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作者: 海岩

  一
  我要结婚了。
  我二十四岁,与新娘同龄。新娘是特别富有而且长相也还凑合的贝贝。
  婚礼前的最后一周过得既热闹又疲惫,贝贝家的亲戚朋友真多,我的日程中塞满了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仪式化的客套和像考试一样的自我介绍。那些祝贺的、送礼的、来看新郎的,就像排队买东西似的一个挨着一个。贝贝的父母得不厌其烦地把我这个从中国大陆来的陌生人引见给他们的整个家族和这家族在上流社会的圈子。还有电话。电话不停地响着,从西雅图、旧金山、芝加哥以及温哥华和多伦多打来的电话"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也许只有儿女婚嫁这种事,才最能看出这家人在整个北美华人社会中的影响和根基。这影响和根基是历史造就的,绝对速成不了的,因而也是令人骄傲的。贝贝已经算是这个家族中的第四代移民了。

  婚礼将在洛杉矶比怫利山庄最有名的教堂举行,很多人都在为这桩婚事而忙碌、而喜不自禁,尤其是新娘贝贝。看得出婚礼之前的贝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儿。
  我呢?
  我应该感到幸福,在这个浮华之家如此受人瞩目,有那么多人忙着为我去计教堂,到饭店里去订喜宴,找设计师来做衣服,找摄影师来拍电影,屋里的礼品堆成小山,还专门有人登记造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从未享受过的,是我的幸福!
  当然,我最应该感到幸福的还不是这些,贝贝那位从埃塞俄比亚来的黑人保姆玛瑞丝太太告诉我,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最值得我庆幸的,其实是这桩婚事能让我很快就到移民官那里去唱"卡拉OK"了!玛瑞丝太太在这个华人家庭里工作了二十年,不仅可以说出一口流利的台湾腔的国语,而且,对华人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他们喜闻乐见的一切东西都能-一道来,如数家珍。可让我这个最纯的华人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是,难道去唱卡拉OK也算是一件幸事?

  "当然啦!就是到移民局去唱美国的国歌呀,就当它是唱卡拉OK好啦。"玛瑞丝说,"我来这边二十年了才拿到了这个身份,可你只要在这边住上半年,移民局就会通知你去唱歌了,因为你娶了一位美国公民做了太太!"
  我故意无动于衷地说道:"当美国公民又有什么好!"其实我明明知道,这是这里的每个外国移民都梦寐以求的归宿,但我偏偏要做出这样冷淡的神情。
  "当然好啦。"玛瑞丝太太夸张地叫起来,"美国,多好的地方!美国对自己的公民很偏心的,很袒护的,法律呀、福利呀,每一样每一样,都很照顾的。"
  我淡淡地说:"好啊,唱一遍星条旗永不落就能拿美国护照了,拿了美国护照就能受美国的照顾了,我当然没意见。"
  "还有啊,"玛瑞丝太太认真负责地告诉我,"不是单单唱歌的,移民官还要问你一些话呢,不过也很好答的。他会问你:喜欢这个国家吗?你就答:喜欢,当然喜欢啦,这是多么伟大的国家。他再问你:愿意为这个国家作贡献吗?你就答:噢!尽我所能吧。总之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然后就可以宣誓啦,唱歌啦,唱完歌你就是一个美国公民啦!"

  是的,我因为要和贝贝结婚,所以将很容易地成为一个美国公民,这不仅是幸福,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幸运。于是,我在这个家里装出了笑,装出激动和感谢的表情,装出幸福的模样。我想让贝贝和疼爱她的父母感到满意,我不想让这家里的一切人,包括玛瑞丝太太在内,感到失望和扫兴。
  即便如此,在婚期临近的一天早上,在花园里,贝贝依然疑惑地问我:"你不开心吗,你不高兴吗,你是不是累了?"
  我说:"没有。"
  我搂了楼贝贝,想用身体的温存来掩饰内心的空茫,贝贝问:"那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怎么啦,在这个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我没有热情。

