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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往事
作者:
潮吧
日期:2007-2-5 9:02:00
引子
1983年,我18岁,英气勃勃,充满野性,时常幻想自己是那只在风暴里穿行的老鹰。18年后,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老混混,哀叹着曾经的辉煌,踯躅在城市繁华的街道,与那些为生存奔波的路人一样,轻得如同一粒浮尘。
18岁那年,我认识了后来成为我老婆的杨波。
那时候我剃着光头,穿一尺二的喇叭裤,嘴唇上粘着一个没有过滤嘴的烟头,歪头斜眼,一幅无赖相。
确切地说,那时候的杨波还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十六岁,瘦得像勾针。
18年后,她离开了我,摔给我一顶春天里的草皮般颜色的帽子。
我与杨波的第一次见面有些搞笑,跟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相见有些类似。那年夏天的某个上午,阳光很好,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看对面一个卖葡萄的胖女人。那个女人穿一件大得像麻袋的汗衫,汗衫后面有兔子样的东西在扑腾。我的嗓子眼有些发痒,心也跟着慌。正忽悠着,忽然有一小块阴影越来越大地从天上罩下来,接着,眼睛就看不见了,鼻孔里满是洗衣粉的味道,我发觉自己的脑袋被一件湿衣服盖住了。扯掉衣服,我抬头望去,楼上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一闪就不见了。
这是一件绣着花边的黄格子衬衫,像是女孩子的衣服,估计是楼上那个马尾辫女孩的。
我想冲楼上喊两声,让她下来拿,不然我就带回家了。我想,我妈要是穿了这样的衣服,肯定显年轻。
把衣服甩到肩膀上,我抻长脖子刚要喊话,身边突然站了一个漂亮得几乎可以杀人的女孩。
她不说话,侧着身子看我,一只手半伸出来对着我。阳光透过树叶漏下来,星星点点打在她的身上。
我眯着眼睛没有说话。不是我不想说点儿什么,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看我的时候,乌黑的睫毛一闪一闪,像燕子的翅膀。我记不起来她是怎么拿着我递给她的衣服走的,只记得她走了以后,留在我的周围一团温软的风,风里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对面那个卖葡萄的女人在扯着嗓子喊:“葡萄——葡萄!”我猛然觉得她丑陋得如同我满是污垢的脚后跟。
我提一口气,爬到身后的那堵石头墙上,放肆地嚷:“喂,那谁,你叫什么名字?”
楼上的窗户打开了,那张让我眼晕的笑脸在窗外一闪:“我叫杨波,谢谢你。”
窗户啪地关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窗扇猛地挤了一下。日期:2007-2-5 9:04:02
第一章下街人物
打从记事起,我住的这条街就没怎么变化过,只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们家的对面多了这幢米黄色的楼房。
十八岁那年,凌乱的砖石房的房顶上忽然就多了一些电视机天线,对面楼房的天线尤其多,像连成一片的鸟窝。
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小哥们儿对住在那座楼里的人很是嫉妒,以为里面住的都是资产阶级寄生虫。
这条街一直被称做下街,尽管它也有正式的街道名称——安平路。
解放前,此地类似于城市里的贫民窟。听老人们讲,民国初年,这里是一片坟地,到处都是荆棘和茅草。因为在这里盖房子没人管,所以,城里拉洋车的穷哥们儿就聚到这里来了。拉洋车的兄弟有的是力气,铲除荆棘和茅草,用废砖、乱石垒起了一片简易房。为了出行方便,他们在两片房子中间留了一条很宽的路,这大概就是下街的雏形了。后来,挑担子捎脚的哥们儿来了,沿街剃头的“待招”们来了,卖大炕的窑姐儿也来了……从此,这条不算大的街就有了不凡的历史。虽然经年流转,但遗风使然,街上依旧出产顽劣子弟和浮浪女子,他们使下街这个地方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声名远扬。
