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他说·人民一思考,皇帝就紧张

作者: 好熊熊逸


日期:2006-6-22 2:06:00

  普及性的小文,请多指教!
  “礼仪之邦”和“讲文明、懂礼貌”关系不大。
  传统孝道和孝顺父母关系不大。
  我们背上从来就没背过什么“封建传统的大包袱”。
  等等等等……

  你觉得这很荒谬吗?但这却是真的。
  把历史的脉络梳理清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你会发现,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其实都建立在误解的基础上。不妨顺藤摸瓜找找源头,读历史很有些做侦探的乐趣。
  目录
  卷一·梁惠王章句上
  “礼仪之邦”其实是别的意思
  河南人惹谁了?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中国人也篡改过教科书
  封建社会是个好社会
  拉大旗,做虎皮,打着红旗反红旗
  圣水、清水和脏水

  人民是可以自由迁徙的
  别把政府失职说成自然灾害
  两千年前的中国人妖
  孟大侠天下无敌
  孟子要搞和平演变

  姓陈的没一个好东西
  自由主义在齐国
  咏春拳诀
  孟子的生活作风问题·说实话骗人才是真功夫
  胸有成竹说错话
  人人成佛,人人成圣

  草民们的瞎激动
  书生好谈兵
  卖国、亡国全有理
  亲娘、后娘、别人的娘,有奶就是娘
  有奶就是娘,有枪也是娘,有奶有枪更是娘
  “礼仪之邦”其实是别的意思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一书,从这一节开宗明义,先把“利”字一棒打杀,再捧出“仁义”二字,真有当头棒喝的味道。
  “孟子见梁惠王”,单单“梁惠王”这三个字就已经有些嚼头了,要知道,搞明白“梁惠王”这三个字后面的故事,就能明白些圣人们痛心疾首的所谓“礼崩乐坏”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梁惠王是魏国的诸侯王,因为魏国的国都叫做大梁,所以这里以“梁”指“魏”,这就好比我们现在会说“华盛顿的意见是……”用法是一样的。
  在此之前的春秋时代,是没有魏国这个诸侯国的。当年统治魏国这片地盘的是强大的中原诸侯晋国,它主要的领地就是现在的山西,所以,现在的山西省还被我们简称为晋。在春秋末年,晋国发生了一件世界级的大事:成功应付过一次次外敌威胁的晋国居然被自己人从内部给搞垮了,韩、赵、魏三家权贵瓜分了自己的祖国晋国,从此,这个曾经威名赫赫的中原强国便不复存在,而在兼并战争中诸侯国越来越少的周朝土地上却多出了韩、赵、魏三个新的诸侯国。这段历史,称作“三家分晋”,后来的司马光就是以这件大事作为《资治通鉴》的开头的,更加重要的是,还以这件事情来作为历史断代上的标志——“三家分晋”以前算作春秋时期,以后算作战国时期。

  晋国本是超级大国,就算被瓜分成三份了,这三份各自也都不弱,其中最强的当属魏国。而后,就如同人一发财通常都会牛一鼻子,暴发户魏国很快有人开始要称王称霸了。
  说到这里,先得澄清一个概念:春秋战国时候的“称王称霸”和我们现代汉语里的“称王称霸”意思不大一样。现在我们用这个词通常都是虚指,可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个时候,这个“王”和“霸”却都是实指,“王”指的是中央政府的头子,普天之下属他最大,每一任的周天子就是这个“王”,比如知名度比较高的周武王、周平王等等,天下诸侯都得听周天子的号令;而“霸”这个概念本来却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打个比方来说,周天子和各个诸侯国的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白道”,而“霸”和各个诸侯国的关系却很像是“黑道”,所谓霸主就有点相当于若干个诸侯联盟推举出来的大哥大,或者说是武林盟主,我们熟悉的“春秋五霸”便都是这一号家伙。如果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要想混得好点,就得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才行。但是,如果做不到这点,非得得罪一头的话,忠告就是:宁得罪白道,千万别开罪黑道。

