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二:饕餮

作者: 影洛芜蘅


日期:2009-4-14 10:02:00

  一 彼岸花
  我觉得我挺倒霉的。
  据我娘说,我出生时候就挺倒霉的。那时我老爹刚定了东海龙王的储位,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展身手,龟丞相就打起飞毛腿跑来告诉他我娘怀孕了,于是我东海英明神武的龙太子立刻变成二十四孝老妈子,跟在我娘身前身后忙个不止,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点啥问题。
  多年以后我到西海,二叔敖钦提及往事,以无限景仰的语气强调:“当时你娘忽然想要吃阎王老儿地盘上的彼岸花,你老爹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去,阎王老儿出损招,叫你爹化女妆冒充孟婆在奈何桥上守了三个月,不知道折了多少修行,最后把彼岸花拿回来,你娘登时大怒,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一脚就把你爹好不容易求来的东西踢到人间去了。”

  说到这里,又一脸唏嘘:“你老爹再晚回来半个月,东海的王位就是我的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老爹更加倒霉?”
  我悻悻白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倒霉。”
  话说当初我娘怀上我之后,胃口变得极为古怪,天上飞的除了神仙、地上走的除了恶鬼、海里游的除了我龙之一族以外,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都想到了,把我爹愁得那叫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好容易我娘想吃彼岸花——比起其他古怪的食物来,好歹彼岸花出处可查,我爹自然头也不回地奔地狱而去,没想到一去就是三个月,害我娘茶饭不思,饿了足足三个月。

  足足三个月啊!
  可怜我,身为东海大公主,在还是一枚没成形的卵的时候就饿了足足三个月,这就是我为啥一出壳就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后一张口咬在我爹的爪子上的原因——呃,你知道我爹为啥不待见我了吧?一个饿到连龙爪子都不放过的公主,我爹每每看到我,都想起自个儿鲜血淋漓的惨状,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可是可是……这能怪我吗?
  我我我……我饿啊。
  于是我在以后的一千年里变成了东海最寂寞的龙女,成日里东游西荡如孤魂野鬼,见什么吃什么,碰啥吞啥。到我那九个弟弟、两个妹子出生以后,老爹和老娘就更加懒得管我了,只吩咐东海所有活物:看见大公主,要跑得快一点,万一跑不快,就在下次投胎时候把眼睛放亮一点,珍惜生命,远离大公主。
  我咬着指甲想:其实我就是饿点,没别的意思,我不饿的时候压根就不爱吃,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啥时候不饿。

  其实在我东海,我那九个弟弟和两个妹子毛病也并不比我少,为啥老爹老娘就是分外不喜欢我呢?我冥思苦想了很多年,得出的结论是:我吃得太多啦,爹娘一定我怕我把东海吃光了。
  刚开始我对我的这个结论还半信半疑,可是老爹很快证实了我的这个推测。
  老爹很少来找我,所以当龟丞相战战兢兢同我说“大……大公主,王上召见”的时候我觉得十分诧异,忍不住龇了一下牙,龟丞相嗖地一下把脑袋给缩了进去,我忙敲他的壳喊:“丞相,你躲啥?你还没告诉我我老爹在哪等我呢!放心,我才吃饱,现在没胃口。”
  特意打了十几个饱嗝才把龟丞相给哄出来,看我的神情还是怯怯的,领路的时候跑到我前面一里多,一回头就一哆嗦——天地良心,我真的一点吃他的意思都没有,我一看他那斑驳得不象话的龟壳就没啥食欲,几万年的老货了,肉酸。
  一面想,已经到了爹的寝宫凌波殿。

  几百年没来,凌波殿翻新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金碧辉煌,俗气得一点创意都没有。照我的想法,应该用嫩嫩的小龟做地板,长的水蛇挑横梁,再饰以味道鲜美的小鱼,啥时候想吃了,一伸手就有得吃——可惜老爹和老娘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意见,连我自己的寝宫都是贝壳和水藻做的,贝壳太硬,水藻又没什么味道,说来也是很郁闷的一件事。