我爷爷说,他拉着洋车在这里垒起属于自己的房子时,下街的西面有一条长满芦苇的河。夏天,满河都是洗澡的人,男的光屁股,女的穿大花裤衩。河水在这个季节很温柔,到了秋天就变得暴躁起来,时常卷起墙那么高的浪,猛砸河沿芦苇边的破房,然后在男人和女人的喝骂声中狼狈远去。现在,那条河没有了,就像下街两旁的柳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六十年代初,那条河的旧址上多了一个方圆几里的厂房,每天都有臭鸡蛋味道从里面飘出来,弥漫在下街的天空里。
下街的柳树没有了,它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现在,街道两旁全是法国梧桐,梧桐叶子上落满油腻腻的灰尘。知了趴在叶子下面不时“叽”上一声。碰上“叽”声大了,街上那条著名的流浪狗便会偏着头到处乱看,像是在跳探戈舞。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杨波这个名字,突然的一声“叽”当头炸响,尿脬一下子就被“叽”胀了。我的脖子就像崴了,扭着头奔了对面的大公共厕所。提着裤子进厕所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是偏向杨波家的那扇窗户……关什么窗啊,大夏天的。
那个夏天的午后,我遭了枪击似的站在下街大厕所的门口,呆望一个女孩家的窗户。
那个午后,我野心勃勃,发誓要把这个叫杨波的姑娘领回自己的家。
那个午后,在大厕所对面,在那幢高楼下的荫凉里,在几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旁,有几帮人在下棋在打牌在吹牛。
下棋的人里面有个腿短身子长的中年人,他叫王老八,大人说,文革的时候,这家伙是下街一霸,谁的反都敢造。他下得一手好象棋,人也很江湖,可惜现在他蔫得像一株被霜打过的草。打牌的人里有个满脸麻子的三哥,比我年纪大的人都叫他屎蛋,他打得一手漂亮的“够级”。吹牛的人里就比较有货色了,兰斜眼就是这帮人里的一个牛角儿,这家伙整天被一群老青年大小伙儿骂着贬着使唤着,依然乐呵呵。他是个热心肠,就像下街人调侃的,人好,嘴臭,整天含着根驴鸡巴。
我爷爷去年去世的时候,我跟人打架受了伤,躺在医院里“洋干”(当地土话,半死不活的意思)。我爸爸哭得没了力气,我哥哥在劳教所里关着,我妈就去找了王老八。我妈说,他王八哥,我家老爷子死了。王老八没有说话,打发我妈走了,回头拖着一架板车去了我家。后来我爸爸说,你王八叔混帐归混帐,是个好人呢,帮我发付你爷爷……我没让他多唠叨,我说,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还扒咱家的房子?我爸爸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家搞迷信活动,不扒房子不行呢。
尽管我也有些感激王老八帮我孝敬爷爷,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感觉不爽,他扒过我爷爷亲手盖起来的房子。
我朦胧记得,那年我爷爷在正屋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我家祖先的牌位,王老八带着一帮戴红袖标的人来了……
我爷爷说,扒就扒了吧,三十多年的老屋了,也该翻新了;我爸爸说,这事儿不怪王八,是街道上让他来的。
我哥哥有一阵跟王老八相处得很好,像一根尾巴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到处出溜。
后来我哥哥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王老八就成了我哥哥的尾巴。
再后来王老八就蔫了,我哥哥砍断了他扒我家房子的那只手。
我这里正提着裤子张望杨波家的窗户,麻脸三哥看见了我,一个烟头嗖地弹了过来:“老二,瞎鸡巴看什么看?”
我刚回了一下头,兰斜眼就踩着地雷似的暴叫起来:“好家伙哎!大家快看,是不是一哥出来了?”