  话说回来,如果“王”只能是指周天子的话,那么各个诸侯国的头子们都怎么称呼呢?答案有五个:公、侯、伯、子、男,这就是从高到低的五种爵位,比如,“春秋五霸”中的第一位霸主齐桓公,霸主只是他在江湖上的身份,他在官方的身份就是“公”,是五等诸侯中最高的等级,而南方的楚国爵位就比较低,是子爵,所以我们如果看到当时的史书里有说到“楚子”这个词的时候,千万别认为那是在说“楚国的小子”。

  好,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孟子》一开篇就说孟子去见梁惠王,可是,这位梁惠王不过只是魏国的国君而已呀,充其量也就只能被叫做“梁惠公”或者“梁惠伯”什么的,怎么却叫做“梁惠王”呢?这个“王”字是从何论起的呢?
  如果你有机会当面去问孟子这个问题,孟子说不定会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当即免费收你作研究生,还有大把奖学金给你。为什么呢,因为这个问题表明了你是一位心地纯良的懂礼的好苗子,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里可真是凤毛麟角了啊。孟子在后文里会说到人生的三大乐趣,其中之一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无疑,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你应该正是孟子心目中的英才。

  说到这里,旧问题还没解决,新问题又来了:一个心地纯良的懂礼的人?讲文明、懂礼貌,五讲四美三热爱,这些不都是小孩子就知道的吗,有什么了不起吗?
  这就又要澄清一个概念了,一个在现代社会被很多人误解很深的概念——礼仪之邦。常听到媒体上尤其在对外国友人表态的时候会说什么“我们中华民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之类的,或者有人在抨击一些没有公德的社会现象的时候也常会痛心疾首地感慨着我们这个“礼仪之邦”如今怎么也会发生这种那种不讲文明礼貌的事情出来,然后“唉”的一声。其实呢,大家都错了,“礼仪之邦”本是周朝初年那样的礼制社会,“礼”不是礼貌而是政治,是孔孟这些儒家圣人们无限缅怀又无限憧憬的一种政治制度,和我们现在所谓的讲文明、懂礼貌没什么关系的。

  礼制的内容很多,“五经”当中专门有部《礼经》,又有所谓“周礼三千”的说法,要找个简明的表述呢,我觉得宋代的理学大师周敦颐在《通书》里的一句话很值得拿来看看:“礼,理也。乐,和也。阴阳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所以,这个“礼”主要是一种森严的等级制度,如果用比较近的情况来理解的话,可以说,礼制大约相当于我们现代所谓的“官本位”,一个社会里的人被划分成了很多阶层,而针对每个阶层都有特定的一些要求,包括了衣食住行、公私事务等等,每个人都被要求安于自己所在的阶层,不能乱。比如,局级干部被规定出门可以乘坐桑塔纳,车前面有四辆摩托开道,住房面积不能超过一百平米,等等;部级干部出门用车是奥迪,车前面有八辆摩托开道,住房面积不能超过二百平米,等等……所以呢,如果你是个局级干部,住的是一百平米的房子,出门坐的是桑塔纳,前面有四辆摩托开道,那你就是一个“守礼”的人,可你要是住房面积达到一百五十平米了,或者你居然出门坐的车是豪华奔驰,还有五十辆摩托开道,那我们就可以批评你“不守礼”或者“不懂礼”了。

  继续顺着周敦颐的“礼”和“理”来看,其中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本是孔子的话,意思是说名份很重要,人要做自己的名份上、等级上该做的事。后代的儒家大师们对这些东西简直讲究到了苛刻的地步,就说梁惠王的这个“王”吧,朱熹就很是看不顺眼。朱熹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意见大了,说你司马光记载战国诸侯的时候怎么能不按照他们实际的爵位来称呼呢,噢,人家僭越称王,你记录的时候就也说某某王,也不给读者解释清楚了,这还讲不讲名份了,还讲不讲“礼”(理)了,好小子,反了你了不成!结果,朱熹身体力行,把《资治通鉴》按照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重新编排了一回。《资治通鉴》里好像没有提过梁惠王的事情,不然的话,按照魏国被周天子分封的实际爵位,应该是写作侯爵的。我们现在看朱熹的《四书集注》,他就在注释里提醒读者:大家注意了啊,这个梁惠王是僭越称王的!

