龙虎镇境内就动了胎气。

  李铁蛋刚从婆娘裤裆里钻出来,李瘸子就把小家伙的两腿提起来了,见是个带把的娃,更是欣喜若狂,冲倒在路边的婆娘忘乎所以地喊,日你娘的,还真是个带把的种,老子这回后继有人了!然后又忘乎所以的吻着小家伙的小*。直到小家伙一脬热乎乎的尿全撒在他的嘴里,他这才意识到,官府的人已经追上来了——他忘乎所以的喊声引来了追捕他的人。他赶紧咬断脐带,然后抱起婆娘和娃崽拼命地往龙虎镇境内跑去。

  湖南与贵州的界碑就立在雷公山的山梁上,是块两尺三高的石头,旁边有一棵高大挺拔的黑心树,就在李瘸子左脚跨过那块石头右脚刚抬起的刹那,身后的枪“嘭”地响了,他抱着婆娘和娃崽顺势从山梁上滚到了贵州境内,一直往山下滚……那以后,他走到哪都得踮着右脚,后脚跟再也不能落地了。

红色的野羊(07)

  李铁蛋小时候不叫李铁蛋,叫李大个。
  李瘸子觉得自己的种就应该像自己样高高大大的。
  然而李大个长得跟个称砣似的,七八岁了就晓得喊声娘,连声爹都喊走调,总是把爹喊成爷。
  李瘸子怀疑这娃崽不是自己的种,因此没少问过婆娘。婆娘刚开始忍气吞声没说什么,李瘸子以为婆娘理屈,更是刨根问底,张三李四王五……尽选麻田铺的矮子问。
  婆娘被李瘸子问火了。
  婆娘说好你个李瘸子,这娃头一脬尿就让你这头驴当水喝了,屁股也没拍一下,这娃没哭,哪里长得大?再说你自己的种不好,回头倒怪起我偷人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然后呜呜地哭。
  婆娘越哭越觉得委屈,最后骂李瘸子是驴蛋,是孬种。李瘸子哪受得了那气,揪着婆娘的头发就是一顿毒打。哪想婆娘挨打后想不通,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投龙潭自尽了。
  龙潭是龙水河尽头的一个怪潭。怪就怪在,几丈宽的一条龙水河绕过龙虎镇后,注入潭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龙潭的中央有个水缸大的漩涡,这个漩涡每月要出现两次,每次要持续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潭底的岩石有所裸露,一条巨大的水龙复又从潭底腾空而起,然后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有如珍珠落玉盘一般,整个过程伴着巨大的吞吐声,虎啸龙吟,惊心动魄,场面十分壮观。
  说到龙潭,龙虎镇的人没有哪个不是胆战心惊的。据说潭中那个没底的窟窿,不知吞噬了多少条性命。龙潭是地狱之门,从这里可以进入十八层地狱。龙虎镇上的痴男怨女要是干了那种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情,就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族长就会按照族规,把这对痴男怨女装进一个猪笼扔进潭里,他们的生命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漩涡吞噬。


红色的野羊(08)

  大个是李铁胆的种。
  那个微雨的清晨,婆娘扔下这话就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往龙潭跑,李瘸子想把婆娘追回来问个明白,但腿脚不利索,当他一瘸一拐地追到龙潭边上时,婆娘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一刻,龙潭正虎啸龙吟。
  李瘸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直到一条巨大的水龙从潭心里窜起,一只绣花鞋从天上掉了下来,“啪”地砸在乱石堆里,他这才回过神来。
  鞋子是婆娘的。
  婆娘走了,就留下一只空荡荡的鞋子,鞋帮上绣着戏水的鸳鸯。

  李瘸子跪在乱石堆里捧着婆娘的那只绣花鞋,喃喃自语,难道这婆娘做了神仙,飞到天上去不成?然而他抬头仰望,满眼都是迷蒙烟雨。

红色的野羊(09)