一个光着膀子,满身都是青色文身的汉子从一辆自行车上跳下来,就势将车子冲兰斜眼一丢:“刚出来。”
下棋的,打牌的,吹牛的全都安静下来,听到枪响的兔子一般,齐刷刷地瞄向了他,眼神万般复杂。
一哥将拴在裤腰上的汗衫抽下来,当空挥了一下,冲麻脸三哥一摆头:“老三,来一下。”
三哥的脸忽地黄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战战兢兢地跟在一身黝黑腱子肉的一哥身后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
不多时候,胡同里就传出三哥杀猪般的惨叫:“一哥饶命,我不敢啦!一哥,饶了兄弟啊……”
王老八扫一眼公鸡打鸣般抻着脖子听声音的人群,晃一下脑袋,拎起马扎踱进了自己家旁边的那家小酒馆。
兰斜眼的脸黄成了鸭子皮,两条腿哆嗦得就像车床下面挂着的鼻涕:“老天,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一哥名叫张毅,是我的哥哥。
这一天,我哥哥刚从劳教所里出来;这一年,他二十三岁,一身虎威。
日期:2007-2-5 9:14:24
第二章接风
我哥哥站在胡同深处的一抹阳光里,背后的一堆青灰色瓦砾衬托得他犹如一座铁塔,霸气十足。
麻脸三哥一身血污,歪躺在我哥哥的脚下,嘴里不住地念叨:“一哥饶命,一哥饶命,那事儿真的不是我干的……”
我哥哥不看他,冲走进来的兰斜眼一摆头:“打十斤散啤过来。”转身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兰斜眼把自行车推给我,弯腰拉起了三哥:“还不赶紧走,等着做棺材肉?”
三哥一猫腰,冲开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就不见了。
兰斜眼一咧嘴:“还是那个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转向我,笑了,“我说的是你哥,哈,还是那个脾气哎。”
我说:“他让你去打酒,你就去,少鸡巴罗嗦。”
兰斜眼讪笑着摸了一把车座子:“漂亮,还是二六呢,谁的车子?”
我哥哥的身子在胡同口一横:“老二,把车子给扬扬送去,那是他的,他在广场卖袜子。”
兰斜眼一推我,回头嚷了一声:“一哥,十斤能够吗?要不来它一罐?”
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声音从胡同口那端传了过来:“一罐!再来个猪头,老爷子要。”
我骑上自行车直奔广场。老远就看见了林志扬,他滑旱冰似的在广场上出溜:“南来的,北往的,日本的,香港的,路过的不要错过,错过的不要再错过,放血处理美国袜子啦!”我支下车子,冲他喊了一声:“扬扬,你的车子!”林志扬摇晃着一串袜子晃了过来:“小子,这么没礼貌?喊扬哥。”我斜了他一眼:“没喊你痒痒就不错了,还扬哥呢。你去接的我哥?”
“不是我接的,”林志扬用袜子擦了一把汗,“谁知道他今天到期?减了三个月呢……刚才他来找过我。”
“他不先回家,找你干什么?”
“让我帮帮你,”林志扬甩了一下袜子,“他说你闲了好几个月了,应该找点儿事情做,让你摆摊卖袜子。”
“不卖,我要上班去。”
“年底才招工呢,现在你可是闲着的。先从我这里拿点儿货将就着,该上班没人拦你。”
“我哥哥把三麻子打了,就在刚才。”
“该打。”
“我不管,”我转身就走,“以后你少去我家,我妈讨厌你。”
林志扬追上了我:“小子你别瞧不起我,你妈讨厌我,你爹不讨厌,你爹现在求着我呢。”我怏怏地说:“求你个屁,你姐姐丑得跟个驴似的,别想好事儿了。”林志扬把嘴巴嘬得啧啧响:“丑?你没见过美女是吧?你满下街扫听扫听,哪个男人不被她‘拿’得一愣一愣的?你们老张家一窝子拉洋车的……”“去你娘的,”我横了一下脖子,“你奶奶还是卖大炕的呢。”林志扬踢了我一脚:“小心我抽你小逼养的!哎,中午没人给你哥接风吧?一会儿我过去。”我抽身就走:“没人伺候你。”
路过杨波家的那座楼时,我的心又抽了一下。抬头往那扇窗户看,窗户开着,那件大花格子衬衫随风摇摆,天顶上闪过一缕缕阳光。汗水冷不丁就出来了,流到嘴里,又酸又涩。盯着窗口看了一会儿,我的心忽然就空得厉害……杨波在家吗?这当口她在家里干什么?她不会是也在想着我吧?我笑了,操,人家凭什么想你?你有钱,你漂亮?屁,我除了身板儿还算直溜一些,形象基本像个虾米,也就是眼睛还算好看,跟俩葵花子一样大。楼房黄色的墙面上刷满了大红色标语,“支持个体经济,保障劳动就业”,“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补充”,“搞活市场交易,保障人民供给”……到底是改革开放了,前年我哥哥在街上炒栗子,我爸爸还说,别搞这些了,这是违法的,这叫资本主义小尾巴,当心抓你进去坐牢。
楼下的荫凉地方没人了,地上一片狼籍,风吹过,几片碎纸轻飘飘地滚向远处。
三哥木头一样杵在大厕所的门口,见我走过来,委琐地冲我咧了咧肿成香肠的嘴巴:“大宽,你哥哥打我了。”
我说:“你该打,当年他帮你出气进去了,你还在背后给他使坏。”
三哥叹了一口气:“那事儿不怨我,谁进了局子也那样……再说,他把凤三砍成那样,能不进去蹲两年?”
