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迁之路

作者: 夏言冰


第1章 回家

  第1章回家
  规划局的福利一向不错。今年“中秋-国庆”双节,林远方除了领到了三百元奖金外,另外还发了五斤广式月饼、十斤豆油和五十斤原阳大米。
  周六一早,林远方跟表演杂技一样,两只车把上分别挂着月饼和豆油、后架上驮着五十斤大米,骑着他那辆凤凰牌二八加重型自行车出了单位宿舍,往家里赶去。
  林远方是邙南县谷城乡林庄村人,两年前大学毕业后分到邙南县规划局,目前住在单位宿舍,平时在单位食堂吃饭,单位发了什么东西,他总是抽时间送回家里。
  出了县城,往北走,大约有三四公里的样子,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就变成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眼下正是收秋时节,路上到处晒的都是玉米,把本来不宽的柏油路挤得剩下了一条羊肠小道。好在路上车不多,林远方就小心翼翼地骑着,二十多里路,一个钟头也就到了。

  刚进村口,林远方看到父亲正低头在路边翻晒玉米。“爸。”他把自行车停在父亲身边,翻身下车。林远方家的辈分比较高,很多和他父亲林泉志年龄差不多的村民见了他父亲都要称呼一声泉叔,他母亲自然被人称呼为泉婶。
  “回来了?”泉叔抬起头看着林远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随即他目光落在林远方自行车上,不由得脸一绷,埋怨道:“整天不知道个节省,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这是单位发的,不用花钱。”林远方知道父亲心疼他,怕他乱花钱,弄得他每次发东西都要向家里解释一番。
  “那你自己留着用啊。你上次捎回来东西还没有吃完。”泉叔依旧埋怨道。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单位食堂吃饭,留着这些东西又什么用?”林远方笑着说道,“没吃完不要紧,留着慢慢吃。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坏。”
  “恁多东西……”泉叔又往林远方自行车上看了看,用商量的语气跟林远方说道:“要不,把油和大米给远丽送去?她日子紧巴。”

  远丽是林远方的大姐,嫁到了十里外的方庄村。由于姐夫刘成文身体不好,不能干重体力活,整个家庭就靠林远丽一个人撑着,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泉叔泉婶老两口心疼闺女,时不时贴补一些,林远丽那边才不至于断顿儿。
  林远方其实已经准备了一百元钱,准备抽空给大姐送去,听父亲这样说他就点头说道:“也行。我下午就去大姐家,把东西给她送过去。”
  “那好么,那好么,就下午去吧。”泉叔脸上有些愧疚,“唉,远方,我这可不是偏心啊,实在是远丽她不容易!”
  “爸,你说这是啥话?”林远方嗔怪地说道。
  “对,不说了,咱回去!”泉叔咧嘴笑了起来,脸上一道道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他把竹耙靠在旁边的树上,一边用粗糙的大手拍打身上的浮灰,一边说道:“骑了二十多里路,饿坏了吧?回家让你妈给你擀碗面叶吃!”

  “好啊!”林远方做出一副嘴馋的模样。他知道,在父亲眼里,母亲擀的面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用父亲的话说,薄薄的面叶,放点醋、加点辣椒、撒点葱花、再搁几滴香油,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呢!
  父子俩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迎面碰到一群村民。
  “哟,泉叔,你家远方回来了?”村民和泉叔打着招呼,眼睛却盯着林远自行车上的物品,“瞧这孩子,真孝顺,给你买这么多东西。”
  “不是买的。都是公家发的,不用花钱呢!”泉叔挺直腰板,两眼闪闪发光。
  村民们就更加惊叹,眼里满是艳羡,啧啧说道:“都是公家发的啊?乖乖,不得了!泉叔,你好福气,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你以后啥都不用干了,坐在家里享远方的福吧!”

