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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之孤城
作者:
雪白山明
第1章 大明辽东三连败
冰天雪地里的辽东一片银白,万般寂静;被厚厚冰层牢牢锁住的辽河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汹涌和喧嚣,卷曲了身子屈辱地躺在大地上不敢言声;孤零零蹲守在辽河西岸的西平堡更是让冰雪压得喘不过气来,它能做到的只能是紧闭了城门一脸惊恐又无奈地瞭望着对岸,早就僵直的身躯虽然总想挣扎但终归动也未动。
此时此刻,西平堡尚且不知:就在对岸远处它还看不到的地方,由金国汗努尔哈赤亲自率领的八旗铁骑正往它这儿急速奔驰。
东门瓮城的城墙上,两名站岗的士兵缩着脖子背靠着城堞,胳肢窝里各夹了杆长枪,一个两眼望天、若有所思,另一个不停地搓手、哈气取暖。
好一阵功夫,搓手的士兵不搓了,却将两手袖在衣筒里,又扭头看了看同伴,道:"张大哥,怎么啦?又想家想亲人了吧?"
姓张的士兵答道:"是啊,王兄弟。大哥想家、想爹娘、想老婆、想儿子!自从河东被鞑子强占以后,我这心就一直揪着。前些日子有消息说鞍山也被鞑子屠了城,我更是牵肠挂肚--不知道家里那几间破屋还在不在?也不知道爹娘妻小还活没活?日思夜想,脑袋都想炸了、人也快要想疯了……"
王姓士兵随即一跺脚,气愤地说道:"国有难,家不幸。这狗日的鞑子兵破城屠城、进村洗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总有一天要他们血债血偿!"
姓张的士兵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心里倒真盼着能有这么一天,可谁知道能有吗?且不说远在北京城里的朝廷啦,就看看眼前广宁城里巡抚大人王化贞那副德行,看看他身边像鲍承先、高鸿中还有孙得功那些小人的作派,我这心里就已经凉了好几回啦!王兄弟,老哥我是不看了、不想了、也不再指望了--只说说你吧,家里可好?小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吧?"
王姓士兵一脸惊诧:"安稳?老百姓谁不想有个安稳的日子呀!可老天不想让你安稳,一场灾接着一场灾;官府也不想让你安稳,派饷一年比一年多。老百姓想活命都难哪,还能有什么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让刚刚爬上城楼的游动哨兵一阵惊呼给打断了:"鞑子兵来了!快点火,点火呀,向巡抚衙门发求援信号。"
远处,战马嘶鸣--数万八旗铁骑卷万千雪浪,挟雷霆之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呼啸而来。刹那间,已将西平堡团团围住,一如铁桶般水泄不通。
"速促那!哇--"(女真语:冲啊!杀!)
"速促那!哇--"
"哇--哇--"
在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中,数万金兵发起对西平堡的第一次攻城。
这是明·天启二年(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的正月二十,金国汗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西渡辽河,开始了他夺取河西重镇广宁城的第一步:拔掉环卫广宁的一只犄角--西平堡。
次日,努尔哈赤分兵在平阳桥围城打援,随即在沙岭最终击溃明总兵祁秉忠自闾阳、总兵刘渠自镇武、参将鲍承先、游击祖大寿、孙得功自广宁来援西平堡的三路援军。混战之中,祁秉忠、刘渠先后阵亡;祖大寿一军夺路走避觉华岛,鲍承先、孙得功等抱头鼠窜逃回广宁;三万明援军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溃兵在冰天雪地里四散逃奔,到处一片狼藉……
二十二日傍晚,西平堡守城主将副总兵罗一贯和参将黑云鹤先后战死,城堡被攻破。
鞑子兵们得意地狞笑着,又一次屠城开始了--西平堡的守城将士和老人孩子尽数被屠戮,家家遭劫,户户被抢,强壮男子没有被杀便被捉走为奴,年轻女子也分给鞑子兵成为他们发泄的工具。粮食、布匹被抢走了,房子被烧了,城堡被毁了……雪地里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破败景象。
二十四日,合兵一处的八旗铁骑已推进到广宁城下,早就吓破了胆的孙得功献城投降。参将鲍承先、高鸿中也先后降金,参政高邦佐等自刎殉难。
一直和辽东经略熊廷弼对着干的广宁巡抚王化贞,此时却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他的心腹参将江朝栋好不容易抢了两峰骆驼,收拾了王化贞搜刮到的金银细软,又扶着他爬上骆驼,仓皇逃出了广宁城。
在大凌河,惊魂未定的王化贞得遇前来增援的熊廷弼。他滚下骆驼,跌跌撞撞地爬到熊廷弼面前,以袖遮面长跪不起,大哭道:"熊大人,我没脸再见你呀!"