  这里没有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除了贝贝,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隔膜和陌生,包括她的父母。
  贝贝说:"你肯定是累了。不如我们躲开这儿,下周再回来,你喜欢去哪儿?拉斯维加斯?想去赌赌你的手气吗?或者我们干脆走远一点,去夏威夷怎么样?找一个安静的海滩,就我们两个人……"
  安静的海滩?
  我点了头,说:好啊。
  安静的海滩……
  我预料到我必然要和我一直逃避的那个梦境相逢了,在那个安静的海滩。

  这家人都熟知贝贝的任性,当天就有人帮我们订了机票,送我们去了机场。从洛杉矶去夏威夷,我们将在太平洋上空,做长达七个小时的横渡。
  这是二000年的冬天,新千年的第一个中国春节的前夕。
  而在这里,在夏威夷,却到处是夏天的棕桐、刺眼的阳光、蔚蓝的海和烫脚的沙滩。
  夏威夷的这家酒店贝贝显然来过,对一切都是很熟悉的样子。这里远离城市,每个房间都面向大海。清晨,我站在弧形的阳台上,看一只孤单的海鸥从脚下歪歪地滑过。贝贝还在床上熟睡,这给了我一个真正可以静思的片刻,我开始仔细地、贪婪地、如饥似渴地咀嚼昨夜的梦。
  --是你吗,安心?是你在笑吗?这梦的背景太朦胧了,以致我想不出我们是在哪里,我们在哪里有过这样的开怀大笑?在欢快的气氛和跳跃的节奏中,你的面孔显得极其模糊,甚至若隐若现,但我知道,那就是你,你就是安心。
  你在哪里?你还记着我吗?

  连着三天,那个美丽的梦总是如期而至。我每天执意早早地睡下就是为了等它到来。每一天清晨,太阳刚刚跳出对面的海平线,我就迫不及待地醒来,悄悄跑到阳台上,去凝望平静的海面和一两只离群的海鸥。那美丽的梦让我心如刀绞。
  白天,我不再去海边游泳,不想吃饭,一整天躺在床上,像个病人一样。
  贝贝问:"你又怎么了?"
  我说:"没事。"
  晚上,在紧临大海的露天餐厅里,面对着一盏橘黄的玻璃烛灯,我们枯燥地吃着晚餐。海是看不见的,漆黑一片,只能通过由远及近的涛声,想像它的广大。除了海的声音,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贝贝的脸在暗处,有些闪烁不定,跳动的烛光浓缩进了她的那双疑惑而又气恼的眼眸。
  贝贝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抬了头,透过烛火看她。找说:"我想回去,回中国去。"
  贝贝半天没有答话,她当然听出来了,我的语气,神情,显然告诉她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还是镇定了自己。
  "你想你老爸了?好啊,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低了头,像犯了罪一样:"贝贝,我心情很乱,我不想这么急就结婚。我们都还年轻。"
  贝贝沉默下来,她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要不然她怎么没声了呢,怎么没有一句追问、一句谴责呢。这个沉默比厉声的追问和愤怒的谴责更让人难受。终于,她从餐桌前站起,一个人离开了,她说:"你和我父母去说吧。"

  贝贝的父母是有身份的人,也是有知识有教养的人。而且,我知道在华人圈儿里,他们的面子是何等的重要。他们有那么多亲朋好友,谁不知道他们宝贝女儿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洞房的门坎?
  我们从夏威夷回到了洛杉肌,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像同行的路人那样陌生、客气。
  在和贝贝父母谈话的时候,我的头始终低垂着。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贝贝。贝贝的父亲很严肃,他默默地听完了我的过于简单的陈述,他的回答更是简单得令人心悸。
  "好,你不愿意现在结婚的想法我们表示尊重,只不过,这个想法你应该早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以后能够对你的决定,对和你有关系的其他人负起责任来。"
  他的态度是严肃的,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的。他说完便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了房门。
  贝贝的母亲没有走,依然和我面对面地坐着。我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那一向温和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和责备。

  她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回答不出。
  她再问:"你其实不爱贝贝,是吗?"
  我把头更深地垂下,无颜正视这位母亲,我说:"原谅我,我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她离开了我,我想回去找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贝贝来美国?"

