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现在年少如花

作者: 千喜如花

  日期:2010-11-21 22:37:01
  《趁现在年少如花》 千喜/著
  引子
  【吴奕】
  我与超人的最大共同点是我们平时都伪装成一个记者。

  我出道早,把自己纯纯的花季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小记者报》,后来却由于某些不可逆转的生理原因,被报社遗弃。那一刻,我顿悟: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人不可能一辈子顶花带刺。某青年报收留我做暑期实习生,我才得以再次成为摄影记者,但那已然只是我的伪装,我的真实身份是收藏家,尤其偏爱收藏青春的影子。
  我为什么会成长为一个收藏家?因为有那么几个时间、地点、画面,在脑海里深深印刻,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正在变得模糊,甚至面目全非:
  小学时,操场上。她们在跳皮筋,脸蛋通红,额角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她们鸟儿般的蹦蹦跳跳,裙摆飞扬,那时谁在乎裙底走光呢?失态也是可爱的。
  初中时,学校门口。她们在小贩的货柜上挑选着五颜六色的缎带,尽管她们的手腕上已经戴着好几只缎带编成的手环了。那些亲手编制的手环,是她们的第一件首饰。
  高中时,教室里。语文课,同桌捧着课本忽而窃喜、忽而忧伤,她不时抬眼偷瞄讲台,然后目光回落到书上,嘴角露出狡黠的浅笑。我知道,她读的是一本披着语文书皮的《三重门》。
  那些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没有将它们定格,令我无比沮丧,我着实不忍风姿绰约的倩影在岁月的长河里漂逝,从此迷上的摄影,流窜在街头巷尾,用相机把她们定格在花期。我的故乡民风淳朴,很多不慎被我收藏的花儿会质朴地问我:“你拍我干啥?二流子!”可见,从事伟大的公益事业,伪装成记者是多么重要啊?如我、如超人。

  我收藏世界。世界在运动,我亦在运动,我和世界在某时某刻发生某种关系,按下快门,这种关系被收藏。快门之后,世界与我已经不复从前。在没有数码相机的年代,这份事业成本不菲,所幸和其他收藏家同仁们的瓶瓶罐罐比起来,我的藏品还算是单价低廉,易于储藏。
  有报道称,俄罗斯人自豪地说:“姑娘是我们国家的财富。”
  据我研究,俄罗斯的花儿们开得早开得艳,但是也败得极快,待她们一不留神孕育了果实,转眼就瓜熟蒂落了。作为一个收藏家,我当即宣布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赶赴这个穷得就剩下姑娘的国家,帮助他们建立国家宝藏“数据库”。
  我的事迹很快在民风淳朴的故乡流传开来:“吴市长的儿子也留学去了?”“是啊!官员送子女出国,是铁律。”“好像去了俄罗斯。”“俄罗斯?那太荒唐了!”
  我总是这么容易成为风云人物,无奈。政府大院的好儿女们都被送到美、加、澳了,唯有我前往俄罗斯这苦寒之地,非主流总会沦为茶余话题。

  日期:2010-11-22 22:47:22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连载二)
  Chapter 1 中指姑娘
  姑娘
  想念你的模样
  与睫毛、嘴唇、下颌、耳垂无关

  你赠我一根中指
  我欠你一个问候
  ——致万紫
  【吴奕】
  我电脑桌面是一件珍贵的藏品,焦点位置矗立着一根纤细的中指,戴黑色哥特式指环,涂黑色指甲油,稍远处是中指主人的半张脸,稚气未脱的花季少女横眉冷对着我。
  “中指姑娘”在我众多藏品中得算是奇葩一朵。我将她裁剪成电脑桌面的尺寸,设为壁纸,这样,我一开机她便恶狠狠地注视着我,我有时勇敢地直视,有时害羞地躲避,有时干脆还她一记秋波。自从用了这个桌面,我养成了电脑洁癖,桌面上再没有杂乱的图标。我总是及时清理,不让图标挡住她的脸,妨碍我与她眉目传情。