  “咱庄户人,不干活哪咋行!”泉叔笑着摇了摇头,瞟了身旁的远方一眼,心中的滋润都写在脸上:远方不但是林庄村第一个大学生,更是林庄村第一个国家干部。林庄村虽然也有人在县城吃公家饭,但是都是工厂的工人,逢年过节发个仨核桃俩枣的,和远方根本没办法比。
  林远方不说话,推着自行车只管往前走。自从他到县规划局上班之后,每次他从县城回来,几乎会遇到同样的场面,刚开始他脸皮还有些发烧,次数多了,脸皮也就锻炼出来了,对这些话就当是听不见。而他这个样子,落在村民们眼里,又成了国家干部的矜持……
  从村口到家里的路很短,三两分钟就到了。一进院子,泉叔就大声朝上房吆喝:“孩子他娘,远方回来了!”
  “啊,远方回来了?”屋里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泉婶喜滋滋地迎了出来,见林远方自行车上的东西,就嗔怪道:“这孩子,回来就回来吧,又带这么多东西!”
  林远方笑笑,也不开口,把自行车支在西厢房的屋檐下。泉叔在一旁接口说道:“这些都是远方过节发的东西。我让他下午把大米和油给远丽送过去。”
  “老东西,就你会卖好!”泉婶狠狠地瞪了泉叔一眼。泉叔嘿嘿一笑,也不言语。

  “大米和油就不往屋里搬了,反正下午还要给大姐送过去。”林远方支好车,伸手把车把上的四盒月饼提下来,对泉叔泉婶说道:“这是单位从天阳市羊城大酒店定的广式月饼,一盒五十块呢,您二老可要尝一尝。”
  “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们可舍不得吃,你留着送礼用吧。”泉婶接过四盒月饼,捧着那精致的包装盒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又递给了林远方。
  “送礼,给谁送礼啊?”林远方心中好笑,现在这世道,连老妈都知道送礼了。
  “给你们单位的大领导啊。”
  “秀芹,你呀!”泉叔在旁边咧着嘴笑了起来,“远方发了月饼,他的领导能不发?人家会稀罕这些东西?”
  “我不管!”泉婶又狠狠地剜了泉叔一眼,“反正这么主贵的东西,我是舍不得吃!”

  “舍不得吃就供着呗。”泉叔摆了摆手,“站院子里干嘛?进屋说话。”
  林远方跟着泉叔进了上房,把月饼放在八仙桌上,拉过一张小椅在门口坐下,泉婶从后面跟进来,给林远方倒了一茶缸水递了过去。
  林远方接过茶缸猛灌了两口,伸手抹了抹嘴角的水迹,心中说道还是家里的井水好喝,不像县城里的水,一股子漂白粉的味道。
  泉婶一直盯着桌上的月饼看,见林远方喝过水,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远方,跟你商量个事吧?”
  “妈,有啥事您说。”林远方端着搪瓷茶缸说道。

  泉婶用手指了指八仙桌上的月饼,说道:“这月饼这么主贵,让我和你爸吃了浪费了。要不把它们拿到村口的小卖铺卖掉好不好?”
  泉叔正拿着旱烟袋蹲在地上抽烟,听泉婶这么说,就开腔说道:“秀芹,你大白天发什么癫梦?村里都吃的是两三块钱一斤的五仁月饼,这五十块一盒的月饼,他们见都没有见过,谁敢买?谁舍得买?别吓死他们!”
  他摆了摆手,说道:“好了,别管月饼了,远方大早上骑了二十多里路,都饿坏了,你还不快去给孩子弄一碗面叶?”
  “啊,瞧我!”泉婶拍了拍大腿,心疼地说道:“远方,你等着啊,妈这就去擀面叶。”说着拿起围裙,匆匆忙忙往灶房去了。
  工夫不大,泉婶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面叶过来:“远方,来,快点吃。”又转身冲泉叔吼道:“你的放在灶台上,自己去端。”
  泉叔嘿嘿一笑,拿着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起身准备往灶房里去,却听见外面有人喊:“林泉志在家不?”