  我无言以对。
  贝贝的母亲也站了起来,她说:"你伤害了贝贝,杨先生,你伤害了我们全家,你应该对你的行为感到羞愧!"
  二
  如果把一个爱你的女孩儿甩了就算是伤害她的话,那伤害女孩儿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谁让我有一张让所有女孩儿都能过目不忘的睑呢,再加上一张还算有幽默感的嘴,那张嘴里总是随时储备着无数招之即来的笑料。幽默感是大多数女孩儿都会追求的目标,她们喜欢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另外,更重要的是,在上大学以前我就拥有了一套一房一厅的,完全由我独自支配的房子。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让找从十七八岁开始,身边就从没断过模样漂亮的女孩子。

  和我上床的第一个女孩儿是我在高考的考场上认识的。按我现在挑肥拣瘦的标准,她身上的肉好像太多了一点儿,手感不好,而且智商也不高。那天这胖妞考试居然紧张得忘了带笔,差点误了一生的前程。我把我的一支备份的钢笔借给她了,这样的相识使我在她心目中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优秀的好男孩儿。后来我们一起去蹦迪,蹦到半夜三更我送她回家。她说她家楼道黑让我送她上去,我就送她上去了。然后就进了她的家门,然后就在她的卧室里动作紧张地脱了衣服,和她干了那个事儿。公平地说,是她勾引了我。如果仔细回忆一下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就知道这种事对她来说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明白了这一点让我有一种失身的屈辱感,觉得吃了亏,也让我在以后很久,一直对处女有一种特别渴望的心情。

  后来我考上了北方矿业大学,留在了北京。那胖女孩儿则考到南京去了,自此分手,再无联系。第二个和我发生关系的女孩儿是我在矿大的一个同学,我们算是正式谈了三个月的恋爱,后来是我主动,干了那事儿。如果不干那事儿的话,也许我们之间互相学习互相帮助的恋爱关系会持续得更久些。
  这位同窗女友和那胖女孩一样,也不是处女。
  大学三年级以后,我对晚上约朋友一起出去泡吧开始上瘾在酒吧那种地方认识的女孩儿可就太多了,其中一半以上是主动愿意和我亲热的,只是因为我自己比较端着,所以成事的不多,成了事也就是一晚上的勾当,露水情缘,一般不会有什么没完没了的故事发生。而且我也知道,想在酒吧那种地方找一个含苞米放的纯情处女简直是痴心妄想。

  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贝贝。在一个叫"男孩女孩"的酒吧,在我毕业前的一个周末。
  她那天是和她北京一个亲戚的女儿一起来这家酒吧听音乐的,我和刘明浩上去套辞,我们谈了音乐也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和北京时髦的笑话。贝贝始终夸张地笑,她的开朗的性格和大方的举止给人好感。后来我们约了第二天一起去慕田峪。贝贝是来北京过暑假的,我和刘明洁就成了她的向导。
  刘明浩原来是我爸他们厂里的一个业务员,后来自己跳槽单干,开了一个小公司。虽然生意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总算凑足了一套大款的"行头"--诺基亚8810、二手的本田雅阁,看上去已经是个有钱人的派头,也许只有我知道他家里家外实际上的桔据。也许正因为他手上的钱并不充裕,所以刘明洁对钱的敏感常人不及,他一眼就看出贝贝是个有钱的女孩儿,于是极力怂恿我全力投入。刘明治其实比我还花,只不过长得太胖,对贝贝这种女孩是有贼心有赋胆没有贼本钱。他后来和在"男孩女孩"一起聊天的贝贝的表姐结了婚,也算是抓住了机会。

  我们陪贝贝在北京玩了几天,和这种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女孩儿相处使我觉得自己提高了修养,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新鲜感和满足感。但我和她除了游山玩水之外什么都没于,因为在性的方面,她显然不是让我着迷的那种类型,在她面前我没必要像个馋猫儿似的那么贪婪。同时我也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不说脏话和随地吐痰,走到哪儿都彬彬有礼,过街时红灯停绿灯行,排队时从不加塞儿。因此我留给贝贝的印象仅仅是北京青年热情、达观、率真而又不失庄重的一面。