只有五千兵马的熊廷弼愁眉不展无话可说,半年来得不到朝廷任何支持的他在这个时候的唯一选择,只能是尽自己全力保护着溃逃的败军和难民狼狈入关……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的第三场大战,结局和前两场大战一样:全军覆没!
面对努尔哈赤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所向无敌的八旗铁骑,面对每战必败的明军将帅士卒,如何不让人为之担忧呢?
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大明朝二十一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始亲政,就在他还沉迷在丝弦鼓乐的靡靡之音里、举着金杯醉眼朦胧地唱着五代蜀主王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的时候,建州左卫女真猛哥帖木儿的后代、二十五岁的努尔哈赤以父、祖所遗“十三副甲起兵”,又在此后十数年的时间里南征北战东杀西伐,一步一步完成了对建州三卫诸部、海西女真四部以及远在黑龙江、库页岛的东海女真大部的统一。
就在“酒、色、财、气”四病缠身的万历皇帝数十年懒于上朝理事、只是不断派出矿监税使为他收银子,终于弄得内库太实、外库太虚、民穷财尽 、民乱蜂起的时候,努尔哈赤又完成了女真文字的新创和内务的整顿、并且成功地将他的军队从起兵时的十几人逐步扩展壮大到近六万的八旗铁骑。
而在万历皇帝常常陶醉于“福寿膏”那美妙愉悦有如神仙般生活的时候,雄心勃勃的努尔哈赤已经万事俱备、并且在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的正月初一于赫图阿拉称汗、建国“金”、定年号为“天命”了。(据黄彰健著《努尔哈赤所建国号考》载:努尔哈赤建国,其国号凡五变:最初系称女直,旋改女真,又改建州,后又改后金,最后改称金。其改称后金,是万历四十七年已末三月;其改称金,则在天启元年辛酉。金之称谓,一直延续到皇太极天聪十年改金为清时为止——本书则概以金称之。)
天命三年(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城郊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次日,金兵突袭攻占辽东重镇抚顺,守将王命印殉职,参将李永芳投降。接着,金兵又大败前来救援的明军,总兵张承荫、副总兵颇廷相战死,一万余兵将全军覆没。七月间,金兵又连破清河等十几座城堡,杀清河守城主将、总兵邹储贤。
“八百里加急”的快传军报接连递送到京,举朝震骇。(明代驿站的功能之一即传递官府公文,递送速度按照公文的缓急程度各有不同,一般是日行300里,紧急公文则有400里、600里,最紧急者为800里。“八百里加急”即以快马日行800里的速度递送公文。)明金之间大规模的冲突由此开始。
万历四十七年(金天命四年)二月,明辽东经略杨镐率军十万,四路出师向金开战。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各个击破,首先在萨尔浒大败明军杜松,接着又大败马林和刘铤,从此声威大震。这一仗,明军总兵杜松、刘铤、杨宗业、副总兵王宣、赵梦麟、麻岩等文武将吏三百多、士卒四万五千多全部阵亡。紧接着,金兵又陷开原、铁岭,斩总兵马林。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开始的第一场大战,当杨镐全军覆没的军报“八百里加急”快传到京时,朝廷上下无不惶恐惊惧,京师内外更是地动山摇 。
万历四十八年(金天命五年),更是大明立国以来最为荒谬的一年。
这一年,大明朝出现了两个年号、换了三个皇帝——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朱翊钧薨逝;九月一日,继位的泰昌皇帝朱常洛登基刚刚一个月,因为“一夜纳八美”被掏空了身子又误服“红丸”也撒手人寰、紧随其父而去;九月十六日,十七岁的朱由校懵懵懂懂中被推上龙椅,改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后为泰昌元年,以明年为天启元年,同时也开始了他那比其祖其父更加荒淫昏庸的历史。
天启元年(金天命六年)三月,努尔哈赤率八旗铁骑主动出击沈、辽。三月十二日、十三日,只用两天时间,金兵即攻陷沈阳,杀守城总兵尤世功、贺世贤,并击退明朝援军,杀总兵童仲揆、陈策、游击周敦吉等。三月十九日,金兵又一举占领辽东首府辽阳,杀总兵梁仲善、朱万良、姜弼。巡抚张铨被俘,不屈而死,经略袁应泰殉难,七万将士全军覆没,辽、沈周围七十多个城堡也随之尽归于金。
这是明金之间大规模冲突的第二场大战,损兵、折将、失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一日数封,更让人们怵目惊心,也更让朝野慌恐万分。
至此,辽阳以北、辽河以东,已无尺寸之地再为大明天朝所有了!