  当然,这只是择其大略来说,礼的内容是在繁琐极了,还有什么葬礼用什么规模,衣服上绣什么图案,室内装修的标准,听什么音乐,看什么舞蹈,等等等等,但就是和讲文明、懂礼貌关系不大。
  儒家圣人们认为,要想让国家安定团结,先王们赖以治国的礼制是必不可少的,在这个森严的等级制度之下,所有人都各安其位、安分守己,这有多好啊!是呀,如果我是这社会中的一位高等贵族,我一定会举双手支持这样一个礼仪之邦的。
  但是,在孟子的时代里,社会早就乱掉了,这情况有些像官本位的社会受到了市场经济冲击时的样子,原本在等级体系最下端的人也有机会暴发一笔横财,然后牛气冲冲地买下一栋一万平米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早餐是由二百多位厨师按国宴标准做的,出门开一辆阿斯顿·马丁,名片上印着CEO之类的头衔,头衔后面还带个括号,注明:相当于副总理级。这样的情况才正是古人所谓的“礼崩乐坏”,而不是公共汽车上没人给孕妇让座之类的什么。

  面对着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社会,作为中央一把手的周天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重振雄风发号施令吧,可在那些那些大国诸侯看来,你把自己当棵葱,可没人拿你炝锅呀。什么公、侯、伯、子、男的五等爵位,大国诸侯们早不希罕了,现在,他们之中也有人想要在自己的名片上做做手脚了——我们的圈子终于兜回来了,梁惠王称王了,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写着:魏王,括号里是“相当于总理级”。梁惠王得意洋洋:哈哈,老子现在也是王了,和你周天子平起平坐了!

  其实,最早称王的倒还不是梁惠王,而是前面提到的“楚子”,“春秋五霸”里不是有个楚庄王吗,就是“王”。楚国人早对自己的子爵低人一等而忿忿不平了,再加上当时的楚国地处南方,相对于中原诸侯来讲文明程度比较低,不太招中原诸侯的待见,这一气上加气,反正天高天子远(这时候还没有皇帝呢),就干脆称王了。但是,当时的楚国在中原诸侯的印象中毕竟算是荒蛮之地,隔阂是比较大的,而且严格来说,楚国算是外国(这点以后再讲),所以,真正在各国之间有影响力的称王行动还得要算是梁惠王这次。那么,“梁惠王”这三个字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时候,社会已经乱了,用文言的说法,就是“礼崩乐坏”了。

  从称王一事看得出来,梁惠王虽然从坏了说是骄傲自大,可从好了说也算是雄心勃勃,他为了国家的发展,把首都从原先的安邑迁到了更具发展潜力的大梁,所以《孟子》这部书里才称他作梁惠王,他要是不迁都的话,说不定就该被叫成安惠王了。顺便一提,这个大梁就是现在很著名的古都开封。河南人可以自豪地说:“《孟子》一开篇,说的就是我们河南的事!”

  河南人惹谁了?
  梁惠王虽然雄心勃勃,却可能有点儿志大才疏,或者运气太坏,在他和孟子这次见面之前,他所统治的魏国已经在别的几个诸侯国的军事争端里栽过好几个大跟头了,国力被削弱了不少,一代强国眼看着在一步步走下坡路。梁惠王的心里火烧火燎的:靠!我们河南人惹谁了?你们凭什么把我们欺负成这样啊!
  我们还得稍微扯远一点,把河南人梁惠王这些年被外地人欺负的不幸遭遇交代一下。
  这就要从人才流动说起。在大一统的时代里,人才往往显得不是那么重要,至少看上去没有奴才重要,但在分裂时代可就大不一样了,所以很难想像百家争鸣的现象会出现在某个大一统的时代。现在我们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才们在各个诸侯国之间四处流窜,风云际会了则成就一番辉煌事业,不对劲了呢,也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拍屁股走人,找下一家老板投简历去。所以,要是有了好地方,天下各地的人才和蠢材都会蜂拥着往里挤,这情形就如同改革开放初期的闯深圳。魏国本是个强国,自然也是个吸引人才的地方,然而,正如俗话说的“失去的才是最宝贵的”,魏国吸引进来的人才里虽然有些好货色,可失去的两个人才却都是全天下最拔尖的,梁惠王坏就坏在这两位身上了。