  谁呀?”泉叔掀开门帘,只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人,很面生,没有一点印象。
  “我是林泉志。”泉叔疑惑地问道:“你是……”
  “我姓刘,和你女婿刘成文是本家。”那人说道:“你家远丽托我给你们带个口信。”
  “屋里坐。”泉叔把那人往屋里让,“有啥话喝口水再说。”
  “对啊,进屋喝口水吧。”林远方和泉婶也来到门口。

  “不了,时间很紧,我还要替别人传话。远丽让你们在中午前想办法给她凑四百块钱送过去。”那人摆了摆手,急匆匆地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请等一下。”林远方上去拦住了那人,“我姐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嗨!”那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跺了一下脚说道:“还不是那该死的提留!今年村里提留涨得很厉害,很多人都没有交。村里就成立了清欠队,规定没有上交提留的村民必须待在家里,连家门都不能出。还说上午十一点之前必须把提留款交上,否则村里的清欠队就要采取强制征收措施。我正好要进县城办事,路过你们村,远丽就托我给你们带个口信,你们抓紧时间去吧。晚了清欠队恐怕要牵猪牵牛了!”

  说完这些话,那个人就不再停留,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第2章 收提留

  “杀千刀的!”泉婶面色通红,“什么提留款就要交四百块!咱村今年才收了一百块出头。”
  泉叔却不说话,闷头就往屋里走。泉婶在后面喊:“你去干啥?”
  “拿存折!”泉叔硬邦邦地说道。
  “爸,”林远方一把拉住了泉叔,“我兜里还有点钱,先给大姐送过去吧。”
  “你有钱?”泉叔惊讶地说道:“你上个月开资,不是给了家里两百吗?怎么还有?”

  “这次过节我们还发了三百块钱奖金。”林远方有点心疼的摸了摸口袋。这钱在兜里没有暖热,就马上要送出去了。
  “好小子,还给我打埋伏!”泉叔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这钱你留着吧,你一个人在城里,平时免不了有个应酬啥的。家里存折上还有一千块,你去信用社取四百块给远丽送过去吧。”
  “没事,我好歹也是国家干部,每月工资也有三百多块,挤一挤就出来了。”林远方说道。
  “不行!留着吧。你也是靠工资吃饭,不能总让你贴补家里!”泉婶眼圈红红的,拉着林远方的手执拗地说道:“还是动存折吧。”
  “信用社不是还在乡上吗?”林远方知道父母心疼自己,只好说道:“这样吧,先用我的给大姐送过去,回头再取存折上的钱还我,好不好?”

  见二老还在犹豫,林远方就指了指手表,说道:“爸、妈,现在都十一点了,人家刚才可是说,上午十一点前不把钱交上去,村里就要牵猪牵牛了。”
  “那好,你先去给远丽送钱。”泉叔挥了挥手,“我去乡信用社去取钱。”
  林远方心忧大姐,也无心和父母争论什么,他说了声“好”,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
  泉叔和泉婶把林远方送到院门外,泉叔有点不放心,对林远方叮嘱道:“到了跟人家村干部好好说,千万不要跟人家闹什么别扭。远丽一家人还要在那边生活。”
  “爸,放心,我有分寸。”林远方应了一声,跨上车,往村外骑去,等到了村口的时候,一回头,看到父母还呆呆地站在家门口,往他这边张望着。
  从林庄村往方庄村去,虽然只有十来里路,但是一路上都是上坡,等林远方满头大汗地赶到方庄村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还在村口,老远就看到姐姐家门口附近围着一群人,林远方就觉得不妙,脚下用力,猛蹬了几下,赶了过来。
  等赶到一看,这群人一边小声议论,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大姐家张望着。再听见院子里一片吵闹,哭喊声、叫骂声、怒斥声,还混合着猪的嚎叫声。
  林远方如何忍得住,他在后面喊道:“请让一让!”推着自行车就往里走。
  村民们一边让开,一边打量着林远方。有人就小声地说:“这个人是谁?瞧一身打扮,是城里人吧?”另外一个人就说:“你不认识啊?这是刘成文媳妇儿的弟弟,在县城上班呢!”