  是的是的,美女照片还有那么一种低俗的用途,但你不要误会我是一个需要靠意淫美女画报来解决生理需求的阴郁男人,我对中指姑娘的感情十分纯洁,就像你小时候会对着米老鼠贴画傻乐一样。
  现在看着桌面上这张稚嫩的小脸,不禁感叹岁月蹉跎,想起与万紫初识并将她纳入收藏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
  那年我入读了莫斯科大学,在开学典礼上瞻仰了学校历代诺贝尔奖获得者,备受鼓舞。在他们的模范带头作用下,我立了大志,誓做一个有贡献的人。我学的是新闻学,就算我无力为人类文明添砖加瓦,至少还能添油加醋。我决心寒窗苦读,铁砚磨穿,岂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入学不久,莫名被一位校园偶像执著追逐,害我声名大振,欲低调不能。

  该校园偶像姓李,名韦铭,中国籍男子,当时已经硕士二年级,从小立志做国际名记,由于才华井喷,在新闻系早已是风云人物。某日,他在新闻系摄影展上看到我的摄影作品,一见倾心,于是三顾茅庐邀我与他比翼采访。我早知他的偶像地位,羞赧地回答:“我配不上你。”。
  韦铭坚定地说:“第一次见到你的作品,我就认定是你了。”
  看着他笃定的眼神,我不作声了,我从前很难拒绝美女,现在才知道不是因为我偏爱美女,而是因为我总是心太软,连拒绝一个男人都如此艰难。于是我和他成为固定拍档,给国内的时政杂志做俄罗斯特约记者,他执笔,我摄影。合作了几个采访,我拍的照片总是跑题,比如我会在现场将镜头对准其他媒体的美女记者,而无视演讲台上慷慨陈词的新闻官。韦铭终于发现我只是个披着记者外衣的“收藏家”,追悔莫及,但羞于承认自己眼拙,只能隐忍,继续与我绝代双骄。

  日期:2010-11-23 10:06:43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连载三)
  2000年,冬。
  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俄罗斯共产党总是高调纪念这个光荣的日子, 近万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卡卢加广场,再汇成一道洪流,和着激昂的进行曲汹涌澎湃地朝红场滚滚而来。全莫斯科的老头老太们都出动了,他们步履蹒跚,纵使一身二战军装,满胸的功勋章,也不再英武。游行队伍里充斥着一种冲突的美感,亦振奋亦沧桑。爷爷奶奶们精神抖擞,振臂高呼“苏联万岁”、“十月革命万岁”。苏联国旗、苏共党旗、标语、横幅、列宁和斯大林画像、织有镰刀斧头的红围巾、红臂章……红,将冰雪封冻的莫斯科迅速点燃。

  我与韦铭潜入人群,要零距离记录这伟大的纪念日。或许因为我浑身散发着神圣而高贵的社会主义气质,一个老奶奶噙着热泪要求与我在“十月革命理想不可战胜”的标语下合影留念。韦铭接过相机帮我们拍照,快门响了五六次,老太太还紧紧握着我的手,韦铭将相机托在胸前,上下为难,犹豫着是继续拍照,还是解救我离开。我握着老奶奶颤抖的双手,被她火热的共产主义理想灼烧着,血液从手心开始升温,一直沸腾到心脏,直逼天庭,头脑一热,突然忍不住振臂一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老太太一愣,不知是否琢磨明白谁是毛主席,也跟着说:“万岁!万岁!”她脸上的沟壑幸福而亢奋地颤抖着,我不禁感叹,莫斯科夕阳工程搞得好啊。

