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心不曾柔软

作者: 慕容雪村


日期:2007-3-29 0:31:09

  (一)
  午夜三点,任红军发来一条短信:能不能借给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看了一眼,翻身又睡了过去。第二天刚醒,邱大嘴打我手机,说中院的李法官找他打麻将,问我去不去。邱大嘴是我同事,长得奇丑无比,一张嘴占了脸的一半,獠牙外翻,双眼暴突,一副野猪踩地雷的表情,他最近接了个大案子,一天到晚陪着法官在外面厮混。我说去了也是送钱,少则两三千,多则上万,这样的麻将,他妈的,有牌不敢胡,有听不能上,自己忍精不射,看着别人高潮连连,你以为很好玩么?邱大嘴说有什么办法,我那个案子就在他手上,你来吧,输多少都算我的。

  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开车出门,总感觉有点什么事,忽然想起了任红军的那个短信,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心里十分纳闷。
  任红军是我们班最早一个发财的,90年代中期,国家还没开始大力打击走私,他辞去公职,一个人跑到南方,不知怎么弄了几船货回来,一下就成了千万富翁。那时候房地产市场刚刚启动,二环外的地皮只卖15万1亩,他买了40亩,过了两年,地皮一下翻了三番,任红军把这40亩地一卖,从此啥事不干,在青阳山下盖了一栋别墅,买了一辆奔驰,天天以吃喝嫖赌为业。那时奔驰车还不像后来这么滥,开在街上十分拉风,看见单身的漂亮姑娘,只要摇下车窗问候一声,那姑娘二话不说就往车里爬。这些年经济发展很快,亿万富豪比苍蝇还多,任红军年老色衰,名气也不响了,腰杆也不壮了,泯然众人矣。那辆奔驰开了七八年,油漆剥落,马达破响,锯开盖就是辆手扶拖拉机,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跟我借钱。

  我打电话过去,说任大款,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你那么大的身家,怎么还用找我借钱?任红军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多少年了,也不用瞒你,这几年狂嫖滥赌,股票也赔,期货也赔,钱全都造光了。还有杨红艳那个臭婊子,就睡了3晚,一下要去了两百万,现在可真是山穷水尽了。我飞快地算了一下,想以任红军的体能,一晚上最多有10分钟的战斗力,30分钟收费200万,全世界最大的律师也没这行情,要不怎么说明星身价高呢。我说你也是的,好容易赚了两个钱,不是丢在女人裆里,就是扔在赌博台上,你说你去那么多趟澳门干什么?任红军叹了一声,我接着跟他哭穷,说我就是一个小律师,名义上是合伙人,其实比打工的都不如,天天给法官擦鞋揉卵,挣的都是皮肉钱,再加上刚买了房,手头也不宽裕。任红军嘿嘿地笑起来,说行了老魏,我知道你没钱,跟你开玩笑的。说完无声无息地把电话挂了。

  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不怕办事,就怕借钱。一办事就要有费用,有费用我就不会落空;借钱就难说了,越是熟人越不好办,开口要吧,有个面子问题;不开口要吧,有个心情问题。像任红军这样的败家子,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还是省省吧。幸亏他做人识趣,要不然我还打算给他个万儿八千的,现在可好,这点钱都省了。

  赶到望海楼已经快一点了,邱大嘴正和李法官一起密谈,我以前在中院办过不少案子,跟这法官也吃过两次饭,不过从没正面打过交道。旁边还坐着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姓刘,什么汽车公司的老板,肯定是抓来买单的当事人。看见我进来,邱大嘴连声抱怨,说他妈的老魏,你也太拿自己当角儿了吧?还搞个迟迟登场?我说堵车啊,刚才经过人民南路,一辆吉利把一辆宝马撞得稀烂,半天都过不来。我当律师多年,养成了一个随口说瞎话的坏习惯,撒谎跟喘气一样方便。李法官有点怀疑,说什么吉利啊,能把宝马撞得稀烂?邱大嘴赶紧圆场,说吃饭吃饭,转身吆喝服务员:五粮液呢?快点!鲍鱼呢?快点!来条软中华,快点快点!……

