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参奇谈

作者: 陆小北


第一章 楔子

  1974年3月,抚松县县城,一座恢宏的宅子里。
  大堂中四处悬挂着名贵的字画,屋子的某些角落摆放着珍奇山珍,年约六十来岁的老人坐在躺椅上摇晃着,一手玩转着两颗硕大的钢珠,一手拿着一支大烟,不断吞吐着烟雾,他虚眯着眼看眼前的年轻人,大堂里静悄悄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才拱起手,恭敬地说:“二爷,小侄有些话,说起来可能不太好听。”
  老人缓缓放下大烟,低沉地说:“说吧,我大概也猜得到了,你来找我,是不是为了老鸭爷的事?”
  “二爷明鉴。”年轻人点点头,“二爷跟我三叔说起来也是结拜兄弟,一起管理着堂子,小侄也知道这次的买主是个大家,二爷不肯轻易交给其他的弟兄,是怕其他的兄弟经验不足,搞砸了这笔买卖不说还得罪买家,可是二爷也犯不着交给一个外人吧,不说其他,小侄的能力虽然比不上老鸭爷,可也是有着响当当的名号,难道二爷还信不过吗?”

  老人抬起眼,瞟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登时退了一步,老人坐着的时候还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可是当他抬眼的时候,一股静静的压力逼得年轻人冷汗淋漓,他因为三叔的原因与老人相识已久,自然知道老人这目光的含义。去年堂子里便有个兄弟坏了帮规,老人也是这么看了他一眼,第二天,那人的尸体便出现在了抚松县县城的大道上。

  但老人却只是摇了摇头:“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这笔买卖确实难做,但我不交给你做,是有其他原因的,这笔买卖成则罢了,大家都有大把的票子拿,若是不成的话……”
  年轻人心里咯噔一声,老人缓缓起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将嘴巴凑到年轻人耳边:“若是不成的话,采参人的全家,都得死。”
  “二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人一听,心里不禁冒起了冷汗,他十四岁开始跟着三叔在堂子里做事,做到如今也算有些名气了,这样的事情倒是头一次听说,况且抬参这种事得看老天爷,要是老天爷给面子,自然能抬回好参,要是老天爷不给面子,连个叶子都看不到,怎么能靠强求呢?
  老人的目光如炬:“你觉得我们帮派也算小有名气,不过这茫茫天下,总有些人是在我们之上的,这个买家也不是你我能够惹得起的。”
  年轻人越听越不禁冷汗淋漓,二爷这个名号,在抚松县说起来那可是大名鼎鼎,就算放眼整个东北,黑白两道都要给几分面子,说的难听点,二爷手底下是有真才实料的,不管是横的竖的,从来都没怕过谁,可是如今二爷说起这个买主的时候,竟然透露着些许的恐惧。
  好半晌,年轻人才镇定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二爷,小侄斗胆再问一句,虽然小侄知道这笔买卖之大,但却不知道究竟要抬的是什么货色?”
  老人摇摇头:“这是一个秘密,就算是我也不能说,这也是若不成,便要采参人的全家死绝的原因,他们不惜一切也要保住这个秘密。”

  “这样?”年轻人瞪大了眼。
  “行了,我能对你说的,也就这么多了,你下去吧,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多少折腾了。”老人挥挥手,缓缓走到躺椅上坐下,取过大烟抽了起来,年轻人再一拱手,转身走出了大厅。
  “我的老战友啊,这次你们可是只能成,不能败啊 。”老人虚眯着眼,透过缭绕的烟雾,低声地喃喃。
  同时,东北长白山山脚。
  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抽着旱烟,默默地看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长白山山脉,他约莫有四五十岁,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常人难以发觉的尖锐,他摸了摸包里那张老旧的灰白照片,闭上眼睛,像是在祈求着什么。

  “老陆,在想啥呢?”身后一个精壮的东北汉子朝他喊着。
  老陆含着旱烟摇摇头:“这次进了长白山,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东北汉子慌忙摆摆手:“呸呸,你丫说啥倒霉混话,都到这步了,还打退堂鼓子不成,再说了,有老鸭爷把头,我们还怕啥?”
  东北汉子边说边指了指一旁的黑衣老头,老鸭爷此时正拿着一张地图,歪来扭去地看,见东北汉子指着他,便指了指天,说:“你丫又不是‘雏把’,第一次干这事儿啊?难道还不知道这抬参的事儿奇着怪着,进了山里面,谁也吃不准,而且这次去的地儿我以前也没去过,成不成都得靠老天爷看着。”
  “哎哟,老鸭爷,您可千万别说这话,谁不知道您老抬参的本事,在我们城里,就是这个。”东北汉子举起了拇指,嘻嘻笑着,他又伸出小指,“我们这样的,就只是这个,要是您老都说吃不准,我和老陆心里不就更没底了。”