  光荣的游行队伍中也混杂着一些精力过剩借题发挥的激进派,叫叫嚷嚷招摇过市。领头人,不知是否应称其为“人”。他头戴普京面具,脖子上拴着狗链,很投入地爬行在队伍最前方,不时狂犬病般朝行人怒吠。其后跟着颇具造反精神和表演欲望的队伍,上蹿下跳,手舞足蹈配以韵律十足的谩骂,高呼“打倒普京!”“恢复苏维埃政权!”这个队伍十分抢眼,堪称胶片杀手,无数相机在这里弹尽粮绝。

  韦铭亢奋了,浑身上下每一颗携带记者基因的细胞都被汹涌的肾上腺素淹没,他疯狂地突破了警察加筑的安全防线,拖着我冲进游行队伍。这时队伍深处有一张亚洲脸孔晃过我的镜头,女孩悠闲地藏在癫狂的游行队中间,一脸不以为然的淡漠,我不由停下脚步举起相机对着她一顿咔嚓。
  韦铭焦急地催促:“快走,在警察干涉之前,我们必须采访到那只‘狗’。”
  我推他一把:“你先去,我马上来。”
  韦铭再度遭遇搭档采访跑题,火冒三丈,暴躁地撇下我跑开了。
  小姑娘察觉到我的存在,瞥了我一眼,用俄语说:“滚开!”见我稳稳地端着相机,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她开始飙脏话,稚气的小脸龇牙咧嘴地摆出几个黑帮电影里学来的狰狞表情,生动极了,精彩程度远远胜过她装疯卖傻的同伴们,于是我拍得更加起劲。她骂累了,无奈地看着我,举起手对着镜头缓缓伸出一根中指。哈,这个娇纵的坏脾气的孩子,有趣极了。我又按了快门,这张照片从此成了我的宝贝。

  日期:2010-11-23 13:52:10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
  连载四——中指姑娘
  下午采访归来,我和韦铭一起挑选照片,当那个愤怒的女孩赫然占满显示器,韦铭一哆嗦,像被雷劈到。
  我很得意地说:“惊艳了?”
  “是惊吓。”韦铭纠正道,接着满腹牢骚,“你就为了拍这个?现场那么紧张,你能不能先抓完重点,再满足你的另类喜好?”

  他又开始诲人不倦了,我赶紧打断他:“这种一年一度的传统活动,怎么才能报道出新意?就得玩另类。选这张,包你全球独家。”
  韦铭将信将疑地看看我,然后眯起眼捉摸着这照片,玩味地说:“这么说来确实有点意思。可是不能让她无缘无故地给读者朋友竖中指啊,要配文字把事情交代清楚。你采访她了吗?”
  采访?我眼前浮现出她滔滔不绝飚脏话的样子,勉强回答道:“呃……她倒是给我说了不少……”
  韦铭说:“好,你写下来给我。这个姑娘还是有新闻点的,老年人纪念十月革命,是为他们光荣且痛楚的回忆。可是这些年轻人搞游行是为什么?他们又为什么愤怒?通过这些年轻人,我们可以反映些新问题。”
  我回绝道:“不想写。”

  韦铭不解:“为什么?”
  那姑娘说的是一堆逻辑混乱的毁灭性短语,要我怎么写?但除此之外,我有更重要的原因。我说:“为什么要配文字?照片是世界的本身,具备多面性,一加文字解释,就变得片面了,只凸现出写字人偏听偏信的世界。照片比文字真实多了,新闻不就是要真相吗?”
  我收拾起散漫,端出专业态度与他对话,韦铭有些吃惊,但他显然喜欢并擅长这种对话方式,认真地回答我说:“新闻的确是要记录真相,但媒体总是有价值取向的。一张照片,读者看了会有所感触,会情感泛滥,但是这些情绪原本就藏在读者心里,只是被你唤醒了而已,你并没有向他传递任何价值观……”
  我说:“不需要价值观,我们是记者,又不是传教士。现在的新闻产品,我拍片、你写稿、他编辑……每一篇稿件都是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同,要怎么传递?干净利落地告知事实就好了,读者又不傻,他们自己会做判断的。”
  “你说的是一种生产新闻产品的方式,但那适合财大气粗的通讯社,不适合我们。我们两个实习小记者,情报有限,设备简陋,要做纯资讯,咱俩会死得很惨。人家可以开着飞机玩航拍,照片搞得气势磅礴,我们呢?不做出特色,我们只能被海量信息淹没。”韦铭流露出一丝力不从心的无奈。