  四个人吃了4600,还是折后价,看来邱大嘴这案子标的不小。吃完饭到楼下的山河会馆,香茶沏上,台面开起,李法官点上一支中华,一副大人物的派头,说大家都是朋友,啊,娱乐为主,就一二四百吧,别打太大了。我暗暗地骂了一声,想糟糕,打这么大,几小时就是两三万的进出。我身上只有9000多,看来不够输的,现场借钱又太丢面子,溜到厕所给肖丽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再给我送两万来。

  这样的牌局叫做“业务麻将”,全中国的律师都深谙规则,其实就是给法官送钱。法官放炮不能要,自摸了打出去,天大的牌都不能胡。还要演得像,每局完了煞有介事地总结一下:“我死看六筒就好了。”或者“做清一色没问题,做屁胡反而胡不了,唉。”所以律师这碗饭也不好吃,我记得刚进律所时,我们所的胡主任喷着唾沫讲过一番话:“什么叫律师?三个字:蒙、乖、装!在当事人面前,蒙!本事,能吹多大吹多大!关系,能吹多铁吹多铁!业务,能吹多熟吹多熟!在法官面前,乖!第一要装孙子,第二要装孙子,第三还要装孙子!在人民群众面前,装!律师的责任,捍卫法律尊严!律师的义务,维护司法公正!律师的使命,担当社会道义!(语声渐弱)律师的目的,赚钱!”我听了直笑,没想到后来一一践行,换一个助理就讲一遍“蒙乖装”三字要诀。

  手气太差了,打了三圈,只胡了一把,还是最小的屁胡。炮倒放了不少,还净放大炮,1600的两次,800的一次,转眼6000多就没了。我心里着急,又上了一趟厕所,问肖丽怎么还不过来。她说饭也得一口一口地吃啊,我还没化完妆呢。我急得乱跳,说别化了,你已经够漂亮了。她还跟我讲价钱,说那我化个淡妆,行啵?就几分钟,化完了马上过来。我无计可施,洗了洗手,空按了一下马桶,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

  李法官有点不耐烦,皱了皱眉头,说老魏你这样不行啊,这要是开庭,啊,你尿这么多次,怎么办?我心里恼怒,想论年纪我比你大,论钱我比你多,论资历我比你深,敢他妈这么训我。不过律师这行当,宁可得罪亲爹,也绝不得罪法官。当下打了个哈哈,说怎么办,你麻将打得那么好,手气又这么旺,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进厕所拜神了。李某人被我奉承得受用,眯着眼笑了起来。

  麻将这东西,越是心虚越是输钱,越是怕放炮越是放炮。这次我摸到三张九筒,一直想开杠,等了半天都不来,心想打八筒或许可以钓出九筒来,反正李法官刚打过五筒,五八一条线,应该没什么危险。想着想着就轮到我了,我摸了一张三万,顺手把那张八筒打了出去,还没落地,李法官啪地倒了牌,嘴里哈哈大笑,说老魏,又是你!七小对!我硬撑场面,说放炮也是一种世界观,心里却暗暗发苦,数出1600元,想这么下去,半小时之内就得找邱大嘴融资,他妈的,今天结结实实丢了个人。这时一个妖艳女郎翩翩走进来,长发高个,细腰丰臀,粉擦得有两尺厚。刘老板赶紧介绍,说这是李法官,这是魏律师,这是佳佳,我们的公关经理。我和邱大嘴都是明白人,对视一眼,知道晚上的节目不用费心了,李某人在牌桌上一炮不放,到了别的地方,肯定不放都不行。佳佳倒勤快,倒了一杯茶,又叼起一根烟,点燃后直接塞到李法官嘴里,嗲声嗲气地问:“李哥,你不会嫌我脏吧?”我说不会不会,李哥自己也脏。4个男人哈哈大笑,佳佳脸一红,抬头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呀,魏律师,我在电视上见过你!”我说那当然,我们上流社会,轻易不出来见人,今天落难了,才跟他们这些小混混搞在一起。我们所跟电视台合作了一档“公民问法”节目,我经常过去解答观众提问,也算在公众媒体露过脸的人。