  “瞧你那熊样,我早跟二爷说了,个子大顶屁用。”老鸭爷说着,看向了默默的老陆,说,“小陆,你又在想你儿子的事?甭想,这进了山可是啥事都不能想,你要是老想着,没准就把‘麻搭鬼’给招来了。这样,老鸭爷给你打包票,只要这事儿成,该你的,老鸭爷分文不取 。”
  老陆听着点点头,终于露出了笑:“多谢老鸭爷,老陆一定仔细盯着,不给您老添麻烦。”
  “那就好,那就好。”老鸭爷满意地点点头,那东北汉子倒是个熟手,只是这老陆是二爷点名要带着去的,还是个雏把,二爷说老陆他的老战友,家里出了点事儿,急需一笔钱,这次抬参的价高,就顺当带着他,让他也搭着挣一点。
  老鸭爷心里是不太满意的,但二爷是亲自发了话,这抚松县里,二爷的话有谁敢说个不字,老鸭爷也只好答应,临走之前老鸭爷不放心老陆,怕老陆手生,会搅浑了水,于是对老陆千叮万嘱了一番,这才放下了心,带着这两人到了长白山脚下。
  “对了,老陆,听说你家以前是大地主,怎么沦落到这抬参的份上?”东北汉子忽然开口道,老鸭爷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问,东北汉子愣了一下,但是话却已经出了口。
  老陆笑笑说:“没事,我家以前是大地主,田少说也有几十亩,但地主不是和政策相冲嘛,所以后来我们就把自家所有田地都还给了国家。”

  “其实还了田以后,家里的日子还是能过着走的,只是没想到房子会着火,烧的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儿子又生了重病,医院里的大夫说能治好,只是治好这种病要许多钱。”老陆说着,又不禁叹了口气。
  “老陆,”东北汉子上前拍了一把老陆的肩膀,“你也别愁,等从山里抬了参回来就有钱了,到时咱三人找个地方好好喝两盅子,我知道有一地儿的羊肉汤,做得那叫一个地道。”
  “好。”老鸭爷也点点头,慢慢收起地图,“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出发,早点从那鬼地方出来,也好早点去吃羊肉汤,这两天尽吃些小米梁子,嘴巴都快淡出个鸟了。”
  东北汉子问:“老鸭爷,这次咱们从哪儿进去?”
  “不能走坡道了,走坡道去那的话,要经过‘干饭盆’,那个地方进得去出不来。”老鸭爷指了指左手边,“我们要绕到西峰,走‘盘龙道’绕行过去,不过走那儿也好不到哪儿去,走‘盘龙道’过去就要经过‘梯子河’。”
  东北汉子面色一紧:“我说老鸭爷,怎么尽是些吓人的道,‘梯子河’要是走不好,也甭想出来了。”

  “梯子河?我记得东北有句儿歌,叫“梯子河,深千尺,进的来,出不去”,难道说的就是这个梯子河?”老陆也是吓了一跳,传说梯子河有古怪,许多采参人都是遇梯子河而避,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抬参就要走这么危险的道。
  “就是这‘梯子河’,”老鸭爷看看老陆,又看看东北汉子,把手一摊:“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梯子河虽然难走,但总算是有路,我也走过一次,要是走干饭盆,那才是真的出不来,我师傅也是个抬参的老行家了,有一次硬要去走‘干饭盆’,结果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好了,我们也别老在这儿磨磨蹭蹭,赶紧进山,做了这笔买卖,大家都有财发,到时你们也就再也不用做这行当了。”

  东北汉子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摩擦着双手,像是浑身都来了尽,说:“好嘞,老鸭爷,反正您老说了算。”
  老陆也点点头,急忙收拾好了包袱,与东北汉子一起跟着老鸭爷,急匆匆地消失在了长白山脚下,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渐渐落入夜幕的长白山披上了一份凝重而诡异的色彩。

第二章 契机(一)