三年多来,对于越来越恶化的辽东局势,内阁首辅叶向高一直忧心忡忡,而最近半年则更是为辽东经、抚接二连三互相攻讦的奏折而苦恼万分。他知道,辽东经略熊廷弼去年八月才到山海关,手里只有五千兵马。上任伊始,掌握着辽东兵马实权的广宁巡抚王化贞就和熊廷弼对着干——熊廷弼主守,王化贞主战;熊廷弼上“三方布置策”,王化贞就上“三依靠方略”;熊廷弼说“轻举妄进不是奇功是奇祸”,王化贞则放言“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胡虏”,甚至许诺:“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 ”
对此,叶向高却无法作出正确的选择。他是王化贞的座师,虽然清楚王化贞素不习兵、又好谩语,却更讨厌曾与东林为敌的熊廷弼——这个通晓边事知兵能干却宁折不弯清高孤傲的人。于是,有学问、有名望而对辽事一无所知的他,在对辽事一筹莫展之际,就只有和兵部尚书张鹤鸣一道,和群起攻诋熊廷弼的那些高官大员们站在一边,明里暗里一次又一次的支持着王化贞,也寄希望于王化贞。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又特别苦脑:“仲秋之月”已经过去快半年了,他天天都在企盼王化贞“一举荡平胡虏”,天天都在眼巴巴望着给他带来喜讯的“八百里加急”。可是,直到除夕之夜,他还是见不到王化贞辽东大捷的一封军报。
兵部尚书张鹤鸣呢,从接到“努酋十八日在辽阳誓师西进”的第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开始,就感到心神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果然,从那时开始,就有一封接一封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不断递送到兵部衙门、递送到他的手里,一个接一个的噩耗也就随之跟踵而至。
正月二十六日入夜,一直呆在兵部后堂不敢回府的他又收到辽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紧急军报。他想看又怕看,怕看又不得不看——当他战战兢兢地把军报拆开,刚看了一个开头,心里就已明白:广宁城陷,王化贞全军覆没……
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第2章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
大明朝廷再一次被惶恐、惊惧、慌乱笼罩起来,就象又一次掉进了冰窖里那样奇冷难耐、哆嗦不止;就象又一次陷进了泥塘里那样越陷越深、挣扎不得。
二月初,京师一带又是一连好几天纷纷扬扬的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迷迷茫茫,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料峭凄厉的北风,萧条冷落的林木,冰封凝滞的湖水,静寂寒冷的街巷……北京城,处处都给人一种心慌意乱、奇冷难受的感觉。
北京城慌乱,慌乱里掩藏着不安;北京城奇冷,奇冷中隐伏着可怕。在官府衙门的签押房里、休息厅里,在官员私宅的书房里、客厅里,甚至在上朝议事的间歇里,胆战心惊的大官小吏们也都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北宋时女真人完颜阿骨打屡犯中原,气势汹汹地把宋朝皇帝逼到临安,直到被忽必烈灭亡后沉寂了两百多年,前些年努尔哈赤又崛起建州,野心勃勃犹如昔日之完颜阿骨打,今日又吞食辽东,大明已经三战三败,元气大伤,往后的局势那就更是不难推测了;有人说辽事日坏:一坏于清、抚,再坏于开、铁,三坏于辽、沈,四坏于广宁;还有什么初坏为危局,再坏为败局,三坏为残局,至于四坏则弃全辽而无局,退缩至山海关之后,便再也无退路可退了;有人说辽事可畏:在辽东当官的、带兵打仗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
他们掰着指头数--带兵打仗死在辽东的总兵已有十四人,抚顺有张承荫,四路出师有杜松、刘铤、王宣、赵梦麟,开原有马林,沈阳有贺世贤、尤世功,浑河有童仲揆、陈策,辽阳有梁仲善、杨宗业,平阳桥有刘渠、祁秉忠;经略和巡抚呢,万历时全军覆没的经略杨镐、巡抚李维翰下狱论死,去年全军覆没的经略袁应泰自缢死、巡抚张铨被俘死,今年全军覆没的巡抚王化贞、经略熊廷弼虽然还没有回到京师,他们的下场怕也只能是下狱论死,殉职辽东的文武官员象副将啦、参将啦、游击啦,还有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啦,参政啦、参议啦、副使啦,还有佥事同知通判推官啦等等,数都数不过来……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数过来,数过去,终于数出来的这句话立时就在京城内外传了开去。