  老爹堆了满面笑容来见我。自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老爹这么高兴呢,一时受宠若惊,收了爪牙规规矩矩地向老爹请好问安。老爹伸手扶起我,当然眼风落到我的牙齿的时候爪子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很能够明白老爹的心情。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是被一条龙咬,问题可比被蛇咬严重个千百倍,据说当时我爹是躺在龙床上哎哟了三五个月,最后被我娘一爪子轰出去。
  又想远了,不过你得原谅我,我多少年没见过我爹了啊,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也是有的。老爹可能也想到这一点,颇为内疚地抚摩我的头发,十分慈祥地说:“孩子,这些年可苦到你啦。”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龙公主,我自然会很体贴地摇头,说:“也没啥,咱东海地大物博,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老爹你别心疼啦。”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风向不对,老爹的爪子僵了一下,笑容越发和蔼可亲:“你在东海吃了这么多年,不觉腻味么?”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据我东海海志记载,至少还有百八十样是我没吃过的,怎么会腻味呢?”
  老爹嘴角笑痕更深:“其实为父有一个建议——”
  我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看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无辜了,老爹稍稍有点心虚,但还是打足了精神同我商量:“你二叔有意请你过西海小住一番,你意下如何?”
  西海么?我抬头看一眼碧波荡漾的头顶:“也不是我不想去,只是老爹,我这一去,你和娘啥时候接我回来呢?”
  ——看清楚了吧,别把我当啥都不知道的白痴公主,反正这许多年里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爹娘想把我踢出去的念头从来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我不问啥时候走,先问啥时候回——我可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老爹卖了。

  老爹做沉思状,在凌波殿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一拍板给了我答案:“啥时候龟丞相死了,你就回东海吧。”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指的就是我家龟丞相。
  龟丞相虽然法力灵通不济,可是活得比谁都长,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位的时候他就是丞相,只怕到了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死掉之后他还是丞相,但是——我瞥着瑟瑟发抖的龟丞相冷笑一声:只要我愿意,啥时候不能吃了他呀,于是大义凛然地和老爹一击爪:成交!
  我在多年以后才知道,我还是上了当,因我前脚跟老爹订约,后脚老爹就问菩萨要了千年凝胶,把龟丞相定成一块大石头,很明显,无论我怎么勉强自己,石头的滋味都不是那么好。
  所以说,再坏的小兔子也坏不过老兔子,再奸诈的小龙也奸诈不过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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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9-4-14 10:04:00

  二 小白
  回头说到西海,我得更正我爹的一个说法,不是我二叔请我去西海小住,而是上面的意思,老爹打算把我丢去西海做人质。
  说起来我爹他们几兄弟都不是省心的主,为着争地盘、争王位、有时候只为争得神仙姐姐多看一眼,不知道打过多少架。一群人打架,天上的神仙还有几分体恤,一群龙打架,看热闹的可就多了,玉帝的麻烦也就大了,他忍无可忍,就借鉴了人类的法子,颁旨命四海龙王交换人质,彼此不得随意开打。
  那一日老爹送我出东海,半路上忽听得哭声震天,我顿时十分感动,不想我还有这等人缘,当下就要回头说声“多谢”、“别挂念”、“我过不得三五天就会溜回来”,却被老爹拉住:“哭声好象是西边的?”
  侧耳一听,果然是西边的,东海里正歌舞升平呢。
  不由有几分不高兴,我虽然是个祸害,也没祸害过你们西海吧,哭啥哭啥?

  弯透了的虾将军抽泣着回答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族人甚多,大公主这一来,岂不是泰半都保不住,焉得不悲?”
  这家伙腰弯得像个老夫子,说话也酸得像个老夫子,我不屑地冷笑一声:“如此,换我家二妹来如何?”
  虾将军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刚要说一个“好”字,边上闪出仪表堂堂的蟹护卫:“咳、咳,这个……还是不要吧,二公主虽然生得那个天生丽质美貌无双风华绝代……”还要罗嗦着一路念下去,我爹的脸已经挂不住了,怒吼一声:“住口!”
  果然很听话地住了口。
  各位看官也多少明白了一点我家老二的本质——没错,我家老二别的本事没有,对自己那一张脸那叫信心十足,成天逮着谁谁就得夸她,还得夸得别致、与众不同、次次不带重样,否则么——老二是火龙,西海能有多少水,惹得起我家老二?
  “那么……三公主呢?”到底是乌贼,说话比其他家伙老成多啦,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我笑得嘴都歪了,扭头就要回东海,老头子也笑了,只有二叔脸抽了筋,一把拉住我:“丫头别走啊,二叔可不欢迎别个。”