  1995年3月,四川成都。
  华西医院,神经科病房里,一个双眼无神的中年男人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我联络了一些神经科专家会诊,确认你父亲的病也是有办法可以治,因为你父亲的病是旧病了,多年拖累下来成了难症,我们讨论了一下,要找中国最好的神经科医生,用最好的药物才能治好,治疗费用会很高,我帮你们估了一下,光是手术费就要六十万,如果算上后期治疗,起码也需要一百五十万,而且不能手术耽搁久了,耽搁久了还有可能留下后遗症。”医生瞥了一眼对面的母子,说,“我建议你们尽快为病人办理手术登记,早一天治疗,早一分痊愈的希望。”

  妇女露出了为难的脸色:“手术登记不是问题,可是这一百多万的医药费,叫我去哪儿找呢。”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对不起。”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站起身走出了病房。
  陆小北看着医生走出去,又看了一眼憔悴的母亲,问:“妈,我们去哪儿找这么多钱?”
  “能借的都借了,现在还欠着十几万,这一百五十多万,怎么可能拿的出来。”妇女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妈,要是实在不行……”陆小北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实在不行的话,就让爸好好地走吧,他这样下去也只是继续受罪而已。”

  “啪”的一声轻响,妇女一巴掌打在了儿子脸上,她的脸上多了些怒气:“不许说这种话,你爸爸从小到大都是熬过来的,好不容易盼到你长大了,他都还没享到福,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妇女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陆小北捂着发红的脸沉默不语,好半响,他才拍了拍妇女的肩膀:“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想的,可是这钱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尽量想办法的。”妇女无神地看着前方,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她心里却没有一点底。
  “妈,要不我出去找工作,能挣一点是一点,至少也……”
  “不! ”妇女坚决地打断了陆小北的话,她叹了口气,握住陆小北的手说,“小北,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妈不会让你这么做,你现在就算出去,也挣不了什么钱,想要找工作的话,等毕业以后再去。”

  “妈! ”陆小北的声音大了起来。
  “别说了。”妇女坚决地握紧了陆小北的手,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你该去上学去了,你爸有我照顾,不会有事的,你安心读书。”
  “好吧。”陆小北点点头,失神般地走出了病房,妇女看着陆小北走出去,身子一软,像是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一样,趴在了病床上。
  操场上,陆小北呆呆地坐着,整个下午的课他都没有听进去,满脑子都是爸爸躺在床上的身影和妈妈操劳过度的模样,他真想逃离这里,找一个安静地角落呆着,可是逃课的话又会让妈妈伤心,陆小北不想再加重妈妈肩上的担子了。
  “小北,你丫在干嘛! ”突如的声音唤醒了胡思乱想中的陆小北,陆小北一抬头,正见一只篮球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然后砰的一声砸在了自己脸上。

  “痛,真痛。”陆小北捂着脸将篮球扔了回去,“大勇,你投篮的技术越来越好了,都把我脸当篮球框了,一砸一个准。”
  “谁叫你歪着个脸,也不知道在想些啥名堂。”大勇嘿嘿笑着,他是东北人,看上去比陆小北高大了许多,此时在陆小北面前笑,倒有点像逗陆小北的感觉。
  “心里烦的很。”
  “烦?”大勇把球往其他人身上一扔,“你们玩吧,我哥们心情不好,我陪陪他。”
  大勇走到陆小北身边,一屁股坐下去:“百米赛跑十二秒,顶呱呱的汉子,说吧,有啥好烦的,看哥们能不能帮到你。”

  陆小北瞟了他一眼:“真想帮我?”
  “真想! ”大勇把胸口拍得咚咚响,“听听,诚心的。”
  “那好,你借我点钱,等我啥时候有了,就还你。”
  “行,借你点钱还不成问题,多少?”大勇答应的爽快,他家里也算有钱,平常也是大手大脚,陆小北在他刚来这里读书时被高年级欺负的时候帮过他一把,他也打心眼里把陆小北当朋友。
  陆小北摊着手,淡淡地说:“一百五十多万。”
  “一百五十多万?”大勇惊讶地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带着笑说,“哥们,洗涮我啊?”
  陆小北抱着双臂,将脸埋在了里面:“我可没心情洗涮你。”
  见陆小北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大勇接着问:“那到底是啥事,要这么多钱?”
  “好吧,我也就说给你听,”陆小北抬起了头,显得有些严肃,“我爸生病了,据说是很久以前的病了,是一种神经性瘫痪,需要一百五十多万来医,要是治不好的话,以后就可能一辈子都瘫痪在床上,啥也做不了。”
  “借呀。”
  “我这不是正找你借嘛。”陆小北苦笑了一声,“亲戚朋友家都借过了,但光是前期治疗就花了好几十万,现在想再借,难了。”
  大勇听完摇摇头:“看来哥们你是真有难处了。”
  陆小北不禁苦笑:“废话,要没难事我用得着这么烦吗?”

