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15节

作者: 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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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来到土坯垒的炕前,发现大福已经烧得不认人了。大福妈是个苦命人,可不能让她“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他把冯九思的5块钱掏出来,跑出去打了5毛钱烧酒回来,然后把大福身上脱了个净光,用手蘸着烧酒,从头顶到脚心奋力地搓擦,口中不住地叫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你娘怎么办?我这就要走了,顾不上她了……”
  杨炳新从来也没钱娶亲,大福妈自愿跟他一起苦熬过日子,这份情义就不用多说了。但最让他承受不起的,是他没能给他们娘儿俩带来任何好处,因为他没钱,没时间,没本事,他什么都没有。
  “你要活过来,小子!”大福的身子越来越软,在他的手下就像是面条似的。大福妈在炕下已经昏死过去几次了,邻居们都挤在棚屋内外,虽然在劝解,在帮忙,但这种事情他们见得太多了,也就显得很麻木。
  一碗酒用光了,他又跑出去打来第二碗。棚屋里的味道像是一群醉鬼刚刚吐过一样难闻,大福妈也已经人事不省。他伸手试了试大福的鼻息,还活着,但很弱,非常弱,于是他将大福抱在怀中,用酒在他的前心后背用力揉搓。他清楚地感觉到手下一根根细细的肋骨,薄薄的满是泥垢的皮肤在起皱,变红,发紫,渗出血来……
  终于,大福身上凉爽起来,轻轻地咳了几声。这细微的声音将大福妈唤醒,她猛地扑将上来,抱住儿子痛哭不止,这让杨炳新越发地感觉自己对不起这娘儿俩。领导已经下达命令,让他办完这件案子就去沈阳,他必须得离开他们母子。更让他难过的是,组织上根本就不知道有他们母子,这也就意味着,在他离开之后,他们得不到组织上的任何照应,哪怕一斤杂和面的照应也没有。而他自己又是个没本事的人,到了天寒地冻的关外,自己怕是连件厚棉袄也挣不上,更不要说给他们母子寄钱了。要是他弟弟还活着,还可以托他照应他们,现在弟弟也牺牲了,没人可指望了。

  实在不行就让大福妈另嫁他人吧。看着大福妈痛哭中像树叶一样颤抖的肩膀,他知道,虽然为了党的事业舍弃“家人”会让他感觉豪气冲天,但是,如果他一旦将这句话说出口,街坊邻居就必定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唉,别人这样看他无关紧要,但他不想让大福妈认为他当真无情无义。
  我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他真想大吼一声,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好把剩下的钱全都塞进大福妈衣袋里,又拜托邻居照应他们,然后一跺脚离开了。
  天上飘着疏疏落落的小雪,街头的工事终于拆完了。他不知道日本兵为什么要拆掉这些工事,也没闲心想这些事情,因为他已经饿得眼前金灯乱转,手脚战抖不停。一个娃娃脸的日本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塞给他半盒那种臭哄哄的日本香烟,他捏在手中,一步一步往冯九思给他的地址赶去。
  他知道那是冯九思的家,在此之前他便知道,组织上也知道。那个地址在墙子河南边,他绕道走过黄家花园铁桥,再往东走一段就到了。
  他看到那座房子的一层还亮着灯,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房门大开着。他站在街角上仔细观察,没发现门里有什么动静。这是怎么了?出事了?他假扮路人,从街对面快步走过,看到门里没有人。回身来到街对面,再次快步走到门前时,他发现“大象”倒在门边。果然出事了。如果“大象”牺牲了,冯九思也必定凶多吉少,更要紧的是,他们正在调查的案子也就没了着落。

  他隐在门边向里望去。如果此时里边还有敌人埋伏,他两手攥空拳可对付不了。这时,他发现楼梯下有一只巨大的铸铁取暖炉,边上立着一根粗壮的通条。他先伸手在“大象”的鼻端试了试,然后小心地跨过“大象”的尸体,伸手拿起通条,再往里边看,厨房里没有人,猛地拉开一个小门看看,发现地上蹲着个白瓷的家伙,也没有人。