  也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走上社会,没有面对生存竞争,没有自食其力,也就是说,还没有体会到金钱的残酷和魅力。
  也因为那时候我父亲还在北京金华电器厂厂长的位子上正襟危坐,我对我爸领导的这家国有大厂快要破产关门的情况一无所知。
  我父亲在这家以生产电风扇为主的厂子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从学徒工一直干到党政一把手,经历了工厂的初创、发展、辉煌和衰败的整个儿过程。国有企业的厂长工资虽然不高,但灰色收入可就多啦。我上大学那几年,我爸基本上不在家吃饭,天天晚上有饭局;平时往家里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送钱我爸不敢收,叫人家拿回去,可送鸡蛋、送大米、送饮料、送水果、送菜--包装得很高级很高级的菜,送各种各样很实用但又不是价值吓人的生活用品收了也不算受贿,于是就收。再加上经常性的出差、出国,会议补助、出国补贴;各种名目的奖励和福利费、服装费。

  误餐费、过节费。书报费、车马费、顾问费、独生子女费、防暑降温费、补充养老保险费等等。我爸那点明面上的死工资其实也就是家里的零花钱,而且大部分都理所当然地被我花掉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是我们家的一个转折点。先是我妈病倒,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背了债,也没能留住她那一脸全世界最慈爱的笑容。我妈走后紧接着就是我爸的厂子倒了,被一家民营企业很便宜地买了去。广大职工或光荣下岗或自谋生路,我爸回总公司待分配,待分配说白了也是下岗,只是听上去稍微体面点罢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产品太老了呢。再说这年头空调都换了好几代了还有人往家里搬电风扇吗!以前我爸他们倒也想过实在不行就转产,开发点符合时代需求的新产品,可他们又没这个能力,什么事儿还都得集体研究职工讨论民主决策,程序太多,没有真正能够拍板做主的人!三研究两讨论还没等决策呢,他们的上级单位就把他们厂一笔卖给财大气粗的国宁公司了。其实国宁公司对经营这个厂并没兴趣,他们是看中了这块地,要用这块地起他们的国宁大厦!要不然市区三环以内这么大一块地上哪儿找去,在这儿盖高档写字楼盖星级饭店盖外销公寓盖什么都好卖!

  我爸忙碌了三十几年,突然在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用再去上班,以往门庭若市的家也一下子冷清下来,猛然间他有点儿受不了,受不了这种寂寞和失败的感觉。他整天玩儿命似的喝酒,从早到晚老是醉得胡说八道。看他那样子,我很难想像当年的奖状上那些"青年攻坚英雄"、"技术革新模范"、"新长征突击手"之类的偶像称号是怎么写在他的名字旁边的。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骄子,我们家也曾经是那样一个有着无数荣誉和体面的家庭,我能体会到那种英雄迟著的悲剧感。那时,我就要从大学毕业走上社会了,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我爸下岗我妈过世,家道中落和亲人的离散,让我在心理上一下子感到特别的孤单无助,从早到晚心里头总有一份突如其来而且适应不了的凄凉。