  大勇没有回应,沉吟了一会,才说:“这样,你晚上七点半到我租的房子来一头,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没准他能帮你一把。”
  陆小北精神一振:“谁?”
  “我二叔,算哥们你运气好,他平常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一年也难得看见他两回,这次他到成都来也是因为有生意要做,”大勇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跟我说最近还会有一笔大买卖要做,我看看能不能把你给塞进去,不过你到时来了可别瞎说话,我二叔这人脾气可不怎么好。”
  “什么生意,搞得跟地下党似的,神神秘秘的。”陆小北说着,忽然心里一紧,“该不会是毒品交易吧?”
  “你少跟我贫,我跟你说的是正经话。”大勇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别那愁眉苦脸的样子,看见你我都倒胃口,哥们我打球去了,有啥事留到晚上再说。”
  “你总得告诉我是啥生意,我好有点心里准备啊 。”

  “天机不可泄露。”大勇回头一笑,还是那神秘的模样,“保证是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第三章 契机(二)

  天黑的出奇的快,陆小北照例给照料父亲的母亲送了饭以后,心思就晃悠到大勇提的那件事上了,大勇讲这件事的时候很神秘,也不知道是什么生意。陆小北越想越多,他忽然想到大勇家那么有钱,也许就跟这生意有关。
  想到这儿,陆小北更加快了脚步,不只不觉间已经到了大勇家楼下,他抬头一看,大勇家灯火通明,时不时传出一些人声,似是在讨论着什么,陆小北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大勇的短信已经发了过来:“哥们,还在磨蹭啊,再不来可就没戏看了。”
  “死大勇,明知道我心里急。”陆小北骂了一声,急匆匆地爬上了楼。
  陆小北在门前停下,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才按响门铃,门铃声刚响,大勇就开了门,他一把拉过陆小北,就像是拖进来一般,一边低声说:“你小子怎么这么晚才来?”
  “给我妈送饭,这不是来了嘛。”陆小北低声回应,同时悄悄往屋里瞅,想要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
  “阿勇,是你说的那个朋友吗?”屋子里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开了口,他比陆小北高半个脑袋,皮肤黝黑,长得有些消瘦,一双眼睛往下窝了进去,目光中却透着一股锐利。
  “是,他就是我给你说的那哥们。”大勇回答着,一边拉着陆小北走过去,介绍道,“这是我哥们,陆小北,这是我跟你说的二叔。”
  “二叔好。”陆小北喊着,眼光却一直盯着旁边的一张桌子,那是一张圆桌,圆桌上有一张大布,不知是盖了些什么。围着圆桌坐了四五个人,对于陆小北的到来,他们显然有一些戒备,直到大勇介绍陆小北的时候,他们的脸色才好转了一些。
  “小伙子很机灵,一眼就看出桌子上有道道,”中年人拍拍陆小北的肩膀,似乎很是赞赏,“你别跟着阿勇叫我二叔,我姓钟,绰号老九,认识我的人给面子,都管我叫一声九爷。”
  “九爷。”陆小北慌忙喊道,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桌子。

  “嗯。”九爷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然后他一指圆桌旁剩下的凳子,“我还有生意要谈,你和阿勇先看一会,等我谈完了生意,再跟你们说你的事。”
  陆小北点点头,跟大勇一起坐了下去,这时九爷一拱手,说:“让各位担心了,现在我们继续谈我们的生意。”
  九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揭开了圆桌上的桌布,陆小北死死盯着桌面,桌布一开,桌上的一个银盘就落入了陆小北的眼帘,只见那银盘上,并排放着三支人参,三支人参都用红绳拴着,大小大致相通,但却体态各异,落入眼中,又支支都似有灵性一般,似乎一不注意它就会拔腿溜掉。
  “好参! ”陆小北忍不住轻呼了出来,他读书成绩算不上很好,对各种珍奇怪异的事物却是研究了透,这三支人参均是六品叶,少说也是三十年的老参,而且都长出了艼帽,所谓“一棒一艼,必为佳品”,棒是指的参体,而艼便是指的这艼帽,艼帽是由芦与艼一起组成,如今这艼帽上的艼已经有如枣核,正是货真价实的“枣核艼”,再看参体与艼帽的大小比例及须长,应该已是七八十年以的上品人参。