  李铁胆是飞云山庄的庄主,手下有两百多号弟兄。有阵子,李铁胆曾到麻田铺找过李瘸子好几回,李瘸子先后给他弄了十几杆枪,每次都拿到了足够的银两。李铁胆二十几岁,尖嘴猴腮的,留着一撮老鼠胡须,身材非常矮小,胳膊短,腿儿更短,是个侏儒儿,整个人还不到三尺,但手上功夫却十分了得,两枚铁蛋能在百步之内要人性命。当年飞云山的山大王胸毛飘飘,长得跟猛张飞似的,四下里打家劫舍,扯着*到处奸淫良家妇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李铁胆十八岁那年独闯飞云山,单挑山大王的事迹,麻田铺可说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

  胸毛飘飘使的是两把盒子炮,根本没把李铁胆这个小毛孩放在眼里。
  单挑的那天,烈日炎炎,山上草叶都翻卷着白色的边儿。胸毛飘飘和李铁胆在飞云山脚的一块大草坪上对峙着,相距不过百步。百余名小喽罗躲在树荫里为他们的大王呐喊助威。
  后来,胸毛飘飘干脆扯掉衣服往草地上一扔,骂了声老子日你妈的,然后狂笑,弟兄们,等老子干掉这不懂味的小毛猴子,然后扯着爷们的*杆子到芷江城头逛窑子去……起风了,山风徐徐,胸毛飘飘,插在裤头上的两把盒子炮,红缨飘动。
  大王要杀人了。小喽罗的呐喊戛然而止。
  胸毛飘动,杀人的征兆。

红色的野羊(10)

  胸毛飘飘并非浪得虚名。此人长满了长长的胸毛,平时很少坦露胸毛,据说只有杀人越货的时候才会把胸毛裸露出来。风吹胸毛动,盒子炮响时,从而江湖落了个胸毛飘飘的名号。
  胸毛飘飘果然伸手拔枪,动作快捷无比。然而李铁胆的胳膊短,动作更快。小喽罗们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胸毛飘飘的盒子炮响了——啪啪,双枪齐发。
  李铁胆没有倒下,胸毛飘飘却倒下了。
  胸毛飘飘的身子在草地上抽动了一阵,然后两腿一蹬,趴在草地上再也不动了。
  小喽罗们这才哆嗦着从树荫里走出来,围了过去。
  大王。小喽罗们又喊了声,飘飘大王。
  仍没有动静。一个肩上扛着把大刀屁股上挂着杆旱烟袋的小喽罗走上前去,扳过胸毛飘飘一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屁股上的旱烟袋“啪”地折断了。
  半晌才揉着眼睛说,大王走了。
  听说大王睡了,小喽罗们纷纷扔下手头的家伙,齐刷刷地跪倒在草地上。这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们平时忌讳说死字,人死了,他们就说走了,或者说老了。


红色的野羊(11)

  胸毛飘飘死了,样子很恐怖。
  胸毛飘飘的两个眼窝里分别嵌着一枚铁蛋,像个怪物,两枚铁蛋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这两枚铁蛋是李铁胆的。李铁胆的手臂粗而且短,小喽罗们只看见李铁胆的衣袖抖动了一下,胸毛飘飘的盒子炮就响了。
  胸毛飘飘致命的伤不是在眼睛上,而是在卵蛋上。李铁胆并没有要取对方性命的意思,只是想废掉对方的两个招子,让对方再也看不到女人。所以铁蛋从衣袖里出来的时候,他只是恰到好处地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那劲道只够在百步之时砸烂对方的眼珠子而已。如果用上全力,铁蛋完全可以洞穿对方的后脑勺。
  胸毛飘飘是被自己打死的,这是报应。当时他的盒子炮还没有从裤腰带里拔出来,手指刚搭在扳机上,眼球就被突如其来的铁蛋砸烂了,剧痛中他的手指一紧,枪就响了,裤裆里的东西顿时被子弹打得稀巴烂。

红色的野羊(12)