  人在倒霉的时候才知道朋友的可贵,这时候到我家来看我爸的,只有过去和他不知隔了多少级的部下刘明浩。刘明洁来看我爸一大半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跟我去了我家,在那儿跟我爸胡扯了半个小时,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让我深受感动了好一阵。
  找爸看上去对钱无所谓,还板着脸叫刘明洁拿回去,但他对刘明浩出的一些纯属胡侃的主意却当了真。刘明浩居然建议我爸到那家把我爸从他的工厂里赶出去的国宁公司来取应聘去!这主意不仅荒唐可笑而且颇给人一种有奶便是娘认贼作父亡国灭种还去吃嗟来之食的软骨头的感觉。
  "他们的国宁大厦筹建处正把人呢,像您这种有能力的人,和地片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又熟,他们干吗不用?随便给您开份工资就比您原来挣得多。"刘明浩越说越振振有词,本来是随便说着玩儿的,说到后来他自己都当了真。
  我爸一开始还冷静:"他们那么大公司,还不有的是人才,还用得上我们这种过气儿的人,我都快五十了,干几年干不动了还得给我们养老。"
  刘明洁笑道:"国宁公司说是民办,其实就是私营,老板叫钟国庆,我认识。他还有个妹妹,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上就帮他哥盯摊儿了。他们是这几年才发起来的,手底下还真没什么人。
  再说,这种私营企业聘您就是给您发份工资,生老病死买房子上保险什么的都是您自己的事儿。人家不管/即便他们越说越热烈,我也一直以为刘明浩也就是这么一说,我爸也就是这么一听,哪儿说哪儿了,听完算完。我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还有下文。过周末那天我从学校再回家时,我爸病在床上,我帮他做了饭,他没吃。我说扶他去医院,他不去。他从枕边拿出一封信交给我,让我替他送到国宁公司去。

  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一封求职信。
  我爸当领导多年,用秘书用惯了,自己的那一笔字总是划拉得既幼稚又潦草,我很难得见他这样认真地写信。信封上那一行"国宁公司负责人亲启"几个大字,竟是那么刻意地工整。
  可我爸越认真我越哭笑不得:"爸,刘明洁顺嘴胡诌的事儿,您怎么还当真了。"
  我爸说:"你甭管,让你送你就送去。"
  我说:"您都这岁数了,又没什么特别的专业技术,人家怎么会聘您这种共产党的万金抽干部。"
  我爸说:"他们那种企业,还本准有我这种万金油呢。你知道万金油是什么吗?那叫余家!不是阅历丰富什么都知道一点儿的人,还没资格当万金油呢。再说我这么多年攒下的这点杜会关系,工商、财政、税务、公安,这些关系他们不需要?"

  我说:"这种私营企业,老板是爷爷,雇员是孙子。您当厂长这么多年,吆三喝四指挥惯了,现在去给人家当摧巴儿,您受得了那份儿气吗?"
  我爸说:"我这人,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我当学徒那会儿,师傅给你一个招脖儿,你还得说谢谢师傅,师傅教训得好,你受过这个吗?"
  我一笑:"您说的是旧社会吧。"
  我爸一瞪眼:"我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
  我用鼻子说:"旧社会那会儿您还没断奶呢。"
  我爸不满地顺了一下嘴:"你甭跟我贫,怎么让你干点事儿这么啰嗦啊!"

  我实在懒得去。何况去那家国宁公司来职,别说我爸了,我都有受辱的感觉。
  我对我爸说:"您要真想求职等您病好了亲自去,人家肯定还得跟您面谈呢。"
  我爸一脸认真:"让他们先看看我的简历,他们要真需要,自然会找我。"
  我拗不过我爸,看他那上心劲儿,也有点可怜他,只好收了那封信,愁眉苦脸地说:"那我给您寄去,回头我打听一下国宁公司的地址。"
  我爸一听还不高兴了,瞪眼道:"你有那功夫,早送到了。"
  没办法,第二天我拉上刘明浩,让他带我去了国宁公司。那公司在黄寺附近一幢不怎么起眼的楼房里,占了整整一层。从装修上看倒还算有点现代公司的气氛,不少人进进出出的看上去业务挺繁忙。在走道的人口我们被接待柜台的秘书小姐挡住,听说是来求职的便板着脸说我们这儿也没招人啊。刘明浩说你们国宁大厦筹建处不是招人吗,报上都登了。秘书小姐说那你们应该到国宁大厦筹建处去,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们就是送一封求职信,能不能麻烦你们这儿给转一下。小姐说:我们转不了,你们直接去不就得了,转来转去别再给你们转丢了。