  此时林远丽家已经是一片狼藉,清欠队的成员正凶神恶煞地在抢东西:有人从屋里扛出了粮食、有人从鸡窝里抱住了母鸡,还有几个人把一头猪按在地上,另外一个就拿着麻绳在捆猪蹄,猪拼命地挣扎,发出惊恐的嚎叫……
  “张罗建,你个孬孙!坏良心的!不得好死!”刘成文被清欠队员拽着胳膊按在墙上,他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冲在院子指挥这次清欠行动的村清欠队副队长、民兵连连长张罗建破口大骂。
  “刘成文,你不要给好不要好,你再敢给老子骂一句,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吃公家饭?”张罗建恶狠狠地说道。
  上房屋门口,一个清欠队的年轻人正按照张罗建的吩咐,推着刘家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往外走。这辆凤凰牌自行车还是当初林远丽结婚时,泉叔给她置办的嫁妆。
  “不要啊!不要!”大姐林远丽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拖着自行车,嘴里哭喊道:“其他东西你们随便拿,这辆洋车是我爸给我的陪嫁,你们就行行好,给我留下吧!”
  那推自行车的年轻人就为难地看着张罗建。

  “我给你们行好,谁给我行好?”张罗建冷笑一声,冲年轻人吼道:“傻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推走!”
  那年轻人挨了骂,就心一横,推着自行车就要走。林远丽哭喊着,坐在地上,死死地抱着自行车不松手,年轻人一时间还真没办法。
  “窝囊废!”张罗建骂了一声,伸手从年轻人手中夺过来车把,然后扭头对坐在地上的林远丽说道:“林远丽,你放手不放手?别以为你是个娘们儿,我就不敢咋你!”
  林远丽只是哭着,抱着自行车的胳膊越发用力。
  “你这个臭娘们儿,还真不是抬举!别怪我打女人,这可都是你自找的!”张罗建大怒,他把自行车一摔,捋起了袖子,一把将林远丽从地上抓起来,抡圆了胳膊,就要往林远丽脸上扇去。
  林远方正好这时候赶到,他大喝一声:“住手!”紧接着伸出大手,一把抓出张罗建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你……”张罗建扭脸准备发脾气,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身城里人打扮,身上又有一种沉稳的气度,一时摸不清底细,语气就弱了几分,“……你是谁?”
  “远方!”几乎在张罗建说话的同时,林远丽也看到了弟弟,心中一酸,眼泪就滚滚而下,“你可要给我们做主!”
  “姐,你放心,交给我!”林远方冲林远丽说一声,然后扭头对张罗建厉声说道:“还不放手!”
  张罗建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林远丽的手,立刻又觉得自己表现的有点胆怯,于是就挺了挺腰板,用从村长那里学来的词汇说道:“我们是在为村里收提留,我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林远方眉峰一挑,沉声道:“收提留?你们这种做法严重违反了党的政策!我警告你,再敢胡来,由你承担一切后果!”

  张罗建听林远方开口“政策”,闭口“后果”,心中不由得直敲小鼓。张罗建不是傻子,能在方庄村这样三四千口人的大村混上民兵连长,没有那份眼力怎么能行?他只看林远方的打扮和气度,就猜到林远方可能有些来头,这时候再听林远方说话语气,咋听咋像城里的干部。张罗建一个小民兵连长,在村里横横还行,如果真碰上城里的干部,他怎么敢惹啊?

  可是闹出了这么大场面,张罗建的嘴也不好软下来,他硬着头皮说道:“政策什么的我不懂。这是村委会定下来的,你有啥问题去找我们村长说去……”
  “你们村长在哪儿?”林远方逼视着张罗建。
  “在……在村南头的食堂吃饭。”张罗建心中越发惴惴不安,潜意识中觉得自己给村长惹了个大麻烦。
  “好,我这就去找你们村长,问问他是怎么执行省政府47号文件的!”林远方冷笑着说道。
  这时刘成文也挣脱了两个清欠队员的拉扯,走过来示威一般瞪了张罗建一眼,对林远方说道:“远方,我给你领路!”