  “什么特色?”我问。
  “注入人文情怀。 ”韦铭用了一个很高级的学院派词汇。
  我无语,本以为自己说话已经够晦涩了,谁知他更涩。我只能掰碎了问:“怎么注?”
  韦铭解释说:“比如一张‘9•11’的照片,美国人看到罪恶,想要和平;塔利班看到胜利,想要再接再厉搞恐怖主义。显然第二种情绪不是媒体应该传递的,必须要配上文字谴责恐怖主义,唤醒善良,感化邪恶。”
  说到“唤醒善良,感化邪恶”时,他表情神圣,我仿佛看到他身后出现了万丈佛光。我投降了,明明师兄弟一场,他为何总是热衷于客串师父的角色呢?动不动就念紧箍咒“感化”我。

  “我为什么觉得中指姑娘可以用?”韦铭接着说,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就解释起来,“因为我们太弱小了,写十月革命纪念日,却不敢奢望采访俄共领导人,写不出宏观庞大的稿子,还好我也不稀罕写那种稿子。我只想坚持人文特色,讲一个故事,刻画一个人物。可是在千篇一律的十月革命报道中,谁能记住谁的?我们只要有一个眼神被读者记住,就够了。她就有这种眼神……”韦铭情意浓浓地看着中指姑娘,我想圣僧被女妖精迷了心智,正准备唤醒他,他突然又换上严肃的面孔,冷冰冰地说:“你的中指姑娘想要表达什么,想好了吗?快去写,解释是必要的。”

  说完跑步冲回自己宿舍赶稿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心想:“这个新闻疯子,已经走火入魔了。”而他一直用他的心理疾病侵犯我,被同化成疯子,对于我来说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独自留在房间,与“中指姑娘”无奈对望。小姑娘,你到底有什么故事?你为什么要竖中指?我要写什么?传递什么价值观?我走到窗边,看着满天狂乱的雪花,臆想一个愤怒女孩的内心世界。
  我真的不想表达什么,我只想开一个玩笑挑衅公众。我们供稿的是一本面向一小撮男性精英人群的时政杂志,我想知道当他们翻开杂志,赫然看到一个小姑娘朝他树立中指,那些心怀天下的时代精英们会是什么表情?我就想激发他们原始的情绪,而不是用文字将他们引导向同一种情绪。
  没有文字,这张照片即便有撼人的眼神,终究还是被韦铭舍弃了。但令人欣慰的是,在学校的新闻图片展上,“中指姑娘”大获好评。
  日期:2010-11-23 19:44:00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
  连载⑤——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2005年,夏。
  莫斯科的冬季太著名了,于是全世界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里的夏季必然仓促而潦草,想必太阳发出的光与热刚刚以光速冲刺入俄罗斯的国境线,热力尚未来得及辐射遍其过分辽阔的幅员,源头的太阳已经打着哈欠准备退场。其实,莫斯科的夏天很有质量,太阳早出晚归,格外勤勉。
  傍晚,阵阵晚风携着夏日树木旺盛的鼻息袭入房间。我掐灭了香烟,跳上宿舍的窗台。我想要是正巧楼下有人看见我,一定很惊慌,以为一个悲情人物要自由落体寻求超脱了。其实我当时只有一个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念头,要呆坐在窗台上目送太阳归去。从主楼望出去,漫天的晚霞,如天边飘来绚丽的纱幔盖在莫斯科的肩头,湮没了城市的浮躁与喧嚣,莫斯科在霞光的呵护中变得恬静安详。夕阳慵懒地,一点一点地滑进天际边彩云层叠的纱床里。在莫斯科,我喜欢一个人的黄昏,但如此黄昏不会也不应被我独享,不知主楼五千多套房间中,此时有多少人在自己的窗格子里与我一起欣赏这道风景呢?