  土匪之所以被称为土匪,是因为他们的武装还不够强大,还摆脱不了被统治阶级消灭的命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以来,土匪与政府都是被消灭与消灭的对象,两者是对立的势不两立。土匪干的都是对抗官府的事情,随时都有被官府消灭的可能,所以土匪更需要自强不息,不断地壮大自己。
  土匪啸居山林,不可一日无主。胸毛飘飘呜呼哀哉之后,小喽罗们转而拥戴李铁胆。就这样,李铁胆做了飞云山的山大王。
  李铁胆是个孤儿,是靠左邻右舍救济,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李铁胆做了山大王后立了许多规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严禁骚扰周边的老百姓。他带着胸毛飘飘手下的小喽罗在飞云山一带狩猎,开荒种地,自食其力。两年后,他们修建飞云山庄,从而结束了洞居生活。
  李铁胆四下里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势力。有段时间,他带着手下的弟兄频频光顾麻田铺,找李瘸子打造枪支。每一次,他都要在铁匠铺里呆上一两炷香的时间。后来熟悉了,李瘸子偶尔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顿饭,他总是不停地夸李瘸子的婆娘漂亮贤惠,饭菜做得香,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是在李瘸子婆娘的身上滴溜溜转。

红色的野羊(13)

  李瘸子白天打铁,晚上就在婆娘的身上忙碌,只想添丁生娃。六年下来,总算把婆娘的肚皮弄大,到头来却是别人下的种,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王八不说,还得替别人养娃崽。
  婆娘投潭自尽的第二天,李瘸子一瘸一拐地去找李铁胆算账,好不容易爬了三十多里山路到了飞云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荒凉:破败的山寨,荒芜的田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
  远看妹妹一身红,
  抖抖*过田垅,
  杏花眼闪岩山动,

  庙里菩萨也发疯。
  后来,山下来了位背着柴刀扛着扁担唱着飞歌的老人,李瘸子一问才知道,李铁胆五年前带着山上的弟兄去芷江城头打日本鬼子,全部战死沙场了。老人竖起拇指告诉他,李铁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
  李大个是大英雄李铁胆的种。李瘸子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大英雄的后代抚养成人。那以后,李大个就不再是李大个了,是李铁蛋——大英雄李铁胆的铁蛋儿。李铁蛋就是一铊铁蛋儿,人如其名,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长得跟七八岁的娃崽似的,三尺不到。李铁蛋除了身材矮小之外,其他各方面都还健全,脑瓜子也好使,还生就了一副花花肠子。


红色的野羊(14)

  李铁蛋喜欢跟我在一起。确切点说,这家伙是想和梅花在一起,可是梅花讨厌他,所以他就粘上我了。那时候我和梅花还有*形影不离,他和我在一起,也就是和梅花在一起了。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讨好我,什么糖果牛肉粒的,好吃的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总是掏个没完。
  娃崽都很贪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龙虎镇的娃崽都在滚铁环,也就是用一根勾型铁棒支着一个大铁环到处滚,娃崽们在奔跑与滚动中感受乐趣。我和*也想滚铁环,但我们家里没有铁环。李铁蛋家有,他爹是铁匠。别人家的水桶用的都是竹箍,只有他们家的水桶用的是铁箍。李铁蛋为了让我和*能滚上铁环,竟然把家里的两个水桶箍全下了。第二天李瘸子提着没箍的水桶到吊井里打水,丈把深的吊井得用一根丈把长的箩索把水桶放下去,用巧劲把水桶掀个底朝天,水桶满水后再提起来。水桶满水了,李瘸子铆足劲往上提的时候,没箍的水桶炸开了,身体失去重心后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井边的水沟里。那时候铁值钱,李瘸子赶紧回家找钩子来捞铁箍,结果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