  林远方见刘成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上直冒虚汗,知道身体虚弱的姐夫刚才一定受了不少罪,他恼怒清欠队的野蛮行为,也心疼姐夫的身体,就说道:“哥,你留下来看家,让我姐带我过去!”
  刘成文看了看站在院子里七八个清欠队员,也觉得有点不放心,就说道:“也好,让你姐带你去,我留下来看者这帮孬孙!”说着又替林远丽拍打了一下身体的灰土,才让林远丽领着林远方过去。

第3章 官小架子大

  所谓食堂,其实就是饭店。在邙南县农村,人们习惯把饭店称作食堂,就好比是习惯把村委会主任称作村长一样。
  有了林远丽带路,林远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食堂,那是一栋独立的红砖瓦房,坐落在路边,上面用红漆写了“方庄食堂”四个大字。食堂外边,用石棉瓦搭了一个棚子,棚子下面摆了几张桌子,有几桌人正在吆五喝六的划拳。
  林远方问道:“哪个是你们村长?”
  林远丽眯着眼睛往大棚下看了看,说道:“都不是,他一般都在里面喝酒。”食堂的门口挂了一个竹帘,把屋里和大棚分成了两个世界。
  林远方点了点头,进了大棚,领着林远丽就往竹帘那边走。这时大棚下的一张桌子旁却站起一个人,冲林远方招呼道:“哟,这不是林干部吗?”

  这个人说着就跑了出来,掏出一盒853香烟,递给林远方一根,笑嘻嘻地说道:“你这个规划局的大干部不在局里上班,跑到我们这里弄啥哩?”
  “老侯,是你啊?你怎么也在这里?”林远方没有接老侯递过来的853,他摆了摆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递了一根给老侯,说道:“853劲儿大,我抽不惯。你尝尝我这个。”
  眼前这个侯建军是林远方高中同学的表哥,也是方庄村的。说起来这个侯建军也是一个能人,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跑运输,手里攒了一些钱,去年在城关镇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当时的建筑规划许可证就是那个高中同学领着他去规划局找林远方搞的审批。
  “嗬,红塔山啊?到底是大干部,抽的烟就是高级,今天咱也沾沾光。”侯建军把手中853往耳朵根一夹,伸手接过了林远方的红塔山在鼻子地下闻了闻,笑着说道:“我就是方庄村人,你忘记了?”
  林远方在规划局规划管理科上班,就负责规划审批这一块,当时听说同学说侯建军是他表哥,顺手帮了一个忙,事后喝了一场酒,哪里记得侯建军是什么地方人啊?不过他还是点头说道:“对,我想起来了。”他瞟了一下不远处的竹帘,正要问侯建军方庄村委会王主任是不是在里面,侯建军的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林远丽身上:
  “远丽,你咋跟林干部在一起?”

  侯建军在方庄村也是有名的能人,不单家里盖了五间大瓦房,在县城还起了一座二层高的小洋楼。在村里提起侯建军来别人都羡慕地要死。林远丽没有想到侯建军这样的能人,见了弟弟都要抢着过来巴结,一时间心中很是自豪,脱口道:“他是我亲弟弟,我咋不能跟他在一起?”
  “啊?林干部是你亲弟弟啊?远丽你嘴巴真紧啊!有个在规划局当大干部的弟弟也不跟咱说一声,是怕咱沾你的光吧?”侯建军倒真的吃了一惊,想不到刘成文这种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媳妇儿的弟弟竟然在规划局当干部。
  “哎,这事弄得!这么近的关系都不知道!”侯建军连连摇头:“该打该打!远丽,这说起来就跟不是外人了,以后家里有啥事,对我吱一声,别总让林干部跑来跑去的!”
  林远丽脸上更是光彩,因为家里穷,她在村里没少挨白眼。没有想到弟弟一来,连侯建军这个大能人都要抢着过来攀关系……
  “那我先替我姐谢谢你了!”林远方握了握侯建军的手,问道:“你们王村长,是不是在里面?”

  “哎,说了是自己人,自己人,还恁客气弄啥哩?你找王村长啊?我带你去!”侯建军被林远方握了一下手,激动的不得了。他可是亲眼见识过林远方的能耐,当初他在城关镇建的二层楼,这个不让建那个不让盖的,让他拉过去的砖瓦材料愣是在地皮上风吹雨淋地堆了大半年,后来表弟领他去规划局找了林远方,林远方只是帮着说了一句话,没几天,什么手续都办齐了,他的二层小洋楼刷刷刷地就起来了。到底县城里的大干部,不得了啊!此时听林远方要找王村长,他怎么能不殷勤地在前面带路?