  主楼是莫斯科大学的标志。二战后,斯大林下令在莫斯科建造了被称为七姐妹的七座建筑,莫大主楼是七姐妹中的大姐大,因为她最巍峨,还因为她站在高岗上。这个高岗地位了得,是莫斯科之巅,虽然此巅海拔仅220米,大名起得像绰号一样草率——“麻雀山”。其实苏联时期它一度有个威严的名字——“列宁山”,可是苏联散伙了,列宁也不威风了,“麻雀”又复辟了。个人觉得首都的至高点还是应以英雄命名,好比一个名叫“二麻子”的人和姚明一样都是高个子,可听上去二麻子比姚明矮了一大截。说这话我也不怕得罪麻雀小兄弟,毕竟它们也没什么民族荣誉感,一旦飞上枝头,就自称凤凰了。

  为了让大家对这座远在莫斯科的楼房印象更鲜活些,更有共同语言一些,我不得不提这件事,有位著名的人曾经在这座楼里说了一句著名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话音一落,礼堂里热泪纵横,掌声雷动。
  隔壁宿舍的女同学冲进屋来,说走廊上莫名出现了一只名贵的俄罗斯蓝猫,她想去戏弄一番,需要我去厨房替她照顾甜汤。俄罗斯人喜欢猫,主楼里到处是猫的身影,不过这群猫咪的先祖多半是被学生收养的野猫,莫大学生用好鱼好肉制成糖衣炮弹攻击野猫,灭其斗志,将其驯化成百依百顺的宠物,在碉堡般的主楼里安身立命,繁衍生息,它们的后代再被更多的爱猫人士领养,分居在主楼的各个房间。主楼猫多,但皆草根出身,一只高贵血统的俄罗斯蓝猫确实罕见。

  我叉腰站在厨房中间,哈欠连连,实在看不出甜汤有被照顾的需要。黄豆大小的火苗,脸盆口径的汤锅,怕是加热快不过散热,再熬一两小时也沸腾不了。这时有人捧着一小盒木炭进了厨房,冤家路窄,是去年游行时的“中指姑娘”。虽然我每天对着电脑屏幕与她眉目传情,但这一年,她变了很多,以至于我几乎无法辨认出她就是我的桌面女孩。我的桌面上是一个焦灼、狂躁、金属质感的少女,而眼前这位一袭白色纱裙,麻花辫从脑后绕到胸前,不施粉黛,淡泊恬静如一汪清水。烈酒变清水,这是多激烈的质变啊,正常情况下,此时照面,我顶多多看她两眼,依稀觉得似曾相识,却始终雾里看花,拍扁了头也判断不出识还是不识。可现在,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今天早上,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地往我脑子里烫了个无法修复的疤。