于是,不管是带过兵的还是没有带过兵的、不管是去过辽东的还是没有去过辽东的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人人心惊肉跳,个个面带愁容,唯恐自己和辽东沾上一点边,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就被弄到那个只有死路一条的鬼地方去。
官员们的议论很快就传遍了奇冷惊慌的北京城,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酒馆茶肆、客栈店铺……凡有人聚在一起,没有不议论鞑子兵的。
正阳门外的一家茶馆,这些日子生意特别红火,人来人往比平时热闹了许多。二月二过后的一天傍晚,喝茶的人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有人说:鞑子兵人是铜人马是铁马、刀枪不入无人可敌,他们的辫子更厉害,有打油诗为证--"辫子盘脖颈、喝血要人命!谁想触霉头,撞见辫子兵!";有人说:杨镐败了、袁应泰败了,就是熊廷弼那么能干也败了,大明朝怕是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去辽东了--"兵辽,死兵;官辽,死官"哪;有人说:要不了多久,山海关怕也要丢了,那里到京师也只有两三天的路程,辫子兵很快就要就杀进北京城来了……
一位老者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坐在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程秀才,那些带兵的将军,那些管将军的巡抚、总督、经略,也都害怕了?不敢打了?就这样听凭辫子兵杀到北京城来?老汉我良乡五里铺那老家不就要遭难了?"
年轻人二十二三岁年纪,当下站了起来:"杨老伯,不是都在说‘兵辽,死兵;官辽,死官‘吗?他们是让这话给吓趴下的!辽东都成了鬼门关喽,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是怕死鬼,不敢去了哇!"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喝了茶正往门口走的一位中年人停住了脚步,回头又走到那年轻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年轻人--大明天朝不怕死、敢去辽东和鞑子拼命的,不会没有人!"说罢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茶馆的大门。
中年人大约三十七八岁,中等偏下的身材,微黑的面庞,高直的鼻梁,颧骨稍凸,胡须稀疏。只有在他那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里,才不时地闪现着咄咄逼人的英气,即使是初次见面,也会给人一种干练、威严、刚烈和倔犟的印象。
他,就是上任不久的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
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祖籍广东东莞水南村,十四岁时随其父袁子鹏移居广西平南,后又落籍滕县白马圩。二十岁时,袁崇焕中举。十四年后,曾经三次落第的他终于考中了进士。可接着就有杨镐四路丧师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一喜一忧的袁崇焕被分派到福建邵武县去做知县。就在邵武任上,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的他在忙于政务之暇,常与老校退卒议论辽东事。去年,又有袁应泰兵败沈、辽的消息传来,他更是忧愤交加,恨不能飞马辽东拼战疆场,和鞑子兵一决高下。"收复失土,还我河山"这八个字常常在他的心底唱响。
天启二年元月,袁崇焕到京述职,曾在御史侯恂处与之谈论边事,并由此而倍受赏识--侯恂上疏极力推荐袁崇焕:"见在朝觐邵武知县袁崇焕,英风伟略……必将成为朝廷栋梁……"
侯恂与其父其弟三人同朝为官,其父又名列东林,影响自是不同凡响。于是,正七品的前邵武知县袁崇焕被破格任用,擢升正六品的兵部职方主事。
升职之后,袁崇焕立时租了一套住处,并带信给还在邵武的母亲和妻子,要她们速速进京团聚。
可是,升职的喜悦在袁崇焕心头还没散去,王化贞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已传来。袁崇焕忧心忡忡,就象三年前他赴邵武知县任时的复杂心情一样。而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更加关注辽事、更加起早睡晚地研究兵戈战阵。
从茶馆出来,他默默地往回走,心中满怀着期待。他期待有一天能亲赴辽东抗击鞑虏、报效朝廷--人们的议论让他想了很多:辽东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关头!而那个程姓秀才的话更是重重敲击着他:大明真的没有人敢去辽东了么?