  第一位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兵法大师孙膑。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就不细说了,孙庞斗智的故事早就妇孺皆知,还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围魏救赵”的成语,“围魏救赵”里面被围的这个“魏”,就是魏国的首都大梁,当然,战斗不是在大梁而是在通往大梁的途中发生的,这一回,魏国可伤得不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魏国被人家齐国“围魏救赵”的同时,楚国也从南边打过来了,趁乱夺了一些地盘。我们先不要在这个时候就急着对梁惠王表示同情,因为他的狗屎运才刚刚开始。若干年后,又发生了著名的马陵道之战,庞涓再一次着了孙膑的道儿,魏军中伏惨败,庞涓自杀,太子申被俘。
  世上可能再没有哪一句名言能像“祸不单行”这般放之四海而皆准了,马陵道惨败的第二年,魏国再被秦国打得元气大伤,而秦国的主将,正是曾经投奔魏国却没受过魏国待见的战国时代第一号军政人才——商鞅。
  这样看来,作为领导,真是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我们来体会一下梁惠王每次想到孙膑和商鞅时的心情,就如同一家出版商,曾经有个无名小辈带了本书稿过来,出版商没看上,过了些时候,书稿被别人出版了,书名叫《指环王》;又过些天,又有个无名小辈来投稿,这出版商又没看上,过了些时候,书稿被别人出版了,书名叫《哈利·波特》。“唉,”梁惠王哀叹着,“曾经有两位顶尖的人才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去珍惜他们,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两位人才说‘我需要你们’,如果非要在这份需要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说到底,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把肠子悔青了也无济于事,还是放眼未来吧。《史记》里说:“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看来梁惠王是痛定思痛了,“卑礼厚币”意味着:天下的人才都来我们魏国吧,我会给你们落实首都户口,分配住房,开高薪,让你们享受国宝级待遇!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忧愁的梁惠王终于又迎来一位人才,一位大名鼎鼎的山东好汉。

  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所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山东最能出好汉。秦琼秦二哥,锏打山东六府,马踏黄河两岸,人送外号“赛专诸”、“小孟尝”,在《隋唐演义》的英雄榜里标名挂号位列十三,呵呵,他是山东人;景阳岗打虎,阳谷县怒杀西门庆,快活林醉打蒋门神的武松,呵呵,他也是山东人;郓城县宋押司,人送外号“及时雨”、“黑三郎”,坐水泊梁山第一把金交椅,惹得天下英雄豪杰争相投效,呵呵,他也是山东人。可是,上面这几位山东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梁惠王这次接待的这位山东好汉名号响亮。

  话说这位好汉,山东邹地人氏,乃鲁国名门孟孙氏之后,姓孟,单名一个轲字,人送外号“邹国亚圣公”,配享孔子——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他活着的时候是没赶上。大家别以为儒者都是文文弱弱、弱不禁风的书生样儿,那都是后来的事,早先并不是这样,比如,和孟子同为山东好汉的儒家祖师爷孔子就是位高大威猛很有阳刚之气的粗壮大汉——大家别受历朝历代孔子像的骗,孔子的体格是史书里有切实记载的。嘿,瞧瞧人家,论学问是一代宗师、高山仰止,论身板是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肌肉有肌肉,而且还多才多艺,当真是风靡万千少女,舍孔子其谁?大家想像一下,把钱钟书的脑袋安在施瓦辛格身上,那差不多就是孔子了。

  话扯远了,回过头来再说孟轲,大家读完《孟子》就会知道了,这位老夫子还是很有些任侠之气的,不愧山东好汉的称号。但是,再拽的牛人也抵不住岁月,如今,面见梁惠王的孟子已经老了,梁惠王都管他叫“叟”了。
  错失两位国宝级人才,又交了一辈子狗屎运的梁惠王会不会吸取以往的教训,重视孟子这位大儒呢?
  我们看到忧心国运的梁惠王才一见到孟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老孟啊,你大老远地来我们魏国,有什么有利于我国的高招儿没有?
  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开篇的时候难免要对背景多交代一些,这句“不远千里而来”还是值得解释一下的。前面说过,分裂时代,或者说多个政权林立的时代,也自有其好处,最明显之处便是,言论自由还是很有保障的。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参照一下爱德华·吉本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当中的一段:
  古罗马的暴君也自有他们的优势。我们先来想一想现代的暴君:他在国内也许听不到反对的声音,但面对国际的舆论,他却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所要加害的人,可以在逃出国境之后很容易地找到安身之处,他甚至还可以凭自己的能力积聚一笔财富,获得发泄不满的自由,或许还能找到机会进行报复。但罗马帝国却称得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反对派还能逃到哪里呢?“不论你到了哪里,”西塞罗曾对一个被流放的朋友说,“记住,你一样是处在征服者的淫威之下。”