我哼了一声:“他为什么砍他?还不是为了帮你出气?”
三哥低下了头:“这事儿我领情,可他也不是全为了我,凤三搀和咱们下街的事情,你哥哥不高兴。”
我摸了摸他肿胀的脸:“这事儿就这样了。也许刚才他打你,是因为你冲我拿派头呢。”
三哥蹲下了,反着眼珠子看我:“他想要砸谁,什么理由都有。我那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嘛……刚才你在看什么?”
我下意识地扫了杨波家的方向一眼:“看你娘。”
走出去好远,我还能听见三哥的嘟囔声:“俩鸡巴操的不一样呢,一个‘活不好讲’,一个小流氓……”
去年我去劳教所看过我哥哥一次,我说,老大你好好在这里呆着,家里有我呢。我哥哥说,老爷子身体不好,你动员他退休吧,你顶替上班。我说,我不会开车,去了也就是个修理工,我不想顶替,我想去别的单位上班。我哥哥问我,什么时候不上学的?我说,早就不上了,学校把我开除了,因为我打架。我哥哥说,不上了也好,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你会打个屁架。我说,你不是常说,咱们下街人不土鳖,谁欺负也不行吗?我哥哥说,那是我的事儿,以后你要老实,家里有我这么一个就够了,咱爸咱妈受不起折腾了。回家以后,我对我爸爸说,我哥说你身体不好,让你退休。我爸爸说,别听他的,你爷爷拉了一辈子洋车,我接替他,开交通车,我才开了半辈子呢,不退休,干不动了再说。睡下的时候,我爸爸坐在我的床边对我妈说,咱家老二比他哥哥懂事儿,知道关心我了,他哥哥说不出那样的话来。我妈说,俩没一个好玩意儿。
刚拐进我们家的那条胡同,我就听见了兰斜眼的粗门大嗓:“一哥,你回来就好啦,横扫全下街!”
我爸爸说:“小兰你别胡咧咧,张毅已经学好了,在里面学了两年呢。”
兰斜眼还在嚷:“大叔还是老脑筋,现在都改革开放了,我们这帮没文化没底子的人,不耍点儿横的哪能行?”