  李铁蛋喜欢女人,这家伙不止一次跟我提,他想和梅花睡觉。那时候我十来岁,不晓得什么叫喜欢女人,这家伙说喜欢女人就是和女人睡觉。我说我喜欢梅花和*,每天晚上都跟她们睡在一起。他说那不叫喜欢,喜欢女人还得干点别的才行。我问还要干什么,他没有说,而是拉开我的裤头瞅我的小鸟。他说我的鸟太小,还没长毛,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拉开裤头让我瞅他的鸟,他的鸟真大,毛茸茸的挺在那儿。我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他的鸟在想梅花了,但我不信。


红色的野羊(15)

  没人的时候,李铁蛋喜欢对梅花动手动脚的,梅花很生气。
  因为梅花,我跟李铁蛋闹翻了。
  那天下午,我们在街上滚铁环,滚得很尽兴。后来梅花要去雷公山上捡干柴,我们也跟着去了。在山路上滚铁环难度很大,但刺激过瘾。
  我们三个来比赛吧。
  李铁蛋指着山对面的一棵大松树说,谁先滚到那谁赢。
  然后滚着铁环在山路上狂奔。

  没跑多远,这家伙就躲到路老坎去了,说铁环碰坏了,要修。我和*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自是夺路而过。
  那棵大松树看起来很近,但是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半炷香的时间是到不了那里的。李铁蛋迟迟没有追上来,只有*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刚转到湾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喊救命。我问*听到了没有,*说听到了,好像是梅花姐的声音。
  梅花姐该不是遇到大黑熊了吧?我收起铁环就往回跑。
  我的速度比狗还快。

红色的野羊(16)

  李铁蛋把梅花按倒在松树林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我赶到松树林的时候,梅花的裤子没有了,白嫩嫩的大腿被掰开了,腿根的那粒麦子露在那里。
  李铁蛋私下里跟我说过,女人的裤裆里有粒麦子,是用来喂鸟的。
  见到那粒麦子,李铁蛋的鸟就更大了。
  李铁蛋的大鸟想吃梅花的那粒麦子了,但没有吃到,就在他提着大鸟扑上去的刹那,我从后面用铁环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使劲一拉,他应声倒在松针上,大鸟对着天空顿时软了下来。他的脖子被铁环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稻草做的裤腰带早拉断了,他只能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捂着脖子,咿咿呀呀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跑。幸亏那铁环是扁的,不怎么吃肉,否则他的脖子早就断了。

  那天晚上,李瘸子领着他的娃崽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说我偷了他们家的水桶箍,还打伤了他的娃崽。梅老爹不但赔了水桶钱,还开了一笔药费。他们走后,梅老爹气不过,扒了我的裤子,用锄头把子狠狠地打了一顿,边打边骂,我看你偷别人的东西,我看你偷别人的东西……只打得我的屁股皮开肉绽,最后把我关在柴房里,三天不给饭吃。


红色的野羊(17)

  梅花第一次说要做我的女人是在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一九四五年阴历八月十五是我和*十八岁生日,也许不是,反正梅老爹是十八年前八月十五把我们从雷公山上捡回去的,因此梅花就认定那是我们的生日了。
  一九二六年的八月十五是个大晴天,梅老爹一大早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后来在一片松树林里把我和*从大黑熊的嘴巴里抢了回来。我和*被装在一个竹篮里,竹篮里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梅花经常带我和*到那片松树林里,指着路边一棵松树说,当时篮子就放在这棵松树底下。
  当年碗口大的一棵松树现在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十八年的时光已经让它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也让我和*分别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和一个水灵秀气的姑娘,同时也让梅花变成了一个俊俏饱满的老姑娘。
  梅花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是老姑娘了。在我们龙虎镇,二十五岁还没有嫁人的姑娘就是老姑娘,就是没男人要的那种。梅花不是没人要,龙虎镇上想要娶梅花的男人一大把,就连镇上最有钱有势的李大贵还想把十八岁的婆娘扔了再娶梅花,可梅花就是不干。李铁蛋也不死心,每天都死皮赖脸地跑来买豆腐,对梅花纠缠不清。当然,我也想娶梅花,我从十六岁开始抱着梅花失眠。