同样惊慌的内阁辅臣和兵部要员们却又束手无策。他们整日整日地会议对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张苦脸对着一张苦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再也商量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还是……还是……"几天过去了,兵部左待郎王在晋耐不住寂寞,终于吞吞吐吐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张鹤鸣和内阁辅臣们提出建议:"还是戒严吧……"
其实,这种只能增加人们恐慌情绪的无奈之举,有谁知道就是他们心中的首选之策呢?只是都不愿先开口罢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愿意出头呢?去年辽、沈失守,朝廷首先采取的对策也是戒严,在人们心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事过之后,虽然也曾受到一些言官们的质疑,但到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
现在,既然有人开头说出来了,而最后的审定又是皇上的事,于己都无关大碍了,所以会议诸人顿时也就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很快就决定出了这几天会议的第一个结果:北京城再一次戒严。
"明日上朝,再请旨定夺吧。"首辅叶向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各大员也都急急忙忙打轿回府,和自家人商议自家事去了:有的是上疏请准回乡养病 、有的是遣送家人快快出城找一块安全的地方避难……
北京城戒严的圣旨颁布之日,九门再次昼夜关闭--年轻皇帝倒是感觉安全多了,然而其后果却更加坏了:人心更加慌了,文武百官更加怕了,城门口的车轿更加乱了,托门子走路子、送钱送物请城门官高抬贵手放出城的人更加多了,冰天雪地里的北京城更加显得奇冷难耐和惊恐不安了……
又是几天过去,王化贞、熊廷弼业已回到京师,内阁和兵部也就有了又一次的会议。不过,这只是一次决定失职者处分的会议,并不象前些天的会议那样难产,没有花多少功夫,辅臣们也没有费多少口舌,那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王化贞立逮入狱,熊廷弼革职听勘。
而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的兵部尚书张鹤鸣,非常适时地自请去职、到前方视师--这一聪明之举自然得到了辅臣们的默许,内阁和兵部调度失当的问题既然有了张鹤鸣当替罪羊,辅臣们也都心安理得、万事大吉了。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张鹤鸣去职的圣旨才宣布,一道难题紧接着也就来了:在此非常时期,谁来担当兵部尚书和辽东经略这两个非常之任呢?