  美女在场就是不一样,我连捉了刘老板两炮,钱包立刻鼓了起来。佳佳肯定也是那种做明星梦的浅薄姑娘,不停地问我上电视的事,我顺嘴吹牛:“老边知道吧?制片人,朋友!刘凯,副台长,哥们儿!魏枫、刘娜、许薇薇,主持人个个都熟!”佳佳眼里似要滴出水来,左一句右一句地套我的话,旁边李法官一下拉下了脸,说要不你坐那边去吧,费劲!我十分扫兴,讪讪地闭上嘴,佳佳也不说话了,不过老拿眼睛瞟我,看得我心里痒痒的。

  这时手气越来越旺,轮到我坐庄了,起手就是11张风,东风4张,西风、北风、发财各一对,还有一张红中,我先开暗杠,杠上又是一张红中,接着李法官打西风,碰!邱大嘴打发财,再碰!天牌上听,风一色碰碰胡!我心里算计着:风一色四番,碰碰胡一番,东风杠一番,当庄再加一番,一共是七番128倍,只要胡了就是25600元,如果被我自摸,那就是将近八万!就在这时,李法官突然打出一张北风,我心里扑通一跳,握握拳,忍了,谁让我打的是业务麻将呢。该死的刘老板倒也会凑巧,跟着打北风,过水,不能胡,我气得直咬牙。又摸了几轮,还是这个天杀的李法官,甩手又是一张红中,我眼都红了,差点就把牌摁倒,想了半天,最后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还是忍了。心里连声哀叹,想这下没戏了,一共才胡4张牌,已经放过3张了,第4张不定在哪儿呢。那把牌也怪,我不胡,另外三个人也不胡,一直摸到海底。邱大嘴挤眉弄眼地说不容易啊,黄了。我笑笑不说话,拿起我海底的那张牌,还没来得及看,用手一摸,额头上的青筋马上鼓鼓地跳了起来。

  最后一张红中!我当时就僵在了那儿,一身都是汗,邱大嘴说你怎么了?有毛病啊?我摇摇头,看看对面的佳佳,她正对着我甜腻腻地笑,我也咧咧嘴,突然把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反正是邱大嘴的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老子不干律师了。想到这里,我长出一口气,一把将牌按倒,对他们3个说:“不用打了,给钱吧。风一色碰碰胡,庄家海底捞月,每人51200。”

  (二)
  我们所叫“联通律师事务所”,听着好像收电话费的,其实跟联通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所里有9个合伙人,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有9个老板,我是9分之1。律师这行当就是这样,混够年头,有足够案源了,就可以当老板,否则要么当学徒,拿微薄的薪水;要么当个体户,忍气吞声受老板的剥削。
  邱大嘴也是合伙人,他跟我不同,我是正规法律院校毕业,他只是个退伍兵。十几年前律考不像现在这么难,他看了几个月的律考教材,稀里糊涂就考上了,然后足足办了6年刑事案件。在中国的律师行当里,没几个人愿意接刑案,除非后台特别硬,心特别黑。第一刑事诉讼的程序太麻烦,公安局、看守所、检察院、法院,每一个衙门都得磕头烧香,是人不是人都敢训你,自尊心受不了。97年以后说是可以“提前介入”,就是在公诉前参与案件,这个词听着色情,实质也像奸淫幼女,要介入呢,挺费劲;介入了呢,又不容易抽出来。再则刑案的水太深了,一不留神就要翻船,我们所的顾琛就是这么栽的。其实刑案就一个宗旨,俗称“捞人”或者“捞命”,能把实刑办成缓刑,5年办成3年,都算成功,最厉害的是把死刑立即执行改成死缓,这种事没几个办得到。顾琛就是拿了300万,帮一个金融大老板捞命,上下四处打点,不知道哪一竿子捅漏了,不仅金融家的命没捞着,连自己都搭进去了,现在还在号里啃窝窝头。邱大嘴算是幸运的,办了6年刑案没出什么事,不过胆子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弃刑从经,专门跟我抢生意。