  我实在不愿意再到什么国宁大厦筹建处跑一趟,便问刘明浩:你不是认识他们老板吗,你找找他们老板。刘明洁有些支吾,说:他们国宁公司还欠我一笔货款设还呢,我要找人家人家难以为我是上门讨债来了,不好不好。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怎么倒像是你欠了他的?刘明浩敷衍道,人家老板做大了,咱们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咏。咱们还是上国宁大厦筹建处去吧,就在你爸他们厂子那儿,反正我有车。

  正说着,楼道里走来另一位白领女孩儿,个子高高的,衣着笔挺,一脸严肃,头发短得像个男人,口气也像男人那么大模大样,上来就问:"是美佳图片社的吗?"
  秘书小姐像小鬼见了闯王似的从座位上站起了身,毕恭毕敬他答:"哟,钟总,美佳图片社的人到现在也没来。这两位是来求职的。"
  那女孩儿的派头让我有点发愣,也有点反感。我一向讨厌女孩子刺野小子式的头,穿中性服装,没女人味儿了。而且我观察过,一般都是长得太一般的女孩才有意把自己打扮得这么另类,有遮丑的作用。她们以为另类都是单一路,很难互相比较,其实比较还是容易的,男人看女人,是美是丑还能看不清?
  除非碰上刘明浩这种色大胆小的家伙,见着打扮新鲜的女孩儿就能眼花缭乱,这时他果然堆出满脸讨好的笑纹,生生地上去套辞说:"钟总,我是好运贸易公司的,我跟咱们国宁集团做过生意,你们矿泉水厂厂房的外墙涂料就是我进的。矿泉水厂的中央空调我们也报价了,还没定给不给我们做呢。"
  那位被称做什么"总"的女孩儿的脸上,仍然面无表情,那种冷漠简直就是一种趾高气扬。她看一眼刘明浩,淡淡地问:"怎么,想到我们公司来呀?"
  刘明浩连忙指指我:"不是不是,是他来求职,我是陪他来的,我不是跟咱们国宁公司熟吗。"

  刘明浩接这腔的时候那女孩儿已经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了头,两只眼睛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那目光肆无忌惮无遮无掩,让人那份不舒服就跟给你一个大嘴巴再让你吃一口苍蝇似的难以形容。我真不明白难道有点臭钱就能这么牛X么!
  我一句话不再说,拉着刘明浩走向电梯,刘明浩说:"这就是国宁公司钟老板的妹妹。"我没做任何反应,故意无动于衷,按了电梯然后仰头看上面闪亮的数字。刘明浩问我:"去国宁大厦?"我依然沉着脸没答话。电梯门开了,我们还没走进轿厢,那位秘书小姐不知为何又追了过来。
  "先生,请等一等。"她的话是冲我说的,"我们钟总请这位先生来一下。"
  我问:"干什么?"
  "你不是来求职的么?"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离开电梯随着那势利的女秘书往楼道里走去。操!我这真是为了我爸!
  那女秘书带我进了那位老板妹妹的办公室。那办公室比我想像的要小得多,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大公司老板的办公室真的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富丽堂皇呢,至少这老板妹妹的办公室并不比我爸原来的那间大多少,装修也有点儿俗气,东西也不会摆,摆放得乱七八糟。只有写字台和书柜看得出是进口的挺贵的那种,再就是台灯也不错。
  我进屋时那位老板妹妹正坐在大班椅上,见我进来连动都没动,我也对等地没等主人发话就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大皮沙发上,不甚礼貌地仰着脸看她。
  那女孩儿也看我,我们的目光就这么互不避让地对峙着。最后,她出乎意料地微微笑了一下,首先开口问道:"怎么称呼呀你?"
  我没笑,我说:"我叫杨瑞。"