又过了几天,总算有人想起了两个知兵的人:一个是孙承宗--孙承宗,字稚阳,高阳人,万历三十二年榜眼,曾任编修、左庶子、少詹事、礼部右侍郎等职,曾经当过当今皇上的日讲官,早年对兵事有过比较广而且深的研究,畅晓边事,尤其是辽东;另一个是王在晋,就是那个首先提出北京城再次戒严的兵部左待郎--王在晋,字明初,太仓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曾任中书舍人、江西布政使、山东巡抚、兵部左侍郎等职,平时谈兵眉飞色舞,像模像样地还是那么一回事。
总是显得忧心如焚的辅臣们很快就统一了意见,叶向高第一次迈着轻快的步子向乾清宫走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笑容可掬地将首辅叶向高迎进了乾清宫--他原是河间府肃宁县一个乡下无赖,欠人赌债被追讨无奈,愤而自阉,流落到京师。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但却有智巧,为人圆滑,又善逢迎,入宫后先后谄事太监孙暹、魏朝,终于同客氏结交,并且踢开了魏朝作了客氏的对食。(对食也称菜户,是古代后宫中宦官和宫女结成对子、形同夫妻的一种戏称。他们虽然不能过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但在一起也是一种慰籍。在明代,这种情况很普遍。)此后,他又由客氏搭桥而为朱由校所宠,在朱由校登基只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就凭着他的圆滑、阴狠、狡诈和无赖青云直上手眼通天,并和客氏狼狈为奸一步步掌握了后宫的大权。
年前,魏忠贤寻思小皇帝的木工手艺长进多了,所以又给他找到了一个手艺更高超的木匠,业已净身并留在御用监待机而进。他当然知道引见的时机,那就是在小皇帝春风一度、折腾够了的时候。他了解小皇帝的脾气,更清楚如何去献媚邀宠,这也正是魏忠贤的精明之处。
他其实早就在心里笑了:小皇帝自己把自己置身于他和客氏的股掌之上,紫禁城差不多已经成了他和客氏两个人的天下了。
这些日子,他又在盘算着外廷的事:眼下还是东林执政,东林的势力多少还占着上风,内阁有叶向高、韩爌辅政,而邹元标、赵南星、高攀龙等皆居大僚,左光斗、魏大中等又在言路,还有那个在"红丸""移宫"两案中立功扬名的杨涟……不过,万历时就和东林过不去的齐、楚、浙三党也已渐成合流之势,开始打起了非东林的旗子……
他反来复去地想着:党争已经露头了,自己该站在哪一方、又如何把握时机捞他一把,这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偏东林?朝野舆论说他们大都是些正人君子,有着满不错的好名声,偏了他们,一定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只是……只是他们瞧不起自己;那就近非东林吧!虽说那些人声望大都不怎么样,可这些时日,他们正不断向自己送钱送物问寒问暖地献媚邀宠呢……当然喽,名声可不是拿钱就能买得到的,还是再等等、再看看吧,除非东林那帮人不识时务……
他已经差不多登上了权力的顶峰,但基础不稳、名声不好。面对广宁失守、人事更新这个机遇,他很想结交象叶首辅这样有学问有名望的正人君子,也很想在一班朝臣面前露露脸,但他却和叶首辅一样苦于对辽事一无所知。
从首辅那轻快的步态中,魏忠贤早就猜到了他们所共同面对的难题可能有了眉目。因此他也就格外殷勤地给首辅让座,又吩咐小太监服左右,这才去了后宫--那里,有特地为皇上新建造的木工房。
小皇帝还正在木工房里忙着呢,他是紫禁城里唯一没有惊慌没有痛苦的人,他过得很快活很得意。这些日子在魏忠贤新引进的木匠指点下,他的手艺又有飞快长进,他刚做成的一个小木偶惟妙惟肖,眼睛会眨,耳朵会动,嘴巴一张一合就象正在说话似的。
此刻,小皇帝正将小木偶拿在手里端详,魏忠贤来了。
"唉哟,活灵活现一个真人哪--"魏忠贤蹑手蹑脚走到小皇帝的身边,轻声赞赏着,"皇上,这可是天下第一木偶人,旷世难寻,无人能及的宝贝呢。"
"魏官儿,又有什么事啦?"小皇帝却不领情。
"启奏皇上,内阁首辅叶向高叶大人有紧急奏疏呈请圣裁。正在乾清宫候旨……"
"朕不是告诉过你么--"小皇帝连头也不抬,一边继续端详着小木偶,一边不经意地说:"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替朕去办,不要来打扰朕。"
"是,皇上。"
"那就快去办事吧――"小皇帝放下小木偶,又拿起了锯子,"朕不唤你,就不要来烦朕,可听清楚了?"