  15万拿到手,我和邱大嘴就彻底闹翻了,第二天刚到所里,他恶狠狠地骂我:“你妈的,没见过钱啊?!”说的时候张牙舞爪的,看样子很想揍我,当时所里至少也有十几个律师,我笑嘻嘻的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鼓励他:“来啊,往这儿打,一下10万。”邱大嘴舞了半天,知道后果严重,最后重重地呸了一口,说操你妈,你给我等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摔得山响。

  想想那天的牌局,最多也就3个小时,3小时里姓李的一直在赢,但我一把就把他打空了。法官打业务麻将一般不用带多少钱,他把赢的、口袋里的全翻出来,也不过13000多,当时脸涨得通红,说魏律师,我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改天给你行不行?要不给你打个欠条?这话里的威胁意味就浓了,我也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下策是说“算了,娱乐为主嘛”,他估计也会一笑了之;上策是说自己偷牌,反正要黄庄了,偷张牌开个玩笑。不过美女当前,这上下两策都有装怂的嫌疑。再说15万也不是小数目,是兔子不是兔子,先别在腰里再说,我就不信这姓李的能把我吃了。当下点点头,说欠条就不用打了,赌债嘛,在法律上是自然之债,不还也没关系,我又不是黑社会。邱大嘴怒不可遏,说你妈*魏达,你什么意思?我说还有什么意思,胡了牌要钱呗,这还不天经地义啊?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领带,正要动手,被刘老板一手拉住,说起来到底是老板,有涵养,有气度,脸上一点怒气没有,拿起那一万三塞给李法官,笑眯眯地问我:“魏律师,小意思,十几万嘛,我给了,支票你收不收?”我心想谅他也不敢开假支票,咬着牙点了点头,刘老板慢吞吞地打开包,拿出支票薄,一笔一画地填起数字来。包间里寂静无声,李法官脸色苍白,一直仰面看天,邱大嘴满面涨红,对我怒目而视,我点上一支软中华,对惊慌不定的佳佳飞个媚眼,想他妈的,以后中院的案子我还怎么接啊?

  中国的诉讼程序比较复杂,先交钱立案,然后把案子分到归口的业务庭,由庭长指定法官审理。这两年法院系统改革,搞什么“电脑排位”,由电脑随机指定主审法官,听起来挺先进,其实电脑也是人操纵的。这中间的猫腻就多了,同样的案子,张三审是一个结果,李四审又是一个结果,所以每个律师都要找熟人。找了人不一定赢,不找人就死定了。我在中院也打过几回官司,有两个相熟的法官,但像现在这种情况,谁也帮不上忙,只要是我的案子,不归这姓李的管,他也要插几句嘴,我还没法申请回避,我总不能说“打麻将赢了他的钱,所以跟他结仇”吧?想想些法官也挺可怜的,专业跟我一样,干活比我还多,收入最多只有我的10分之1,普通法官年薪6万,我随便接个稍大点的案子就不止6万。所以律师和法官是一对天生矛盾,谁也看不上谁,谁也离不开谁。上个月汪大海出差来看我,大学时我们住上下铺,现在一个法官,一个律师,开口就互相抨击,我说法官哪有好人,抓一个毙一个都不冤枉。汪大海反唇相讥,说行啊,不过毙我之前,我要把你们这些律师全抓过来,挨个鸡奸,还得让你们唱赞美诗,说“奸得好,奸得妙,奸得孙子呱呱叫”。

  支票刚开好,陈慧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张口就骂:王八蛋,你他妈是不是人?我说亲爱的,你又犯逻辑错误了,王八蛋他妈是王八,怎么可能是人?陈慧噎得说不出话来,吭哧了半天,又骂了一句:王八蛋,那40万你到底还不还?我说你搞清楚,第一,钱不是我借的;第二,我也不是担保人,凭什么让我还?陈慧大怒,说骗子,骗子!你他妈要敢不还,我就……我就叫两卡车兄弟……我说还装大姐大呢,你二哥都进去了,省省吧,你以为还是3年前呢?