我听见一声“嘭”,好象是兰斜眼躺倒了:“一哥哎,又来了,又来了啊……”
日期:2007-2-5 9:18:18
第三章我承认看上了那个小妞
我妈坐在我家大门口的门槛上,捧着一只盛满啤酒的饭碗,歪着脑袋看我哥。我哥哥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大块蘸了蒜泥的猪头肉。饭桌对面坐着我爸爸,兰斜眼躺在地上直哼唧:“你是不是三天不打人就活不了啦?又动手,又动手……”
我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爸爸冲我一招手:“过来坐下。你哥回来了,听他跟你说说道理,省得你整天在外面混。”
兰斜眼说声“老二拉我起来”,不等我伸手,一撑桌子角坐了起来:“上年纪了,腿脚不利索了,一碰就倒。”
我妈把那碗酒喝了,搁下碗,一下一下地摩挲大腿:“他听不进去的……俩坏种,一个比一个混帐。”
“大宽,刚才你见着扬扬了?”我哥哥丢了猪头肉,斜着眼睛看我。
“见着了,他把话都跟我说了。”
“坐下说话,”我哥哥把他的酒碗往我这边一推,“先喝点儿。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卖袜子,”我喝了一口酒,“我能等,等到年底,我就业。”
“还有大半年,就这么闲着?”我哥哥皱了一下眉头。
“反正我不想去卖袜子,很丢人。”
“丢人吗?”我哥哥的眼神冷冷的,像两只利箭,“这样下去,丢人的还在后面。去,听我的。”
兰斜眼走到我妈身边,把饭碗拿过来,边从一只啤酒罐里倒酒边说:“老二,听你哥哥的吧,现在这个形势干什么活儿都不丢人,政府支持我们社会青年干自己的,这叫个体户呢,有本事的人才干个体户。就像我吧,现在哥哥我连班都不上了,装病在家干自己的,上个月我算了算,光卖西瓜就挣了一百多块,顶上班俩月的。”见我不说话,我爸爸说:“听你哥哥的,现在我也想通了,只要别闲着,干什么都行。当年你爷爷还拉洋车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呢……你爷爷从农村出来,什么活儿也不嫌弃,该拉洋车就拉洋车,该扫大街就扫大街。后来他老了,闲不住,得空就去打扫厕所……”“别扯那么远,”我哥哥打断他,捏我的手一下,说,“就这么定了,回头我陪你去找扬扬,货先赊他的,以后赚了钱再还他。来,喝酒吧。”
我知道我拗不过我哥哥,横一下脖子说:“你不用陪我去,一会儿他就来了,他说要给你接风。”
我哥哥一咧嘴:“少来这套,他是什么意思我明白。斜眼儿,你也明白是吧?”
兰斜眼猛地瞪大了眼睛:“嘁,谁不明白?帮他姐姐‘搭茬儿’呢。她姐姐是个破鞋,没人要,他这是想……”
我妈烫着似的叫了一声:“小兰你胡说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我哥哥摸着头皮,莫名其妙地笑,“林宝宝不是破鞋,是好鞋,崭新崭新的好鞋,还是牛皮的,”摇一下头,转向兰斜眼,正色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兰斜眼摸着脖颈,翻了一串白眼,扑哧笑了:“我明白我明白,他这是找靠山来了。正好啊一哥,你刚出来,没什么经济来源,正好让他支援支援你。”“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哥哥哼了一声,“我想让他带着我弟弟。”兰斜眼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大腿:“哦,我明白了!对对对,老二刚出山,需要这么个人带上一程。”
我哥哥偷眼一扫我爸爸,轻声说:“要不人家都说你的嘴巴里含着驴鸡巴呢,什么出山?那是道士?我可告诉你,你别把我们兄弟俩想歪歪了,我们老张家的人不是你想得那么下作。大宽,别听他瞎鸡巴叨叨,好好卖一阵袜子,到时候该上班就上班去。以后街面儿上的事情你少打听,尤其别跟人打架……你确定上次跟你打架的那几个小子是凤三的人?”
“是凤三的人,领头的叫烂木头,家是河西的。没什么,他也吃亏了,让我剁了好几刀。”
“后来再也没唠叨?”
“没有。开始的时候,烂木头说,你哥哥砍了凤三,现在他进去了,我们要拿你出气……”
“知道了,我会找他的。对了,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瞪着俩贼眼踅摸什么?是不是又想找茬儿打架?”
我的脸一热,莫名地有些紧张,慌忙喝口酒掩饰:“谁想打架?那什么,我一个同学住在小黄楼里。”
兰斜眼眯着眼一乜我:“是女同学吧?”