  呵呵,点到为止。我们试想一下,虽然后世把儒家推向了政治思想的最高处,把孟子尊为亚圣,但是,如果孟子真的生活在一个大一统的专制王国里,可能早就被迫害死了——我说这话可是有根有据的,后文再来交代。
  孟子的人生很像他的祖师爷孔子,一样地广教弟子,一样地周游列国,向各个诸侯兜售自己的政治理想,就连屡屡碰壁、积了一鼻子的灰都和孔子像得一模一样的。但好在当时社会里的所谓“碰壁”并不就意味着断头台和监狱,通常,孟子都会受到很好的招待,好吃好住,还有钱给他花,他对国君提的意见哪怕再尖刻也不会给自己招来任何人身安全方面的风险,至多人家国君“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是了。如果意见始终不被采纳,那就拍屁股走人,再到另外一个诸侯国去碰碰运气,虽然各个诸侯国之间征战连绵,互相敌对,但只有在极特别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诸侯国国君派人限制知识分子行动自由的情况——比如孔子被困于陈蔡之间的那个非常著名的事例。这真是个知识分子和投机家的黄金时代呀!

  孟子带着一班弟子,怀着满腔的热忱,在车轮滚滚之中流窜于国际社会,以超人的耐心向一位位国君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张,力图改变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但孟子交上的狗屎运一点儿也不比梁惠王逊色,他虽然总能受到礼遇,受到尊重,可理想和主张却总是无法实现。坚忍不拔的孟子屡战屡败,然后又屡败屡战,要知道,在那个时代里,挨个诸侯国地上门去推销他那套理想的政治主张,其中难度可比现代社会里挨家挨户上门推销劣质化妆品要大得太多了。和后辈同乡秦叔宝比起来,孟子在这些年的推销生涯里虽然没能够“锏打山东六府”,却当真做到了“马踏黄河两岸”。最后,孟子这位当时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终于放弃了,退而和若干弟子一起整理文献、著书立说,这才有了这部《孟子》。书中记录了孟子多年来漫长的旅程,走过了多少了名胜古迹啊——孟子时代太早,那时候的名胜古迹并不太多,不过他走过的很多地方后来却都成为别人眼中的名胜古迹了,比如这里提到的古都开封——有弟子对孟子说:“老师呀,您这位当代大儒都走了这么多名胜古迹了,这真是一次全面的文化之旅啊!您的理想无法实现,旅途当中便充满了苦涩之感,使旅程变得更有味道,所以呢,学生建议,您这部书干脆就叫做《文化苦旅》好了。”

  孟子摇了摇头,说道:“做人要厚道。这么酷的书名,虽然很贴切,可还是留给后人来用吧,我这书呢,咱就起个俗书名算了,就叫《孟子》吧,虽然不太吸引读者,不过,反正又不指望它卖钱。”
  另一位弟子点头赞许:“对呀,老师说得对,咱们这个时代的书不是拿到市场去卖钱的,这我方才倒忘记了,方才我还想着从您的籍贯考虑来给书名想点子,叫《山东宝贝》呢。”
  就这样,这本险些叫做《文化苦旅》或者《山东宝贝》的书记录了孟子一辈子艰苦卓绝的推销生涯。你有没有过拒绝别人推销的经历呢?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有过吧。唉,孟老夫子呀,被人家拒绝了一辈子,直到尸骨全烂了,生前那点存货才卖出去,并且卖了个大价钱——这是不是很像梵·高?
  话说回来,孟子“不远千里而来”,正是说明了他那点存货在别处没卖出去,又大老远地跑到河南碰运气找冤大头来了。孟子那样光辉的思想为什么生前总是碰壁呢?为什么他老人家就不能像孙膑和商鞅那样发迹一回呢?慢慢往下看。
  梁惠王迫不及待地问:“老孟啊,你大老远地来我们魏国,有什么有利于我国的高招儿没有?”