  “看来小伙子还懂一点行道。”九爷低声笑笑,一伸手做了个请,“各位请先看,艼都是垂直向下,是货真价实的野山参,这里的大都是熟客,那咱们还是按老规矩,先验货,再拍价。”
  九爷说着,一手捧起第一支人参,这支人参体短腿短,构成了一个元宝的形状,九爷一一呈过个人眼前,然后开口说道:“先是这一支,这是一株元宝体,须子上的珍珠瘤各位已经看见了,确实是老参,那么我就当着各位的面数一下芦碗,看看这颗老参究竟多少年限。”
  九爷说着便数了起来,这芦碗是鉴定人参年限的方式之一,一般来说,有多少个芦碗这人参便有多少年限,九爷一圈圈数着,那几个买参人紧紧盯着九爷,生怕错听了一个字,九爷一直数到一百零二才停了下来,其中一两个中年人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爷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既然是百年以上,那么按照行规,这支老参以五十万底价起拍,五万一加,价高者得。”
  “六十万! ”刚才倒吸凉气的胖子迫不及待地报出了价。
  “六十五万! ”他旁边的瘦子也报出了价。
  “七十万! ”

  “七十五万! ”
  胖子和瘦子互相竞价着,而其余三人只是默默看着,似乎对这支人参并不是太感兴趣,最后这支人参以九十万的价格被胖子拍走,九爷叫了一声“成! ”,接着便用红布包裹起人参,再以红绳打结,恭敬地递到胖子手上,胖子喜笑颜开,一手递过支票,一手接过人参,小心翼翼地放到随身携带的箱子里。
  “现在我们来看第二支参,这是支横灵体。”九爷捧起了第二只人参,数起了碗路,陆小北也看清了这支人参,所谓横灵体是人参的一种体态,人参生长时单腿受阻上跷,粗细各有不同,有长有短,构成阴阳腿,便是所谓的横灵体,而这支人参更长着一头整齐排列的芦碗,就体态而言,远胜于刚才的元宝体。
  “这支人参有一百二十年年限,七十万起拍,五万一加,价高者得。”
  “七十万! ”刚才没有竞拍到的瘦子似乎心有不甘。
  “七十五万! ”一直沉稳的戴眼镜男子终于也按捺不住报出了价。
  最终这支以一百一十万的价格被戴眼镜男子拍走,九爷交付了人参,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最后一支参,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一划过个人的脸,陆小北仔细瞄了瞄这支人参,这支人参体态怪异,根须像盘绕一般,裹着参体形成一个类似鸟巢的形状,形态远不及前两支人参优美,粗看芦碗,也远不及刚才那两支多。
  “两百万起拍,十万一加,价高者得! ”九爷低声说着,声音铿锵有力,陆小北眼眉一跳,按照他的预想,这支人参应该比刚才那两支便宜才是,却没想到九爷一言惊人,光底价就已经高出了前两支人参合起来的拍价。

  这时,桌子下剩下两个一直未出价的中年人似乎也被这支人参所震撼,再没有刚才的沉稳,一个接着一个竞价。
  大勇看出了陆小北的疑惑,悄悄对陆小北说:“这不是一般的野人参,这是有名堂的,称为‘盘藤’,先不说这个品种的人参有多珍惜,单说年限,这种人参三四年才长一个芦碗,这颗人参大概有六七十个芦碗,至少也有两百多年年限。”
  陆小北也知道人参有许多稀品珍品,自己所知道的也十分有限,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说,此时局面已定,这支“盘藤”最终以三百万的价格拍定。
  九爷将最后一支人参递交到了买主手里,亲自送他们出门,这才折转回来,走到仍然坐在圆桌旁的陆小北面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说:“你的事儿阿勇已经跟我说过了,不过我倒要先问你几个问题,我做的是什么生意你应该知道了吧?”
  “如果我没猜错,九爷应该是‘走山’做‘抬参’生意的。”陆小北点点头,刚才目睹了这么一幕,就算傻子也能猜出个一二,不过陆小北对抬参人的了解却比普通人深刻许多。