  “大姐,你在外面等着。”林远方对林远丽交代了一句,这才跟着侯建军往里走。有了侯建军带路,林远方觉得大姐还是在外面等着比较好。林远丽毕竟是当事人,有她在场,有些话林远方就不好说对王富顺说开。
  “你……小心点。”林远丽拽着林远方的胳膊说道。王富顺是方庄村的土皇帝,平时耀武扬威的,林远丽实在怕弟弟吃亏。
  “放心!”林远方轻轻拍了拍大姐的手背,转身进去。
  掀开竹帘,就进到食堂里面。里面空间很大,摆了四张桌子,其他三张桌子都空着,只有靠窗户的桌子上坐了五个人,正中间一个人不到四十岁,四四方方的国字脸,大模大样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一根牙签在剔牙。他左边坐了一个人,秃头、身材魁梧,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低声跟那个国字脸说着什么。国字脸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一边剔牙,一边轻轻点头。

  林远方跟在侯建军后面,他目光落在国字脸身上,以为国字脸就是方庄村村委会主任王富顺,却没有想到侯建军来到秃头男人面前,笑着说道:“村长,打扰了。”
  王富顺正说得兴起,却见侯建军领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进来,不由得沉下脸来,用手敲着桌子说道:“侯三,你没看这是啥场合?乱领人进来!”
  一边说着,王富顺一边往国字脸这边瞟着,生怕国字脸有所不悦。国字脸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眼皮子都没有抬,不紧不慢地在专心剔牙。
  如果是在平时,王富顺也不会给侯建军摆架子,毕竟侯建军是村里有名的能人,富裕户,但是今天情况有点不同。
  鳖形!一个烂村长摆什么臭架子!侯建军心里骂了一句。他常年城里乡下的跑运输,也见识过一些场面,不像是一般村民,看见王富顺这个土皇帝拿腔捏调就发抖。
  “村长,我可不是‘乱’领人!”侯建军不软不硬地顶了王富顺一下,指着林远方说道:“这可是咱县规划局的大干部,林远方。”
  听到“规划局”三个字,国字脸剔牙的手就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抬起眼扫了一下林远方,然后又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剔牙。
  林远方很意外这个秃头男子是村长,在他看来,国字脸显然更有气势一点。他摸出红塔山,笑着说道:“王主任吧?你好!我是规划局的林远方。来,抽支烟。”说着递了一根烟给王富顺。

  “规划局?”王富顺接过林远方递过来的红塔山,疑惑地问道。他不记得村里和规划局有什么瓜葛。
  “对,规划局。”侯建军在旁边说道:“村长,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在城关镇建的二层小楼就是林干部帮忙批的!”
  “呵呵,都是去年的事情了,总说这个干嘛?来来,大家抽烟。”林远方拿着红塔山从国字脸开始挨个散发。
  “哦!”王富顺点了点头,又扭头看了身旁的国字脸一眼。这个国字脸不是别人,正是禹寺乡副乡长朱跃进,今天来方庄村检查工作,中午就留下来吃饭。王富顺刚才冲侯建军拿脸色,就是担心朱跃进不高兴。
  “在规划局什么部门上班?”朱跃进淡淡地接过林远方递过来的香烟,问道。
  “规划技术科。”林远方说道。

  朱跃进“哦”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抽烟,不再说话。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心中却再盘算,还真是巧了,我正要去规划局找人,规划局的人就送到眼前了,还是在规划技术科上班。先看看这个年轻人过来有什么事吧。
  朱跃进是去年才从部队转业回邙南县的,两个月前刚调到邙南县担任副乡长。前几天,他的姐姐是城关镇人,前一段想把自己的家的房子翻修成三层小楼,但是规划局那边一直批不了,于是就找到朱跃进。朱跃进还正在琢磨找什么人帮忙呢,没有想到今天却遇到了林远方
  王富顺一直在观察朱跃进的表情,见朱跃进对林远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心中也就有了底,他一边抽烟,一边问林远方道:“那个,你过来有啥事?”
  “我是林远丽的弟弟,今天过来看她,没有想到一进家门,就看到一群人又是扛粮食又是牵猪的,一问,说是清欠队的。”林远方说:“所以我就过来问一下王主任,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富顺心中嘀咕了一下,怎么以前没有听说刘成文有个在县里当干部的小舅子呢?于是冲旁边的村委会会计装糊涂道:“有这事吗?”
  村委会会计自然明白这个时候自己要怎么说,“啊?这个事啊?有啊,有啊。”他连连点头道:“刘成文家的提留一直没有缴,已经过了村委会规定的最后缴纳期限。清欠队应该是去执行强制措施的。”
  “原来是这么个情况啊?”王富顺仿佛这才弄明白原委,对林远方说道:“林干部,你看,是你姐夫没有缴提留款。既然林干部你今天过来了,那就这样吧。就不执行处罚措施了,让你姐夫把提留款补交上来就可以了。”那语气像是送林远方多大的人情一般。