"是,皇上。"
刚走出木工房,魏忠贤就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笑出声来了--这正是他所要的效果:不是皇上的皇上!这种效果今日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突然,他收住笑,想起了前几天决定王化贞、熊廷弼处分的那一次朝会--
朝会上,叶向高正在禀报内阁会议的一致意见。
"王化贞?熊廷弼?他们是谁?"朱由校懒散地坐在龙椅上,还没有听叶向高说完,就问道。
而在听了叶向高一番详细的解释之后,小皇帝这才似乎如梦方醒:"啊,朕知道了。"
可没过多久,他又突然问:"广宁?广宁怎么啦?那儿出什么事啦?"
"皇上,广宁……"叶向高吞吞吐吐禀报道,"广宁城丢掉了……让努酋给夺走了……"
"什么?广宁又丢了?"朱由校瞄了瞄大殿两边站着的文武大臣,虽然还是那种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模样,不过总算还记得过去的一些事:"那个熊廷弼,去年大家都说他怎么能干怎么行的,可还只有半年多,咋又上疏要求逮他入狱?还有这个王……王化贞,不是说他‘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胡虏‘吗?不是说他手里还有十三万人马吗?咋回事,竟然给朕弄成了这般光景!"
看着小皇帝那模样,魏忠贤心里就好笑。
辽东的那些事,他现在还有印象,可要问问小皇帝,怕连辽阳、沈阳都还弄不大清楚呢!他也知道小皇帝并不在乎说他糊涂不糊涂,他只想玩只要玩,玩游戏、玩美人、玩客氏、玩木工活……总之只要随他的心思玩什么就成!给他说别的,那无疑全都是对牛弹琴。
"魏官儿,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替朕去办吧。"果然,那一次刚下朝,小皇帝就去了木工房,还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光这些木工活就够朕忙的了。"……
想到这里,魏忠贤停住了脚步。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当皇帝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能由着别人糊弄,得要自己拿主意。可当今这个小皇帝,不就是他手里的那个木偶么?真窝囊啊!如今咱家也算是当上了皇帝,那可不能走这个‘顽主‘的路,任由别人当木偶糊弄。无论什么事,一定要弄清楚整明白,不清楚不明白的还要耐心听他们讲说……"
于是,内阁关于兵部尚书和辽东经略的人选,在魏忠贤耐心听了叶向高的详细讲说后很快就得到了允准的旨意。
二月八日,先有一旨:
孙承宗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办事。
三天之后,又有圣旨颁发:
孙承宗以阁臣掌部务。王在晋加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
第3章 成何体统!袁崇焕也被吓破了胆么?
老天总是阴沉着脸,东北风还是呼呼地刮着,地上的雪一直都没有化。坐落在阜城门内丰盛胡同的一处三进院豪华府第,是前兵部左侍郎王在晋的私宅。已经是巳初时分了(古代计算时间的一种方式:分一昼夜为十二个时辰——夜半为子时、相当于今之23点至次日1点,鸡鸣为丑时,平旦为寅时,日出为卯时,食时为辰时,隅中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昳为未时,晡时为申时,日入为酉时,黄昏为戌时,人定为亥时。每一时辰又分为时初和时正两部分。巳初即今之9点至10点),大门还在紧紧关闭着。在后院一处装饰雅致、暖融融的书房里,已经下旨加兵部尚书衔兼右副都御史的辽东新任经略王在晋却愁眉苦脸地呆呆地坐在书桌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威风和得意。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他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一边抓过一张宣纸,在上面反来复去地胡乱划着那个“死”字,又一边愤愤地想着心事:“……山海关万难守得住,谁去谁死,可真是一道鬼门关哪!看来,此去关门只能是死路一条——我这一脚只要踏过去,怕就难得再回来了。就是侥幸能够回得来,也只能跟王化贞他们一样,去坐牢、去等死,直到被绑赴西市刑场 ‘喀嚓! ’挨一刀……唉,我王某人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就这么倒霉?”