我哥哥说:“不是想打架就好。女同学?以后别乱寻思这事儿,不是男人……那边住的人跟咱们不一样。”
我爸爸说:“对,他们不是下街的,是中化三公司的,都是些当官儿的,人家瞧不起咱们呢。”
“屁,”兰斜眼墩了一下酒碗,“一帮子外来户还瞧不起咱们?扯鸡巴蛋嘛……什么当官儿的?当官儿的还来咱们下街这个破地方住?都是些工厂里的官儿,到了咱们这边不好使!老二,你也别不好意思,刚才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不是看上了楼上晾衣服的那个小妞?有什么呀,瘦得跟他妈鱼刺似的,还不如林宝宝呢……咳,又说到林宝宝那儿了,”嘿嘿笑着摸了一把脸,“一哥,说实话,林宝宝那模样配你还真的不委屈,水灵灵的,一掐一兜水儿,啧啧,那身条儿,那屁股蛋儿……”“你们小哥儿几个慢慢喝,我该上班了。”我爸爸站起来,把自己的那碗酒干了,抓起搭在墙头上的衣服,摇晃着出了门。
兰斜眼讪讪地扫了我爸爸的背影一眼,冲还坐在门槛上看我哥哥的我妈一呲牙:“大姨,你也回屋休息吧,我们年轻人说话,你听了不方便,”见我哥哥又要抬腿踢他,慌忙撤到了一边,“大姨你得管管张毅,他当着你的面儿都敢打人。”我哥哥皱一下眉头,过去搀起了我妈:“别听他胡咧咧。进屋歇着吧,一会儿我过去陪你说话。”我妈一进屋,兰斜眼的脖子就被我哥哥掐住了:“我告诉你,跟老人说话规矩点儿!再这样,弄死你。”松开手,冲我一瞪眼:“老斜说的是那么回事儿吗?”
兰斜眼吼的一声缓过气来:“一哥,你怎么这样……当真是让政府给教养好了?你以前不是这样啊。”
我哥哥又要伸手,一犹豫:“算了,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了。大宽,回答我。”
我豁出去了,猛地吐了一口气:“老斜说对了,我就是看上了小黄楼的那个小妞。她叫杨波,这够了吗?”
我哥哥的眼睛瞪出了血丝,口气一点一点地软下来:“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
日期:2007-2-5 9:20:33
第四章杨波的爸爸是法院的
我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我哥哥垂下眼皮摇摇头,捏着他的猪头肉,闷声不响地进了里屋。
兰斜眼望着我,无声地笑:“你小子啊,嘿嘿……你哥刚出来你就跟他拧着劲儿,将来有你好看的。”
我说:“他说了,我长大了。”
兰斜眼说:“他这是为你好。你小小年纪,要钱没有,要人你丑得跟头驴似的,还想跟小黄楼里的姑娘那个,呵。”
我把他跟前的酒碗推给他,反着手挥了挥:“喝了酒你走吧,一会儿扬扬要来,再这么唠叨,他可真揍你。”
兰斜眼嘟囔一声“又花了我二十大元”,别一把裤腰站了起来:“把罐里的酒喝完就给林宝宝送过去,押金归你了。”
我的脑子有些空,孤单地坐在狭小的院子里,有风吹树叶哗哗的响声传过来。我感觉有汹涌的云朵从我的头顶上滚过,那个叫杨波的女孩坐在云端之上,一晃而过。不知道今天我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心一直麻痒着,仿佛有无数蚂蚁在上面爬。说实话,杨波并不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我喜欢丰满健壮的女人,像林宝宝那样……林宝宝的胸脯可真够大的,像过年时我妈蒸的大馒头。她的屁股也时常让我想入非非,又大又圆,一走路一哆嗦,像要冲破裤子蹦出来似的。
我记得在我哥哥没劳教之前,我趁他高兴,对他说,林宝宝看上你了,你干脆要了她得了,她在咱们下街可算得上是第一美女呢。我哥哥说,美女也拉屎,跟你一样,就是一堆肉。我知道我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她,她抽烟喝酒,她奶奶是个妓女,她妈跟野汉子跑了,到现在还没有音讯。她上学的时候就谈恋爱,兰斜眼说,她被校长家的儿子睡了,校长的儿子说,她紧,水儿哗哗淌。那天我跟我哥哥说,要不我要了她吧,我很喜欢她,我喜欢抽烟喝酒的女人,那样的女人很来劲。我哥哥抱着我的脑袋就啃,那你就是个嫖客了……杨波多大了?我估计她不会超过十六岁,她没有林宝宝那么大的胸脯和屁股。
我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天很蓝,阳光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优雅地飞。
我哥哥出来倒了一碗酒又回去了,我听见我妈在里面说:“你得好好管管大宽呢,他比你当年还野。”
我野吗?我不承认,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人打架,即便是被迫还击,我出手也不像我哥哥那么狠。
林志扬擦着一头汗水进来了,一进门就嚷:“我操,这么简单?拿自己不当人嘛!一哥,一哥,出门啦,出去喝!”