  "噢。"她点点头,居高临下地,没报自己的名字。继续问,"你到我们这儿想求个什么职位?"
  我冷淡地说:"不是我求职,是我爸爸,这是他的求职信。"
  那女的一愣,意外的同时竟然还夹带了些失望的表情,看看我放在写字台上的求职信,疑惑不解地问:"你爸爸?他求职怎么你来呀?"
  我不动声色,说:"你们如果需要他这样的人,可以通知他过来面试一下。如果你们现在定不了,那信上有电话,以后你们可以打电话找他。"
  那女的连信封都没有打开,问我:"你在哪儿工作?"
  我说:"我还在矿业大学上学呢,今年毕业。"
  "是吗,你学什么的?"
  我没说我的专业,冷笑着反问:"你们开矿山吗?开煤窑吗?"我说,"我可以帮你们挖煤去。"

  那女的没笑,口气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官腔,说:"那就这样吧,我们看一下,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父亲的。"
  这是送客的意思,我马上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就出了门,临出门前那女的又叫住了我。
  "你叫什么来着,啊,杨瑞。"那女的一双略带凶相的凤眼盯着我,说:"没准儿,以后什么时候我会找个地方,真的开个小煤窑去。"
  后来我知道,这女的不仅是钟国庆的妹妹,还是国宁公司的副总经理,名叫钟宁。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有点像故事了,几天后我父亲居然真的接到电话叫他到国宁公司去面试。面试简单得近似于走过场,然后他就被正式聘为国宁大厦筹建处副主任,让他随便什么时候报到上班都行!他原来的总公司不同意他去私营企业任职,他索性就申请提前退了休,无官一身轻地下了海,又回到了和他厮守了三十多年的工厂。国宁公司给他开的工资每月三千,他拿着这份大大高于期望值的报酬,开始兴高采烈地,积极负责地,动手拆毁那座由他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工厂。

  这下刘明浩可以吹牛了,他说:杨厂长,您怎么谢我,这主意可是我出的。我爸说:我的能力、资历,摆在那儿,我能把这么个大厂管起来,干什么不行!刘明浩说:咱厂子不是让您给管残废了吗。这是我在人家钟总那儿给您垫了好多话,我跟他们一直有生意,不信您问杨瑞。我爸说:好,说吧,怎么谢你?刘明浩咧嘴笑:大恩不谢,您记着就行了,将来国宁大厦工程上要订什么材料,跟我支应一声,给我个效力的机会。我爸说我才去还没站稳呢你别给我找这麻烦。刘明浩只是笑,笑完了冲我爸拱手: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其实我爸并不知道,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但嘴上不说,国宁公司能用我爸,完全是因为我。刘明治心里有数,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冲我感叹过:都说女孩儿靠脸盘儿就能挣钱,现在我捧见识了,男孩儿的脸盘儿也照样能挣钱。他说这话时我已经从北京矿业大学矿山机械专业毕了业,并且也和我爸一样,被国宁公司招聘,到他们的供应公司担任了项目经理,月薪八千。刘明洁说:过去讲究郎才女貌,你知道现在讲究什么?我问:什么?他说:现在流行的是,郎貌女财!我笑了,说:操,你丫长得太难看,所以你忌妒。

  就这么着,没人介绍、没人明说,我和国宁公司的女老板钟宁,谈上恋爱了。钟宁有钱、对人热情率直,这是她的长处。短处是脾气火爆、任性。她发脾气的时候,连钟国庆,她的比她大了十多岁几乎像她老爸一样的哥哥,也拿她没辙。
  好在钟宁比较喜欢在公司里管人管事,每天都给自己找一大难事做,从早到晚忙着见客户、接电话、参加各种谈判和各种应酬、接受部下的请示等等,乐此不疲。说好听点儿,属于事业心比较强的那种,说难听点儿,是比较喜欢出风头,喜欢发号施令,喜欢听别人恭维,喜欢看别人在她面前唯唯嗜赌,她因此而有乐趣,而有快感。不过,这在无形中倒解放了我。自从和钟宁上过床以后,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发掘出来的那一点新鲜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妈妈地缠着我,只会让我感到轻松。最烦的倒是我爸,见了我就问:和钟宁处得怎么样啦,你对人家可得好点儿,在公司当着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规矩她绝不会小看了你,知道吗!你可别再和作过去那些女朋友来来往往啦,不合适。你既然和钟宁定了就得专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知道吗!

  我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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