这些天来,同僚们只要一见面,都在说辽东、说山海关、说死于辽事的经略、巡抚、总兵和吏员将士。王在晋想避避不开;不想听却偏偏又怕听不到。当他听说内阁要选荐辽东主官,害怕极了,常常在心里求佛祖保佑他不被选中。可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让内阁那些该死的大员们选上了他,啥事都要魏忠贤办的小皇帝偏偏又下了旨。
当“死”字涂满宣纸的时候,王在晋烦躁地甩掉笔,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它们,开始苦思冥想辞官不去的理由……
与王在晋的畏缩怕死不同,孙承宗却没有丝毫的犹豫,接到圣旨的当日,他就晓喻兵部司务厅:次日到部视事。
兵部衙门今天又热闹起来——前几天却冷清得很,自尚书张鹤鸣去职后,左右侍郎都不照面,各司郎中、员外郎多半也都不大来了。
这也难怪,元霄节后那几天,只要听到马蹄声响,从尚书、侍郎到各司主官,一个个心都被悬了起来,“八百里加急”快传军报已将他们弄得筋疲力尽甚至神经也几乎错乱了。
昨日午后天已放晴,接到新任兵部尚书视事的一纸手令,兵部上上下下都忙起来。司务厅派人四处传令,传令兵差点转晕了头,差役们也早就将衙门内外的积雪收拾得干干净净。
今日一早,就有各式各样的轿子陆续地来、又陆续地走,轿夫们的吆喝声、跟班仆人们的叫喊声和大人老爷们那威严的咳嗽声、互相敷衍的问安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煞是热闹。
议事堂后耳房的一间休息厅里,几个中下级部员正围在一个破旧的明铁炉子旁边说着闲话。炉火燃得旺旺的,炉子上一把大锡铁壶吱吱地直冒热气。
车驾司主事梁廷栋端起茶杯喝一口,慢慢吞吞说道:“都说孙大人严于纪律,果然如此——昨日金殿才接了圣旨,今日就到部视事,上任第一把火就这样要烧起来了。我们这些人,可得小心当差哟。”
“梁大人说的不错。要不今日里咱兵部还会有这般热闹?”武选司主事高捷接道,“前些日子主官们一个都不来,不要说整个衙门冷湫湫静悄悄的了,就连这炉子都不死不活难得热乎起来。哪象今日,不是孙大人一把火烧旺了炉子,还有你我杯中的热茶喝?”
“冷清也好,热闹也好,与我等有何干系?高大人说的是,只要今日有我们的热茶喝就成! ”武库司员外郎阎鸣泰放了茶杯,似乎想起了一件事,便扭头问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唉,听说职方员外郎刘大人行装细软都收拾好就要回乡了,却被主官耿大人堵在了门口,有这事吗?余大人。”
“有哇。”答话的叫余大成,是职方司主事,“昨日,司务厅派人送信到耿大人家里,说孙大人就要到部视事,你说他能不急吗?幸好他赶得及时,堵在了刘大人的门口,要是刘大人早一步出了门,那今日就有好戏看了。”
“只要不出城门,就一定还能追回来的。”梁廷栋接上余大成的话,“就说我们那位主官老大人吧,全家二十几口,七八辆大车浩浩荡荡都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嗨——幸好城门戒了严,被守门官左盘问右检查一个多时辰,硬是让司务厅的人给追上了。不然的话,我们车驾司今日怕就要唱空城计了。”
“啊!他们也都想溜?”高捷睁大眼睛明知故问道。
“他们要溜算个啥!看看咱们那两个侍郎吧——”余大成话语中不无鄙视的味道,“右侍郎文老大人,占了个‘老’字。一听说广宁失陷,就递了回藉养老的折子。可在从前呢,谁要说他老,他就跟谁急!恨不得一脚踢你个嘴啃泥才罢休。再看左侍郎王大人,正当中年,‘老’字自然是说不上了,就挖空心思在‘病 ’字上做文章。不过,听说折子早就写好,可不知咋回事一直不敢往上递。这不?耽误了几天,再想递却递不出去了——要他经略辽东的一道旨意下来,愁眉苦脸的他连大门都不出啦!这个时候还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哟!王大人这是怎么啦?升了官也愁眉苦脸?”梁廷栋故意一伸舌头。
“还不是那话惹的祸! ”
“啥话?”
“‘兵辽,死兵;官辽,死官’呗! ”
好象有什么大不吉利似的,几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休息厅顿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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