  那是自然。我家三儿赌遍四海无敌手,二叔还有好几座宫殿花园在三儿名下记着呢,他敢请我家三儿过来么?
  于是乎,我就这么留在西海了。
  作人质是非常无聊的一件事,虽然不比做公主更无聊,但是你要知道,西海的物产比我东海要萧条得多,而且西海各大水族也久仰我的名声,一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虽然我法力不错,但是在西海到底有不适应,所以有时候我会饿着肚子在西海新建的公主府花园里长吁短叹,新开的海花不能吃,水藻幸灾乐祸地缠着我的小臂——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家伙,我把它们从胸前赶开,那碧翠的枝叶又扫过我的脸,把我的眼睛蒙住啦,我登时大怒,“呼”地一爪拍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就在耳边。
  ——谁这么大胆子敢靠我这么近?
  我心生疑窦,一把把海藻扯下来。睁眼看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高个的年轻男子,白衣,衣上锦绣,长得还挺好看。我估摸着,能变成这样好看的人形,应该不是虾兵蟹将或者龟老头,应该是一条龙,而且修为应该比我还高才对,为啥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他笑而拱手,道:“见过大公主。”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而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尖叫了一声,催促我继续觅食。
  “我是——”
  “有啥吃的没?”我打断他,眼巴巴地问。
  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公主府都抖了好几抖。我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龙饿了难道不要吃东西?
  正寻思,转眼看见墙角一条鲸哆嗦地探了半个头,顿时喜笑颜开,嗖地一声冲了过去……酒足饭饱回来,看见花园里还呆着一个人,我小小吃了一惊,伸爪子在他面前一晃:“呆子?”

  呆子眼珠一转,换了十分哀怨的表情:“你怎么不等我回答就跑了呢?”
  “回答?”我一愣:“我问过你什么吗?”
  “你问我是谁。”
  “那你是谁呀?”我再一次上下打量:这样好的一副皮囊,吃了也怪可惜的,可不能怪我,他自己巴巴凑上来的。
  呆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一早就把我忘了。”话音才落,这厮忽然就不见了,身手之快,便是我,也瞠目结舌,自忖不如。正浮想联翩时候,忽听得一声大叫:“公主救我!”
  我左看没人,右看没人,最后发现叫声是从底下传来的,珊瑚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大黑窟窿,一眼过去看不到底——是个新生的海洞——真奇怪,他怎么就掉到地底下去了呢,而且以他的修为,难道会掉下去上不来?
  阴谋!一定有阴谋,我扯着头发下了结论。
  底下又传来一声哭嚎:“我怕黑啊!”
  呀!
  虽然我一直都是一条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小龙,但是这一刻,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扯了水藻,在一头系上夜明珠,放到海洞里去,海洞里顿时亮了好些, 那头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仍然衣物如新,纤尘不染——和我家二丫头很有一拼的功力啊。我感叹一声,问:“小白,你啥时候成的人形,怎么没消息给我?”
  照规矩,四海龙族修成人形,就算是成年了,都会邀关系好的水族一起庆祝一番。
  我在东海是个爹不喜娘不爱的家伙,成人的时候想不起可以请谁,于是跑得远远的,远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鬼地方,那个地方十分古怪,特别特别的冷,特别特别的荒凉,什么活物也没有,我倒觉得甚好,没有活物,就不会有人看到我难过,也就没有人会看到我哭。

  我一哭,天上就有雷鸣阵阵,天黑如墨,闪电如霹雳,继而大雨倾盆,淹得满天满地都是,我正哭得痛快,忽然听得脚下极细小的一个声音道:“好黑啊……我怕!”
  然后便有无数的须爪紧紧缠住我的脚,直勒到皮肉里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条小小的白龙,太小了,就我一根须子那么大,我本来想将他一脚踢开,这会儿倒不好意思恃强凌弱,只好收了眼泪,蹲下去摸摸他的脑袋问:“你是谁啊?”
  小龙摇头晃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父王叫我小白,姐姐你是谁啊?”他口称父王,莫非是母后新生的九弟?我这样想,也终于不能确定。
  于是只回答道:“我是东海大公主。”
  “哦,”小白龙恍然大悟:“原来是饕餮姐姐。”
  饕餮?我惊!我因为出生的时候狠狠咬了我爹一口,我爹神思恍惚之下就忘记给我取名字啦,大伙儿都叫我大公主,什么时候又多了饕餮这样古怪的一个名字?

  小白龙瑟缩了一下:“饕餮,龙子之一,性贪——姐姐别生气,父王说的,不是我……”
  我喃喃念了一下“性贪”两个字,只觉得十分贴切,也生气不得,但脸色必然十分之不好看,一时就只听见大雨哗啦哗啦,静得有些恐慌。
  忽然远远传来叫唤的声音,小白皱一皱眉道:“父王在找我,我得走啦。”
  我挥挥手说:“快走、快走!”
  小白听话地游开了,忽又回转,在我脚边怯怯地道:“饕餮姐姐,你比传说中长得好看多啦!”
  哧溜一下就跑了。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不叫饕餮这么古怪的名字——但是……是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好,还是没名字好呢?我有点犹豫。
  想不到不过几百年,连小白都长成这样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呃,原谅我,经我家二妹调教过的东海,无人不是出口成章——的模样,我不由地感叹一声世事沧桑。
  小白瞅着我的脸色道:“我成年的时候,请贴送到东海,大伯就同我说,你出去找吃的了,不能赶来祝贺我。”
  是吗?可能有这回子事吧,我意兴索然地东张西望:“小白,你们西海很小气啊,我老饿着。”
  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有意刺激他。