  陆小北的爷爷曾经做过地主,当过袍哥,走过南闯过北,长江源头喝过水,黄河尽头渡过苇,直到后来斗地主时期被没收了土地,被征到新疆服兵役,但回家以后依然结识着许多江湖中人,他为人极讲义气,又仗义疏财,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那时他年纪算不得太大,却被大伙尊称为陆老先生。
  凡是认识陆老先生都知道他为人心思缜密、胆识过人,陆老先生新疆从军之时正值土地改革,他意识到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的古老传说、行当终有一天会部分失传,于是在服役期间及之后的数年内穷尽心血写下一本笔记,上面记载了平生的所见所闻,由于里面记录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和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陆小北自幼便喜欢时常翻阅,其中就有关于中国各行各业的记载,陆小北对此印象十分深刻。

  中国向来有三教九流之说,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三教分别是佛教、道教、儒教,而九流又称九家,分别是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九流可按行业分上流、中流、下流,从三教九流之中,衍生出了种种谋生的行当,即俗称的七十二行,七十二行细分之下,便可数出三百六十行,天下之间士、农、工、商、技、艺、偷、盗等无不纳入其中。

  但在此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之外,另有许多行当,由于算不得正道,也说不上名号,所以是不被计做其中的,而这些行当又可大分为五类,因此也被称之为“另五门”。
  “另五门”分别是丐讨、点睛、调(diao)薪、取水、走山这五种行当。丐讨勿用多说,自是伸手要钱讨饭之人;而点睛则是以舞弊人耳目为生,既包括“骗”,又包括现在所说的“托”;调薪是专门替人占位、买东西以换取薪酬之人;而取水与走山相近,都是到常人难以达到的地方去探取天地之间的造化之物以换取钱财,只是两者一个在水里,一个在路上,因为中国自古有水土不相符之说,所以才会有取水、走山之分。

  “知道就好,”九爷以为这个世上除了他们那一辈的人都已不知“另五门”,此时听陆小北能说出“走山”一词颇感意外,定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干我们这行是最险的,逮着了非得蹲大牢不说,抬参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事,这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活儿,你可是想清楚了。”
  陆小北点点头:“大勇应该和九爷说了,我爸有重病,等着这笔救命钱,别说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就是掉脑袋的生意,我也得去做。”
  “好,好。”九爷拍起了手,大笑,“本来我是从来不带第一次抬参的雏把,但你是阿勇的兄弟,令堂又有重病在身,我就破一次例,你今晚回家准备一些衣物,明天一早我就要启程回东北。”
  “真……真的?”
  大勇狠狠一拍陆小北:“什么真的假的,还不快谢谢我二叔。”

  “谢谢二叔……不,谢谢九叔……不,谢谢九爷”陆小北立刻大喜过望,一时之间舌头竟像打结了般,话也说不清楚。
  九爷哈哈大笑,拍了拍陆小北的肩:“去吧,明早九点,准时在这里见,九爷我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
  “谢谢九爷,那我就先回家收拾衣服了,九爷,大勇,明早见。”陆小北再对九爷道谢,打开房门离去,想到有法子给父亲治病了,这一路上他都有些兴奋,不禁哼起了小曲。
  大勇在窗户上看见陆小北走远了,才回过头笑道:“走,二叔,喝酒去,说好的,今天我做东,你这个做长辈的可不许跟我抢。”
  “好你个阿勇,我说不带这小子去你就给二叔脸色看,我一说带,你马上就说请我喝酒了。”九爷摇摇头,“看来我还不如一个外人啊 。”
  “二叔你说哪儿去了,我这不是知道二叔你疼我嘛。”大勇搭着九爷的肩,“我这哥们确实是急着用钱,再说了,你和老爹不是老教我做人要讲义气嘛。”

  “也不知道你这次的义气用得对不对。”九爷叹了一声气,话锋陡然一转,“老鸭爷你知道不?”
  “二叔你这就洗涮我了,抚松县长大的人,怎么可能连老鸭爷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老鸭爷最后一次出去抬参,就再也没回来了吧?”
  大勇的脸色忽然一变:“二叔,你说的那笔大买卖,该不会就是……”
  九爷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这次我要去抬参的地儿,就是连老鸭爷也没有平安回来的那个地儿。”

第四章 契机(三)

  等到陆小北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陆小北怕吵醒了奶奶,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房间里透出一道光,陆小北心里奇怪,奶奶年纪大了,一般九点过就睡了,怎么这时候还有灯光?
  陆小北带着疑惑地心情走进家门,却见母亲端正地坐在客厅里,听见开门声,转头问:“回来了,这么晚,去哪儿了?”
  “去大勇家呆了会。”陆小北边进门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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