  陈慧的二哥绰号小二黑,江湖人称“黑哥”,原来是南门一带著名的豪杰,说起来无人不知。3年前因为地下赌场的事,整个团伙被公安局连根挖掉,小二黑是团伙头目之一,判了个死缓。本来我还忌他三分,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小二黑这辈子没指望了:死缓改无期,无期改有期,至少也得蹲上20年。
  我把支票细心地收在包里,心里不知是喜是愁。这时肖丽也到了,我让她到车上等我,盘算着说几句场面话下台,构思了半天,忽然泄了气,想去他妈的,一个鸟法官,一个鸟律师,再加上一个鸟老板,能奈我何?一不做二不休,得罪人就得罪到底,我再逗逗他们。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佳佳,故意说得很大声:“想去电视台就打我电话,魏哥也不嫌你脏。”说完昂昂然出了门。

  肖丽正在车上闭着眼听教皇乐团的《join me》:“我们如此年轻,生命刚刚开始……”我拉开车门,她眼也不睁,用小指挑着一条小小的、黑色丁字裤问我:“老魏,这是什么呀?”
  我心里格登一下子,不过马上有了主意:“内裤。”
  “内裤,”肖丽笑眯眯的,“谁的呀?”
  “我的。”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你的?你一个大男人,穿丁字裤?”
  “对啊,”我理直气壮地说,“哪条法律规定男人不能穿丁字裤?法律不让我表态,还不让我变态?”

  (三)
  肖丽比我小14岁,我37,她23。刚开始她叫我叔叔,后来熟了,叫我老魏;后来更熟了,一关灯她就叫我“该死的”。
  我这辈子经历过不少女人,各种型号,各个类别,与多国人士有过深入交往。女人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动物之一,胸脯大则脑容量小,脸蛋美则性技术差。当着面都讲爱情,一爱完就伸手要钱。这年头没什么靠得住,再恩爱的夫妻,半个小时不见面,孩子都能生出一打来。陈慧是我亲手抓住的,肖丽尽管没抓住,背着我也没少跟她的同学勾搭。一年前她还逼我结婚,现在婚也不结了,千方百计要弄我的钱,今天说要开店,明天说要考研,每个月家里都要爆发一次经济危机。3个月前我们一起吃饭,她接了个电话,眼泪刷刷直流,说她妈得了肾癌,肾小球肿得有西瓜那么大,手术费差18万,非要找我借钱。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凭直觉就知道这事有问题,给她掐着通话时间,一共7分42秒,然后找机会查她的手机,还别说,真有她家的号码,也是差不多那时候打的,就是通话长度不对,才1分半钟。7分42秒的那个号码已经删掉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不过不着急,慢慢查,相信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我说什么借不借的,咱俩谁跟谁啊?反正这两天我要到上海办案,也别18万了,就20万整吧,到时我直接交到医院账上,还省得你爸妈费心。这招叫以退为进,看着厚道,其实一步就闷宫将死。肖丽急得脸蛋通红:“不许去!你是谁呀?是我男朋友还是我丈夫?跟了你两年了,一点名份都没有!”顺势逼婚,逼不成就翻白眼、掉眼泪,哀叹姘头生涯之可悲可怜,生不如死,我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她表演,想现在的小姑娘真是可爱。后来才知道她妈死了十几年,肾小球早被蛆拱了。这人跟我在一张床上睡了两年,居然这种事都瞒着,想起来后背就阵阵发凉。

  汽修厂的老郝给我打电话,哭咧咧的,说魏律师,我那33万咋整啊?官司赢了,钱一分都拿不回来。这个老郝长得十分可笑,额头窄小,眼珠巨大,鼻子若有若无,一张厚厚的鲇鱼嘴,谁见了都会想起“谭鱼头”来。老郝在安信大厦旁开了个小汽修厂,给安信公司修了几年车,一分钱没拿到,总觉得安信家大业大,不会坑他这点钱,没想到安信一夜之间就垮了。老郝来找我,说要打官司。这事是个诉讼陷阱,用屁股想想都知道没指望,安信公司欠银行9个多亿,能抵押的全抵押了,只剩一个空壳。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案子百分百胜诉,你就放心吧。老郝大喜,立马往外掏钱,我收了23000的律师费,8000块的办案费,转手交给所里的小律师廖明,廖明今年刚25岁,也不是什么善类,今天一顿饭,明天一顿酒,后天一场桑拿,折腾得老郝皮焦肉烂,外酥里嫩。开庭的时候安信根本没到场,缺席判决,百分百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安信剩下那点东西补税都不够,根本没老郝什么事。