第4章 朱跃进

  林远方冷笑一声,以为我是乡下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这样就想打发我了?如果清欠队没有抢东西,没有对姐姐姐夫动手,林远方今天也不想生事,把提留款给姐姐凑齐算了。()毕竟大姐一家还要在方庄村生活。可是清欠队把大姐家弄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对姐姐、姐夫动手了,林远方就不能善罢甘休。如果他今天不能替大姐把这个门面撑起来,不能替大姐讨还一个公道,那么以后大姐一家在方庄村还少不了受人欺负。

  “王主任,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林远方说道:“第一,我大姐家的提留是按照什么标准交的?去年《中原日报》全文刊发了省政府47号文件,里面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征收提留款不能超过农民总收入的百分之五。第二,清欠队冲进我大姐家,又是抢东西又是打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在王富顺看来,他刚才的做法是宁事息人,已经给了林远方足够的面子。当然,如果王富顺事先知道林远丽有个弟弟是在县规划局当干部,那么他肯定不会让清欠队到刘成文家抢东西。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做下来,作为村长,他必须替清欠队撑腰,不然以后再有清欠任务,还会有谁愿意去当这个清欠队员?
  让王富顺没有想到的是,他已经往后退让了一步,林远方却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开口省里的文件,闭口怎么处理。什么意思?就仗着你是规划局的一个干部?**毛!老子也不去县城盖房,也求不着你啥!你规划局还能管到我村里面?我王富顺给你面子就当你是个人物,不给你面子你算个**毛!
  “我是大老粗,不懂得什么47号文、48号文。我只知道,乡里怎么规定,我怎么执行。你回去告诉刘成文,他家的提留必须要交,少一分都不行!”王富顺脸沉了下来。
  林远方没有想到王富顺竟然这么嚣张,就冷笑着说道:“王主任,这话可是你说的。”

  “是啊,是啊,都是我说的。”王富顺抬起手赶苍蝇似的,“你先走吧,有啥问题,等我们吃过饭再……”
  朱跃进一直在旁边若无其事的听着,见王富顺越说越远,就站起身来,问旁边人道:“厕所在哪里?”
  “啊,朱乡长,厕所啊?我带您去,我带您去!”王富顺连忙停下来,一溜小跑的抢在前头。
  朱跃进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跟着王富顺出去了。
  林远方在一旁也是一惊,他一进门就觉得这个国字脸不是一般人,没有想到原来是乡长。好,是乡长就好。王富顺这个土皇帝不讲政策,乡长难道还可以不讲政策?