  ……早上,第一堂课尚未开始,这个清水气质的姑娘冲进教室找我,我见她好生面熟,遂作宝玉状暗地感叹:“这个妹妹我见过……”正要检索大脑里存储姑娘的数据库,回忆这是何时何地哪一段艳遇,冷不防她已跳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一阵痛骂,俨然一失控的女纳粹。猝然、震撼、杀气腾腾,堪比德军“闪击战”突袭苏联。我惊诧:人竟可以表里不一到如此地步!过滤掉连篇脏话,提取了主要内容,我终于明白这场闪击战的导火索是我未经许可拿她的照片参加了新闻图片展。照片挂在新闻系大半年,老师同学秘书工人都熟视无睹了,突然一天有人跳出来捍卫肖像权,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日期:2010-11-24 10:09:27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
  连载⑥——凭什么日本相机好?
  导火索燃得太久了,等你已经忘记这枚炸弹,它突然爆炸,炸开花的不是战场,而是生活……
  现在,在宿舍厨房里,我竟然又碰到她。难道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房管也太会开玩笑了吧,虽然我深爱她的照片,但不代表我喜欢活生生的她,我不希望生活中和任何易燃易爆的物体近距离接触。我佯装记忆受损,不动声色,全身心地关爱那锅甜汤。她更是悠闲自在,哼着小曲,点燃炉子顺手把打火机放在厨案上。是一只银色树皮纹路的纪梵希,有钱人的玩意儿,我不由得快速打量她,衣着饰品都十分考究,贵族气派,难怪如此飞扬跋扈。她用小镊子把盒里的木炭整齐排列到天然气炉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木炭一点点由漆黑变得灰白再变得通红赤亮。突然,她扭头看看我,说:“你很会照相,对吧?”

  对于这个话题我心有余悸,琢磨着是否要理睬她。
  她接着说:“我叫季阿娜。你呢?”
  我尚未决定是否理睬她。
  “喂!你是不是很会照相?”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又开始不好好说话了。
  “我叫吴奕。不要称呼别人‘喂’。俄罗斯不搞素质教育啊?”

  “呜——咿——”她拖着长音念我的名字,像是找到什么乐子,高兴得眉开眼笑。我突然觉得“喂”是个多么有素质多么体面的称呼啊。她寻味着我的名字,诧异地问:“你不是日本人?”
  我根红苗正,哪里像日本人了?难怪她冲进教室骂我时一口一个小猴子,敢情把我当日本猴了。“小猴子”是她称呼日本人的专有名词,好比我们叫日本人“鬼子”,韩国人“棒子”,俄罗斯人“毛子”。
  我掷地有声地说:“我是中国人!”
  “啊哈!我也是中国人!中文名字叫万紫。”她冷不防来了句中文,让我浑身别扭。她长得确有九成东方神韵,我本该判断她是中国人,但是之前她都是讲俄语的,加之脏话飚得干净利落,口音纯正,极有本土特色,使我误以为她是鞑靼族人(鞑靼族——俄罗斯少数民族,鞑靼蒙古族侵略统治古罗斯地区留下的后裔)。
  “这个忙你非帮不可了,走,跟我走。”话音未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我就往外走,又一次用“闪击战”打得我措手不及。
  “妹妹,我没打算帮你。”
  “帮了我,你我就扯平了。”
  “我可不欠你什么。你那照片是时事新闻报道需要,没经过你同意,也不构成侵权。懂?”
  她沉思了一下,撒开手,我暗自欢喜她悟性之高,一点就透。谁知她是想起了炉子上的小木炭,回头去稀里呼噜钳进盒子里,又拖着我要走。有没搞错?白天还视我如阶级敌人,现在又来攀老乡套近乎?我还能莫明其妙地去帮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做莫明其妙的事了?我运足内力,十趾抓地,屹然不动。她扭头瞪我一眼,举起通红的木炭,一副要跟我同归于尽的样子,为了双方父母我只好屈服了。

  被掳走的路上,我问万紫,为什么认定我是日本人,她说因为我用日本相机。我很无奈,每个搞摄影的都很无奈,日本摄影摄像品牌充斥了国际市场,要抵制日货,不容易啊。后来我换了个莱卡。万紫说,作为俄罗斯人,她也恨德国,我暗笑:这女的一副纳粹嘴脸,她有资格痛恨法西斯,嫌弃德国人吗?我想苏联还和美国冷战过呢,柯达怕是也看不顺眼。万紫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热烈的爱国主义者。