  这些日子他一直缠着我,说房子要装修,儿子要上学,外面背着十几万的债,里面吊着十几斤的疝气,连手术的钱都没有,天天等米下锅。我哪有空跟他罗嗦,支吾了两句把电话挂了,心里忽地一阵茫然,觉得全身力气尽失。这些年也不知是怎么了,钱没少赚,可每赚一笔都会让我无比虚弱,感觉人生无聊,万事都没有意义,有一天还到青阳寺拜了个师父,法号海亮,人称大德高僧,这师父没教我什么做人的道理,没事就找我化缘,今天修佛堂,要3000;明天塑佛像,要5000,零零碎碎地加起来,足有两三万。有时候我觉得他还不如个小姐,小姐也要钱,但人家让你快活,他连快活都不让你快活,一见面就谈大德正义、红粉骷髅,好好的人也能听出便秘来。这和尚特别虚荣,每次参加商业活动都要坐我的奥迪A6,冒充厅级长老。还特别喜欢找优婆夷谈心,尤其是年轻漂亮、身穿短裙的,嘴里讲大德正义,眼睛瞄着人家屁股大腿,第二天就抓着小沙弥给他洗花裤衩。后来我也烦了,他还老给我打电话,说我应该虔诚地礼佛饭僧,广结善缘,少种恶因,这样来世才能生到省委书记家里,否则定会变成土鳖黄鳝。

  我打开保险柜,把自己那点身家全翻出来,3套房子、1辆车、户头里有93万人民币,1万多美金,还有一些股票,两年前值十几万,现在跌得只剩一层皮。我算计了一遍,突然有点冲动,想把这些全捐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是说我道德高尚,还是骂我傻逼?估计100个人里有99个会骂傻逼。按这时代的道德标准,土鳖黄鳝也比傻逼可敬。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傻劲一扫而光,顺手抄起电话,拨通了曾小明的号码。

  曾小明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在高院,干了4年书记员,8年审判员,据说马上就要提副庭长。大学时我俩不同班,话也没说过几句,这些年我着力培养,隔两个月就喂他一口,渐渐成了熟人。去年他过生日,我还专门送了块3万多的劳力士,不过从没见他戴过。
  高院的法官都是吃火药长大的,开口就俩字:“说话!”我赶紧笑,说老曾,那个小玩艺我帮你弄到了,四眼明纹,大活佛开过光,下午给你送过来怎么样?他还不满意,粗声粗气地问我:“多少钱?”谈到钱我就可以放肆了,说去你妈的,咱们多少年了,不谈钱你能死啊?就那么个小玩艺,不要钱你敢说我行贿?曾小明也笑了,说我下午没事,你也别到院里来了,咱们去江边钓鱼吧。

  这通电话无懈可击,反贪局坐在旁边也听不出破绽来。其实玄机重重,曾小明这人比较好色,每个月都要出来钓两次鱼,不钓土鳖黄鳝,专钓桑拿小姐,有时一钩要钓俩,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鱼钩。小玩艺也不简单,去年我们俩一起到西藏旅游,看见一个胖子戴了颗天珠,据说这玩艺神奇无比,能避邪,能祈福,干尽坏事也不会遭雷劈。曾小明看着眼馋,当时就想淘换过来,胖厮开价11万,我犹豫了一下,没敢接这个话,曾某人立时拉下了脸,半个月不接我电话。现在云天公司的案子要打二审,正在节骨眼上,非出重手不可,我只好又找到那胖厮,侃了半天价,花10万5买下那颗天珠,疼得肝尖腰花一齐颤抖。