我哥哥在屋里回了一句:“你先跟大宽出去,去宝宝的小饭店里等我。”
苍蝇爬满了桌子,林志扬拿汗衫呼啦了几下桌子,拉起我就走:“走吧走吧,我姐姐都等急了。你小子也不懂事儿,你哥出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隆重点儿?”我扛起喝了一半的啤酒罐,怏怏地乜了他一眼:“我没钱。”林志扬一咧嘴:“没钱就别在家闲着啊,这年头饿不死人。邓大爷在三中全会上宣布了,只要自食其力都是光荣的……”“你光荣,我不光荣,”我说,“你卖个鸡巴袜子就‘慌慌’得了不起了?”林志扬当胸推了我一把:“哟呵?一哥一回来你就扎煞起来了?怎么跟哥哥说话这是?别的不说,我大小还比你大了几岁不是?你别忘了,这几年一哥不在家,是谁整天照顾着你?跟我乍翅儿……”
我不回头,一路闷走。
林志扬没趣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着我卖袜子,你是害怕烂木头那帮人。”
我咣地将啤酒罐摔到他的肩膀上:“我怕他?他再找我的麻烦试试?我砸死逼养的!”
林志扬噎了一下:“你厉害你厉害,你是下街第一名。”
我蜷起胳膊,亮了亮隆起的肌肉:“烂木头没什么可怕的,就是凤三来了我也不怕,爱谁谁。”
“老二,不是说余外的,我觉得你哥这次回来……”林志扬咽了一口唾沫,“反正一哥是不会跟凤三拉倒的,老家伙把他折腾进去遭了两年罪,那么简单就完事儿了?还有,去年烂木头为什么找你的茬儿?还不是凤三这个老混蛋在背后戳弄的?河西的人看上咱们下街这块风水宝地了,他们想一步一步地杀进来呢。你哥哥这两年不在家,咱们下街的哥们儿就跟没头的苍蝇一样。你知道不,凤三不但在河西是‘大头’,连南市的老大孙朝阳都让他三分呢。我河西一个兄弟有一次告诉我,他说,凤三亲口说要踏平下街,现在下街都是些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戳戳’,等张毅回来,他要亲自砸挺了他。也难怪,现在这个形势,谁不想过得舒坦一些?咱们下街的市场现在开放了,做买卖的都想往这边发展,谁的拳头大谁先发财……”
“我没你那么多的想法,”我打断他道,“我只知道谁欺负我,我就跟他没完,就这么简单。”
“咳,你们哥儿俩的脑子也就这么着了,”林志扬哧了一下鼻子,“自身有资源不会利用,永远都是下街小混混。”
“你奶奶还是卖大炕的呢。”
“又他妈来了,”林志扬嘭地一跺脚,“你爷爷拉洋车!”
“嘿嘿,”我回手摸了他的肩膀一下,“扬哥,咱们的种儿都不怎么样,以后别互相刺挠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意思?”尽管我知道这话的意思,但是从一个小学都没上完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不由得敬佩了一把。
“那意思就是,咱们的种儿不比那些当官儿的差。”
这个解释好象不太确切,我笑了笑:“扬哥是个文化人呢。对了扬哥,小黄楼三楼右边的那家有个女孩你知道吧?”
林志扬猛一回头:“知道。是个小美女……哎,什么意思啊你?”
我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异样,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林志扬哦了一声:“哈,我明白了。别乱捣鼓啊,她爹是法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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