  收集照片就是收藏世界、收藏时间,那些被剥夺了过去的人比我们更热衷于这种收藏。战后的日本、德国不得不与自己的过去割裂,于是国民成了最热情的拍摄者,内需迫使相机制造业发达起来,我猜是这样的吧。
  日期:2010-11-24 11:39:14
  《趁现在年少如花》千喜/著
  连载⑦——相机像把手枪,不要随便指着我
  我跟着万紫穿过主楼地下通道来到楼后的空地。有三个人躺在草地上抽水烟,发出咕噜噜的水声,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水烟,我们山坳坳里老乡们玩剩下的,如今竟成了风靡欧美的抽烟时尚,因为烟料是水果制成,焦油、尼古丁含量极低,还贴上了健康卫生斯文高雅的标签。乡亲们玩剩的东西,如今引领了欧美时尚,我多少应该表现出一些可以升华为民族自豪感的沾沾自喜,但不知为何我总是联想到祸国殃民的鸦片烟枪,甚是厌恶。

  万紫兴奋地介绍我:“看!我找来了摄影师。”正吞云吐雾的三个人也来了精神,叽叽喳喳争论起来。一会儿中文一会儿俄语,乱七八糟。只是依稀了解到,他们是魏何、大周和克拉拉。四位是多年好友,拥有一个名为“红殇”的乐队, 万紫是贝司手,鬼魅艳丽的克拉拉是主唱,俊美的魏何是吉他手,暴躁的大周是鼓手。他们筛出几首作品,灌了一张唱片,现在要拍封面了。这个小团体里三位中国人,唯有克拉拉是俄罗斯人,克拉拉与万紫十几年的好友,在万紫的熏陶下,略通中文,中文造诣达到能囫囵五句礼貌用语和一句经典国骂。

  所谓的个性张扬就是指:我要坚持我的,否定你的,还就不告诉你为什么。这个乐队个性尤其张扬,各持己见,上千平方公里的莫斯科愣是没有一块能把他们四个圈在一起拍照的地方,最后万紫说:不需要目的地,咱们去扫街,走到哪拍到哪。
  次日,我开车到红场旁边与他们汇合,这是我最喜欢的集合地点。巨大的莫斯科城以红场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像这种没有目的的出游,城中央无疑是最好的起点。加之俄罗斯人毫无时间观念可言,难免傻等,红场是适合等待者自娱自乐的好地方,可以在露天茶座喝杯咖啡,或者去克里姆林宫西北侧的亚历山大花园独自散步,这里还有一道特别的风景——几乎每天都有身着婚纱和礼服的新人在这里驻足,按照传统,新人要在婚礼当天来此瞻仰无名烈士墓,向烈士献花,感谢他们带来今天的和平。等待时我都带着相机,日复一日拍摄红场和克里姆林宫,但永远不会有两帧同样的画面,它们每日都在变换表情。

  我到了红场,一看只有魏何到了,塞着耳机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听CD,我招呼他,他拔掉耳塞走上来,微笑着说:“来这么早?怕是要久等了,姑娘家本来就爱迟到,何况她们是俄罗斯人。”
  我会心一笑,俄罗斯人虽然看重承诺,却从不守时。这可能源于他们率性的基因;也可能和地理气候有关,地域过分辽阔,难以估算时间;或者是在寒冷的冬天,一场暴风雪,会改变你所有的估算。
  魏何客气而友好地对我说:“今天要辛苦你了。”
  “没事,俊男美女是我喜欢的题材。”被强掳来拍片,我本来满腹牢骚,可是面对如此谦和的魏何,我又忍不住客套一番。
  魏何浅浅一笑,我惊诧,男人的笑容可以这么干净、温润,像初中时邻班的班花。真是荒诞的联想,我定定神,对他说:“上车吧。”
  魏何上了副驾驶座,从自己的随声听里拿出一张碟,递给我:“听听我们的作品吧,或许对今天的拍摄有帮助。”我把它放进了车的音响,一个空灵清澈的声音流淌出来,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诧异地问:“这是克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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