  到楼下银行里提了5万现金,买了一部诺基亚的新款手机,还有两张不记名的神州行卡,开着车直奔江心岛酒店。现在检察院盯得紧,特别是标的大、关系复杂的案子,一不留神就能栽进去,我执业14年,这方面经验丰富,应酬法官从来都是现金结账,也很少打他们座机,要讨论案情就新办张卡,案子一完就丢掉。
  江心岛是家四星级酒店,后台很硬,公安局从来不敢招惹。桑拿部有上百个美女,档次也高,经常有兼职的大学生,有次我还遇到了一个学生会的文艺部长,能歌善舞,还会用英文背拜伦的诗,连叫床都是伦敦腔,我每次都在这儿接待法官。路上看见一家利民药店,进去问了一下,说货倒是有,不过要医生处方,我磨了半天,总算把售货员说动了,收了495元,卖给我5颗伟哥。

  车还没停好,手机响了,一个又糯又嗲的声音问我:“魏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反应极快,脑袋一转,立马回应,说是佳佳吧,魏哥正想你呢。佳佳格格娇笑,声音浮浪无比,听得我心神荡漾。我一直感觉这姑娘对我有点意思,现在又主动联系,估计是有备而来,用句俗话叫“肥猪拱门”。聊了几句,佳佳又问起到电视台的事,我说那你过来吧,我请你吃法国牛排。江心岛6楼有一家戴高乐牛排馆,从新疆找了个维族冒充法国大厨,不过牛排烧得确实不错,牛肉细嫩,汤汁也很鲜美,据说连市长都来吃过。

  现在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潜规则。当官的想晋升,先给领导送礼;女演员想出镜,先陪导演上床;律师要打赢官司,不用说,第一步就是把法官弄舒服了,经济学讲“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吃午餐,只想跟她混顿宵夜。
  曾小明和佳佳几乎同时赶到。吃完了牛排,我把佳佳支出去,把天珠和鉴定证书递给曾小明,他眼睛一亮,拿在手里摩挲了半天,表情顿时善良了许多。云天公司的案子标的1390万,我是风险代理,事前只收一点办案费,事成之后再提20%,差不多280万,曾小明也不是吃素的,肯定有什么想法。熟人好办事,我开门见山,问他这事怎么办。他皱起眉头,说一审案卷他看过了,证据不充分,认定事实不清楚,适用法律也有问题,要维持原判,不好办啊。这话听着吓人,其实不过是官样文章,不把事情说得困难重重,就不足以彰显他的重要性,更不意思跟我谈价钱。曾小明在圈里出名的难缠,心狠手黑,一出刀就要见血,分一半他都未必同意,不过那颗天珠花了10万多,办案期间连吃带玩,十几万也挡不住,弄不好我忙活半天,最后只能捡点渣吃。我一直低头喝茶,不敢接他的话,他也意识到话说过头了,慢慢地又转回来,说案子是难办,不过咱们是老同学,能帮的,嗯……说到这里停住了,对着窗外的佳佳仰仰下巴,说挺漂亮啊,跟你什么关系?我恍然大悟,一下笑了起来,说一个客户,怎么,看着有点意思?曾小明笑眯眯地不说话,我算计了一会儿,突然下了狠心,想去他妈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何况还不是我的孩子呢,先把姓曾的弄高兴了再说。当下点点头,把房卡、手机和神州行全拿给他,说你先上楼,我给你安排,这段时间咱们小心点,用这个号。曾小明也是明白人,点点头把东西收起来,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伟哥,说来,把这个吃了。他看我一眼,仰脖吞下那颗蓝色的小药片,猥亵地笑笑,说你他妈够周到的,那咱们一人一半吧,你也别跟我讲价,就这么定了。说完站起身,色迷迷地看了看佳佳,雄赳赳地走进电梯。

  我十分生气,想这王八蛋,最后关头还是宰了我一刀,280万他分去一半,我又送礼又请客,中院那边还要打点,最后到手还不到80万。叹了一声,招手让佳佳进来,开口直奔主题,不给她一点准备的机会:“我朋友想让你陪陪他。”
  佳佳果然懵了:“魏哥,你什么意思?”
  我说1403房间,你上去陪陪他,有什么要求跟我提。
  她腾地站了起来:“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拿出一万块,在手上不停地倒来换去:“这是一点小意思,你先拿着,明天带你去电视台面试,再给你一万,怎么样?”

  她有点犹豫:“怎么陪?”我说还能怎么陪,脱了衣服陪呗。她满脸通红,咬着嘴唇发狠:“我又不是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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