  孟老夫子讲了一辈子仁义,反对了一辈子利,此刻和梁惠王才一见面,就听见生平最讨厌的这个“利”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来了段长篇大论:“大王啊,拜托,您别讲这个‘利’字好不好!讲点仁义不是比什么都强嘛!您惦记着您的魏国的利,您底下的那些大夫们也惦记着他们家里的利,士人和庶人也惦记自己那点儿切身之利,一个国家要是上上下下都这样追逐私利,那这个国家可大大的危险了啊!在万乘之国里弑君作乱的都是那些千乘级的豪门贵族,在千乘之国里弑君作乱的都是那些百乘级的豪门贵族,您想想,这些豪门贵族的家业足有全国的十分之一那么多,实在是很不少了呀,可他们还是不满足,还是要犯上作乱,您想想这是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他们都把‘利’字放在‘义’字的前头,典型的见利忘义啊。您再想想,您听说过有哪位仁者会不顾自己的父母吗?您听说过有哪位义人会怠慢自己的君主吗?嘿嘿,没有吧!所以啊,您只要多念叨点儿仁义就什么都有了,谈利做什么呢?”

  大家要注意,这一段是《孟子》全书的开篇第一节,意义重大,讲的是义利之辨,具有开宗明义之功。孟老夫子山东好汉式的个人风格在这里也表露无遗,梁惠王的第一句话就被孟子拿一套长篇大论给撅回去了,真不知道梁惠王当时是什么表情。
  但是,请大家再仔细一点儿,看看孟子这段义正词严的开场白有什么问题没有?提示:老孟在使坏,在耍花枪。
  谁要是看第一遍就能发现问题,智商肯定在五百以上。
  有谁发现了没有,孟子其实是在偷换概念,梁惠王问的“利”和孟子回答的“利”虽然都是同一个“利”字,实质却根本不是一回事。我们体会梁惠王的语境,他关心的“利”是如何富国强兵之类的事情,如何摆脱狗屎运,如何使魏国走出低谷,如何走向繁荣富强,如何让GDP的增长达到一个理想点,这才是梁惠王所关心的“利”,而不是孟子答非所问的那种私利或者小利。所以呢,梁惠王的问题其实一点儿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我们设想一下,比较切实一点儿的回答大概诸如:我们要搞改革开放才行啦,我们封建社会也并不排斥市场经济啦,我们要走一条具有魏国特色的封建主义道路啦,我们要对魏国贵族们开展保持先进性教育啦,然后再提出一二三四具体措施,比如在魏国的一些国有企业搞搞股份制改革试点什么的,再制订几个五年计划出来,等等等等。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强人辈出,有说五行的,有玩逻辑的,有讲修身的,有论无为的,但归根到底,真正帮助一个国家走向强国之路的全是那些有切实考虑、有具体方案、有量化指标的改革家。前面讲到的商鞅就是这类人才当中最杰出的一个。

  孟子有没有改革的具体方案和量化指标,看到后面才知道,但是就这一刻来说,孟子可的的确确是在诡辩啊。这就是典型的诡辩,乍一听上去慷慨激昂、合情合理、头头是道,听者的心里虽然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对头吧,可对这话还真不容易挑出毛病来。不过,梁惠王作为当事人,即便一时想不通这层,早晚也会明白,一旦明白了就肯定会对孟子不满:好你个老孟啊,尽跟我玩虚的!都说我们河南人如何如何,看来这山东人也不都是实诚人啊!

  老孟在玩虚的,这可不是我发现的,中国历朝历代这么多聪明人攻读《孟子》,早有人发现了。就拿一个最权威的人物说话吧。大家知道,朱熹的《四书集注》在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凡,是多少代读书人的标准教科书。以朱熹的水平,早看出孟子耍花枪了。但人家朱熹也是位了不起的圣人,厚道得很,不像我在这里说孟子是玩偷换概念的鬼把戏,一副刻薄相,他只是注释说:“王所谓利,盖富国强兵之类。”真是点到为止啊,既指出了问题,又给孟老夫子留足了面子。

  中国人也篡改过教科书
  梁惠王这一段,还真得多费一些口舌。前面说了,朱熹给孟子留了面子,可有没有人不给孟子留面子呢?有,提起这个人来更是大大的有名,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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