红色的野羊(18)

  每年我和*过生日,梅花都要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然后煮一锅味道鲜美的松树菌汤。
  十八岁生日那天,*在店里帮梅老爹卖豆腐,我和梅花吃过早饭就提着篮子上路了。我们绕过屋背的那块红薯地时,*从窗口里探出个头来冲我们大声喊:哥哩,早点回来!梅花姐,早点回来!
  那天热得要命,我们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歇凉。梅花随手把篮子放在树荫里,然后蹲在那唱龙虎镇的飞歌,脸蛋红扑扑的。
  姐在屋头织绫罗,
  郎在对门唱情歌;

  绫罗梭梭手中过,
  情歌声声刺心窝。
  哪有这等浪荡崽,
  唱出这种锥心歌;
  害得人家心意乱,
  手赶手呀脚赶脚;
  骂声歌郎砍脑壳,

  干嘛要来折腾我。
  我蹲在梅花的对面,一声不吭。梅花的歌声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额头刚停下来的汗水又冒出来了,我说真热,然后撩起衣襟擦拭汗水。这件洗得泛白的短袖汗衫是梅花两年前给我做的,梅花自己种棉花纺纱织布,然后跟裁缝铺的马大嫂学做了这件衣服。当时这件衣服挂在我的身上像帐篷,现在显得有些短小了。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二三十个,梅花一年前就劝我扔了,但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穿着。这些补丁也是梅花打上去的,我在雷公山上抓小动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衣服挂破了,每一次梅花都会找来针线补上。

  衣服越补越厚,越穿越温暖。

红色的野羊(19)

  还是用这个来擦汗吧。
  梅花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递给我,说狗娃,今后你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花的声音和那只手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颤动。
  什么?你要把它给我?我指着小手帕问,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那是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梅花要把贴身的小手帕送给我。在龙虎镇一带,姑娘家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小手帕送给小伙子的,小手帕是种爱情的信物。因此镇上的小伙子看上哪个姑娘了,就会动手抢她的东西,逼她拿小手帕来换。不管小伙子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姑娘的小手帕弄到手,就说明他们是伙计了。

  伙计在这里是情人,或者恋人的意思。
  梅花递给我的小手帕上绣着花草蝴蝶,还有一只追蝴蝶的小狗。你要,还是不要?梅花红着脸,说不要就拉倒。
  要,我说当然要撒。然后抓过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把它揣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心里美滋滋的。
  我说,梅花。
  梅花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衣襟。
  我又说,梅花。
  梅花又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辫子。
  梅花。
  嗯。
  做我的婆娘好不?
  梅花低头咬辫子。
  狗娃。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花突然吐掉嘴里的辫子站起来,说了声狗娃,天这么闷,莫不是要下雨了吧,咱们得赶紧找松树菌去。

  然后一头钻进路边的松树林里。

红色的野羊(20)

  梅花忘了提篮子。
  一个空空的篮子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装满了想象。我想象着,十八年前有个女人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她也许是从松树林里出来的,也许不是,反正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她的孩子,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反正她在这里停留过,她也许是给孩子喂奶,也许不是,她也许是蹲着的,也许是站着的,反正她的篮子放在地上了。她也许去了松树林,也许不是,反正她离开了篮子。松树林里也许长满了松树菌,也许没有。她也许回来找过,也许没有,反正她再也看不到她的篮子了。

  狗娃,狗娃,这里有好多菌子。梅花在松树林里兴奋地喊,快点帮我把篮子拿上来。梅花想起了她的篮子,但那个女人呢?我忍不住又想,她肯定想到了,她肯定回来过,她看不到篮子肯定很伤心。
  我第一次在心里埋怨梅老爹,埋怨那头大黑熊。
  发什么愣啊,还不快点把篮子拿上来!梅花又在那里喊。
  我说,来了。然后提着两个篮子进了松树林。
  松树林里的菌子很多,也很杂,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