  来到屋后的露天厕所,朱跃进一边小解,一边没头没脑地说道:“富顺啊,你干了两届村委会主任了吧?”
  “是……是啊,马上就两届了。”王富顺不知道朱跃进为什么忽然间冒出这么一句,陪着小心说道。
  “都干了两届了,说话就这个水平?”朱跃进脸沉了下来,“那个林远方是什么背景你搞清楚了吗?就在哪里信口开河,什么47号、48号的,万一真被他捅到省里市里,你能负起这个责任?”
  王富顺见朱跃进说的严重,一下子就慌张起来,他说道:“那……那咋办哩?话我已经说了。当时我只是想他是个规划局的干部,管不到我们村里……”
  “目光短浅啊!”朱跃进连连摇头:“富顺,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当了七八年村委会主任了,怎么目光这么短浅呢?管不到村里!你知道不知道规划局有个城乡规划科?那可是专门管乡下人盖房的。”
  “朱乡长,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听人说过有这个部门。他们是管他们是管乡下盖房的?村里盖房从来没有见人管过。”
  “富顺啊,这你还不明白?没管是你们这里距离县城太远,人家不想管,懒得管。如果人家想管,随时都可以管。”朱跃进伸手画了个圈,乜斜着眼睛看着王富顺,王富顺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朱跃进就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小解,留下空当让王富顺琢磨。等他小解完毕,好了腰带,才又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就说乡里吧,想搞一个什么建筑,都必须城乡规划科审批呢!对不对?即使林远方不往上面捅,只是在规划局卡一卡,那以后不也是麻烦事?”
  “哎呀,那可咋办呢?”王富顺在后面小步跟着,苦着脸说道:“朱乡长,我为村里惹麻烦不要紧,可千万不能连累乡里啊!”

  朱跃进出了厕所,在旁边大树树荫下站着。他沉吟了一阵,说道:“也不是没有补救措施。我看这样吧,你待会儿进去,就对林远方说道,他姐夫家的提留款免了……”
  “免了?”王富顺搓着手说道:“我的乡长哩,村里那么多没有交提留的,我免了刘成文一家,其他人我该怎么办?这提留款可是乡里定下来政策啊!”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朱跃进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富顺,“富顺,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方庄村就是土皇帝,什么事情就是你一句的事情。以往你们村里不是又没有免过其他人的提留。”
  “我的乡长哩,你才到乡里两个月,怎么啥事都知道呢?”王富顺讪讪笑了一下,说道:“既然您布置下来了,那我就坚决执行。免了就免了,刘成文也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
  “还是困难户?”朱跃进眉毛动了一动,说道:“富顺啊,你是村委会主任,要多考虑一下贫困农户的生活问题,必要的时候,村里可以考虑给予这些贫困农户一些适当的帮助。”

  不是已经免去提留款了,还怎么个帮助?王富顺想不明白朱跃进的意思,他摸着脑袋说道:“朱乡长,您的意思是……”
  “比如那个刘成文,既然是困难户……”朱跃进见王富顺领会不了他的意思,只好把话挑明,“咱们村里是不是可以考虑给发放一些困难补助呢?”
  什么?几百块提留款都免收了,还要再发给困难补助?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吧?王富顺看了看朱跃进神色,见朱乡长一脸认真,这才肯定他没有听错,于是只好苦着脸说道:“村里的条件也不宽裕,朱乡长你看发放多少合适?”
  “发个两三百块吧。钱不在于多,重要的是要体现村委会对困难农户的关怀,你说是不是?”朱跃进抬手看了一下手表,说道:“那先这样了,我现在回乡里,你这边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您看您,饭才吃了半截,怎么能走呢?”王富顺一把拽住了朱跃进:“朱乡长,还是吃完饭吧……”
  “富顺同志,吃饭只是个小事。”朱跃进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群众的疾苦放在第一位。”

  “朱乡长,我明白了!刘成文的事情我这就去处理。”王富顺对朱跃进说道:“今天这事弄的,实在是对不起领导。要不晚上吧,晚上我去找您,咱到县城好好坐坐。”
  “再说吧。”朱跃进淡淡的笑了笑,冲站在食堂门口的司机招了招手,司机立刻把那辆北京212吉普开了过来,朱跃进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冲王富顺挥了挥手,212就发动起来,一路烟尘的奔了出去。车开出了老远,朱跃进回过头去,还看见王富顺站在路边冲着这个方向夸张的挥手,远远的看去,王富顺的动作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这个王富顺!”朱跃进咕哝了一句,双手扶着后脑勺靠在了靠背上。他心中在想,林远方究竟能不能领会他这一番好意呢?

第5章 扬眉

  一直到吉普车消失在视线中,王富顺才停止了挥手。他转身回到食堂,正看到坐在大棚下面的林远丽,于是就咳嗽了一声,威严地说道:“远丽,跟我进来一趟。”然后一撩竹帘,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迈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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