日期:2009-4-14 11:27:00

  三 离开
  我的毛病是贪吃,小白的毛病是怕黑,其余都还好。
  小白闲来无事常来公主府上看我,带些新鲜好吃的玩意,再有就是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奇事,比如托塔李天王家老三哪咤偷偷下凡去了啦,天庭有只老得不象话的老凤凰重生成一枚蛋了啦,又提起南海龙女一心修佛、很得观士音赏识,说到这里,小白特专注地看着我:“南海龙女小小年纪就如此意志坚定,姐姐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我嘴里堵满了食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拼命咽下了,喉咙又被堵住,一阵猛咳,小白赶紧给我拿了温水过来,又用力捶背,看不出这厮长得斯文俊秀,又是娇生惯养的西海太子,伺候人的功夫倒练得不错。我颇为惬意地吐出一口气:“我?反正我不去观士音门下挨饿。”
  观士音成日里打坐念经,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好,就算多活个几千几万年,没有吃的,几千几万年也是苦。

  小白微微一笑,道:“那么留在西海可好?”
  我大大皱了一回眉,摇头道:“不好,西海吃的东西比我东海少多啦,等啥时候龟丞相去阎王老儿那儿报到了,我就回东海去,说起来我很想念东海是灵芝花啊……”
  东海深处有那样眩目的蓝花,一丛一丛,盛开如烈焰,我这么久没有回去,也许凋零了不少吧。小白的脸色狠狠一沉,便是我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
  我素来少有朋友,兄弟姐妹也不甚亲近,东海西海,就只有小白来往殷勤一点,想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口气,捺下性子问他:“你不高兴吗?我要是走了,西海可清净多啦,二叔肯定得开怀痛饮庆贺一番,西海水族更是如久旱盼甘霖——难道你希望我留在西海么?”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留下来呢?”小白凝望我。他的眼睛是浅褐色,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仿佛有水波荡漾,一层一层的涟漪,丽色如日光。我最怕人家这样看我,赶紧别过脸去,哈哈一笑道:“小白你就不怕我把西海吃光了?”

  耳边传来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你不觉得可疑么?”
  “什么可疑?”我下意识接一句。
  小白道:“我们龙之一族固然胃口大,比一般水族需要的食物多,可是姐姐,我翻遍了所有四海的记录,都从来没有过一条龙,像姐姐你这样吃多少都还觉得饿的。”
  脑袋嗡地一声,仿佛有无数的苍蝇飞过去:我从生下来就吃这么多,你是到今日才认识我的么?!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的愤怒,愤怒到不能听他继续讲下去,一脚踢翻了面前八尺高的珊瑚树,抽身就走。我走得极快,就好象不是在浩淼的水里游,而是在云层之上,日行三万里。
  远远远远地听到小白在后边叫我,但是我不能够分辨他是喊大公主,还是喊饕餮。
  其实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肯与我亲近、肯陪我聊天说笑的族人也终于厌弃我,视我为本族异类。

  因我吃得太多。
  我想要放声大哭,可是终究不敢,前次父王为民请命、强行降水已经惹得天庭震怒,这是西海的地界,我不能再给他招惹麻烦。
  于是一路狂奔,先前是在西海,然后西海到了尽头,深吸一口气强行上升,升至海面上,深黑色的海水无边无际,铺了绮丽的月光如银,仿佛只要轻轻一叩,便有响声琳琅。
  隐约有乐声传来,像是极远,远到天边,又像是极近,近在耳际,飘渺如烟,抓不到,摸不着,又实实在在击在心上,反复不能挥去。
  我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只觉得那也是一个伤心人,在月色之下自弹一曲,曲中伤心意,只有伤心人才懂。

  我在那月色之下静立许久,不敢出声,不敢动,连呼吸都不忍,怕惊扰了这弹曲的人,怕惊散了这曲中悲意。
  从静夜一直到天明,曲终,我合目,忍了许久的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天上飞了霏霏细雨,我忽然想起,这一晚,我竟然没有觉得饿。一念及此,腹中大叫一声,我两眼发黑,饿昏了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水推到岸上。西海的岸边十分荒凉,黑色礁石,浪花卷得雪白。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能够决定回去还是不回去,但忽然想起小白说的那几句话,就觉得十分难过,又想: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妨到人间看看,也许人间有别的美味呢?
  即便没有,若能再听一次昨夜的曲子,也是好的啊。