  我们选好吃的松树菌,炷把香的时间,篮子就满了。我们又用两根野藤串了两串挂在脖子上,这才钻出了松树林。
  我们刚出林子,雨就下来了。
  刚开始,我们在路边大松树下躲雨。后来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几声闷雷,我们就不敢再躲在大松树底下了。因为雷公山上的雷公劈树,也劈人。
  当然,雷公劈的都是坏人。

红色的野羊(21)

  比如镇上的柴光棍年前上山砍柴躲雨就让雷公给连人带树劈成了两半,两坨卵蛋都分开了。柴光棍是坏人,干过坏事,这是牛寡妇说的。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屙尿,听到牛寡妇在房间里粗声粗气地说,你这头牛,吃了我的麦子,想赖账不是?柴光棍说我赖什么账喽,寡妇晚上睡觉上头没人,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然后牛寡妇骂柴光棍是砍脑壳的,尽干缺德事,早晚会被雷公山的雷公劈死的。

  柴光棍的牛吃了牛寡妇的麦子就让雷公给劈死了,想想自己和梅花*小时候经常到地里偷张大妈的黄瓜吃,张大妈经常扯着副破嗓门在地里骂,男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雷公山的雷公劈成两半,女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黄瓜塞住她的麻逼生不出娃崽来。
  我担心自己会被雷公给劈了。我说梅花,咱们还是到对面的山洞里躲一躲吧,雨太大了,早晚要淋湿衣服。梅花“嗯”的一声同意了。我把脖子上挂着的松树菌取下来,挂在大松树上,然后带着梅花朝山洞跑去。

红色的野羊(22)

  山洞在大松树对面不远的一条小岔道上。山洞很深,洞里有许多蝙蝠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小时候我和李铁蛋经常用柴火去烧蝙蝠的屁股,痛得蝙蝠掉在地上呀吱吱地乱叫,我们往往是烧一两个屁股就跑,否则会有大批蝙蝠冲出来,把人咬得半死。
  蝙蝠咬人很痛的,有一次我们烧了两个蝙蝠屁股,还想烧第三个,结果成千上万的蝙蝠冲了出来,我幸亏跑得快,夺路而逃了,李铁蛋腿短跑得慢,被蝙蝠咬得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喊了半把个月。李铁蛋恼火了,捡了十几捆干毛毛柴塞进山洞里,然后点了一把大火,烧得洞里的蝙蝠嗞嗞地直冒油,雷公山好几天都飘着蝙蝠的肉香。
  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洞口黑乎乎的,拉着一张破旧的蜘蛛网。为了适应洞里的光线,我和梅花的洞口停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我和梅花面向洞口站着,洞口挂着密密的雨帘和淡淡的烟雾。山洞里很潮湿,洞顶不停地往下滴水。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谁也不说话。雨在我们的沉默中小了下来,渐渐幻化成飘之不散的雾。
  我说雨小了。
  梅花说,嗯。
  梅花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抖动。
  梅花的手像刚出锅的水豆腐,柔软,细腻,光滑,总有一种握不住的感觉,而我总想握住它,不知不觉中我就用上力了。

  痛。梅花说。
  我赶紧松手,回头看梅花时,梅花也在看我。
  我们再也忍俊不禁,笑开了,我们的笑声彼此交织着,在潮湿的山洞里回响。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响动——有个红色的东西“呼”地从我们中间窜过去,带着它的慌乱夺路而逃。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梅花就在洞里喊开了——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
  那是什么?我问。

  梅花说,是野羊!
  红色的野羊?!我觉得不可思议,野羊哪有红色的?
  见我迟迟没有追出去,梅花急了,甩手推了我一把,大声说,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为了一只红色的野羊,梅花竟然说要做我的女人?这显然出乎我的意料。再看那只红色的野羊时,它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种红色的东西还在我的心里奔跑。我激情难抑地说了声,梅花,你就等着做我的女人吧。然后提着把柴刀拔腿向那只红色的野羊消失的地方追去。

红色的野羊(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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