  只是一个借口,我不愿回头的借口,但是渐行渐远的时候,我在想,我的离开,西海东海,会不会弹冠相贺?
  不会有谁想起我,不会有谁思念我,更不会有人四下里找我。这个念头让我十分郁闷,郁闷到当即逆风而行,风呼啸着吹过我的耳边,竟然有隐约的凄厉。
  我这样狂奔了许多个日夜,渴了饮山泉,饿了随处猎食,荒野中有许多小兽的哭泣和残骸,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又会在哪里停下脚步。忽有一日,风里隐隐送来曲声,虽然隔了许久,我仍然清晰地分辨出来,正是那一夜我在西海边上听过的,那曲中似是有魔力,引我一步一步靠近去,到日落的时候,我发现我置身于一座繁华的城池里,城里的人告诉我,这是赵国京城邯郸。

  邯郸城里有许多的人,穿各式各样的衣裳,俊的丑的高的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川流不息,我混在人群中,别人都只当我是寻常人类女子,但是……我又饿了。
  真要命。
  瞅瞅,路边有家食肆,小二殷勤地跑过来:“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我拼命点头,左看看右看看,食指点处,一盘一盘的吃食都到眼前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风卷残云,只片刻功夫桌上食物就少了一大半,到我终于有力气细嚼慢咽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眼中惊骇。我舔舔下唇:其实我还是没有吃饱,只是实在不能忍受这么多人围观。
  起了身要走,小二战战兢兢拦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女……女壮士,您……还没给银子呢……”
  银子?

  我瞅着他一直在发抖的手,把浑身上下的衣裳摸了个遍——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顿时尴尬起来,更多的人围过来,以一种无言的姿势向我表明他们的态度:没有银子,休想走!
  我皱眉,再皱眉,不能够确定是白日升天一个给他们看,还是遁地开溜,我在思考中退了一步,两步……忽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不就是几文钱吗,何苦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呢?”
  话音落,一只纤秀的手从人群里伸出来,往小二手上一塞,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湮没于人群中了。
  人群渐渐散去,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什么方向的人都有,却不知哪一个是方才为我解围之人,我东瞅瞅西瞧瞧,某个有点像的背影,冲上去“喂”了一声,一拍肩,回头来一张风干的橘皮,哆嗦着问:“女……壮士,何事?”
  我气馁地放开:方才那样年轻的声音,绝不是这家伙。
  不由怅然若失,在邯郸街头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天不知不觉就黑了,风空荡荡地吹过去,我抬眼,看到一处破败的宅子,也许是谁家荒废的园子,倒可以供的栖身一夜。
  这样想,举步就走了进去。
  真是十分荒凉的宅子,园中荒草乱生,倒比花木更为茂盛,也开了花,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我不由摇一摇头,负手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都空荡荡的没有家什,只有风打着旋儿卷着枯萎的叶片扬长而去。

  到回廊尽头,最后一间屋子,门虚掩,我推门进去,一愣:这屋中倒是有张琴台,台上蒙了厚纱,纱下一物,深红木色,长五尺有余,拱形,上若有弦如丝。看上去让我觉得十分亲切,于是一步步走过去,手才摸到那东西,忽听得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位兄台,值钱的早拿出去当了,你摸的这口秦筝可不值几个子儿。”

日期:2009-4-14 14:19:00

  四 人质
  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来的时候,破宅子的主人意外地发现我还站在屋里,不由奇道:“还没走?”
  我摸着肚子垂头道:“我饿。”
  呃,不是我唐突,我一早就听出,这家伙便是昨日食肆之中为我解围的人,由此可见他一向滥好心——如此好心,不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了。
  床上那人长长叹一口气——也许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一跃而起,扬声道:“阿风!”

  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外面应道:“公子何事?”
  我回头去,门口一人,衣白胜雪,他逆光而立,那阳光仿佛他周身的光华,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只听床上男子道:“给我准备行辕,我要去长安君府上。”
  话到此处,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又道:“多准备一套扈从服,带这位姑娘下去换上。”
  门口那人应一声“是”,果然带我下去换了一套和他一样的衣裳,劲装,革靴,腰中佩有长剑,难得还十分合身。我心生疑惑,那扈从解释道:“是我旧时衣裳……姑娘莫要嫌弃。”
  他半低了头同我说话,大片的阴影覆在眼睑上,令他看起来有一点温柔。他说他叫嬴风,是秦国质子的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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