  他担心夜间巡逻的巡捕发现“大象”,便轻轻地将他的尸体拉进房里,然后只把门虚掩上,免得万一需要撤退时不方便。他现在必须得冒险上楼,因为他担心冯九思会牺牲在上边。二楼只有一个小厅和一扇门,他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街灯的光亮从对面照进来,房中没有人,冯九思不在,杀死“大象”的凶手也不在。
  他很希望冯九思是去追赶凶手,而不希望冯九思本人就是杀死“大象”的凶手。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现在才理解组织上为什么要调查冯九思这么久,这个家伙确实神出鬼没。
  突然,他听到柜子里有声音。莫非里边埋伏有敌人?他没敢碰柜门,而是抓住柜子的边缘用力一拉。衣柜向侧面轰地一声倒下了,柜门被摔开,从里边滚出一个人来。他用通条的尖端对准那人的咽喉,这才看清,原来是他妈的“翠鸟”。他伸手拉掉她嘴上的毛巾,恶狠狠地问:“是冯九思绑的你吗?”蓝小姐惊恐地点头。他又问:“楼下的‘大象’是他杀的吗?”蓝小姐摇头。他叫道:“你他妈的给我说话。”蓝小姐喘了几口气才说:“我被捆在屋里,他下楼去了,然后响起枪声,不知道是谁杀的。”

  他拼命地转动脑子,希望能跟上事件复杂的变化。“大象”被杀,冯九思不在,蓝小姐被绑,他有理由认为这是冯九思杀人后潜逃,但让他不理解的是,冯九思为什么会放过“翠鸟”?既然他已经杀了“大象”,为什么不把她一起杀掉?难道真的像冯九思“坦白”的那样,他每天只杀一个人?
  这时,屋顶的电灯突然亮了起来,他急忙转身,发现冯九思正举枪站在门口,再往下看,才发现他没穿鞋,难怪没听到他上楼的声音。

第十二章

  是生是死都在这一刻了,他握紧通条,估算着一步跨上床再扑到门边的距离。不想,冯九思却把枪放下,怒道:“你这个混蛋死哪去了,怎么现在才来?”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回骂,因为他确实有错。这时冯九思又没好气道:“你先把她解开,然后赶紧下楼来。”说着他便转身又下去了。
  显然冯九思不是杀人凶手。杨炳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感觉有些愧疚,认为自己不应该对自己的同志如此不信任,哪怕像冯九思这种“狗少”似的同志。
  被解开捆缚的蓝小姐将双手抱紧在两肋间,坐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喘气。他只好独自下楼,看到冯九思正把“大象”拉进那间有“白瓷器”的小屋里,将他放在一块油布上。
  他问:“你这是干什么?”冯九思没回答,只是让他到厨房里拿把刀来。他来到厨房,看到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饭菜,有大白馒头、肉丸子、鲫鱼、白菜……他饿狠了,捏了个肉丸子放在嘴里,这才拿着刀回来。
  冯九思问:“凶手是不是原本也想割‘大象’的舌头或者鼻子,因为时间来不及,这才把枪塞进他嘴里开了一枪?”他反问那又怎么样?同时发觉肉丸子不够咸,富人吃的玩意儿不下饭。

  冯九思说:“昨天晚上安德森在这儿见过‘大象’,我可不能冒险让这个混蛋认出他来。”杨炳新一下子就明白了,冯九思这是想学着凶手的手段给“大象”毁容。他忙说:“这可不成。”冯九思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这个案子一天两早晨可破不了,至少还得几天,要是让安德森知道了‘大象’死在我家里,他必定会跟我纠缠不休……”

  “那也不行,不能这么干。”杨炳新绝不能让这个没有阶级感情的混蛋拿刀在自己同志的脸上乱割,绝不。但他又不得不控制住情绪与冯九思商量,免得将他惹恼了故意对着干,于是他说:“实在不行,我们把尸体运出去,找个地方放下,然后明天派人过去认领。”冯九思却没心没肺地一笑说:“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是领导嘛……”

  这时,蓝小姐哆哆嗦嗦地从楼上下来,对他们说:“我该走了。”冯九思说:“你还不能走。”蓝小姐说:“我不管你们是‘国共合作’,还是‘官匪勾结’,或者是叛变革命,这里边都没有我的事。”杨炳新巴不得这个脱党的女人赶紧走,但又担心她对冯九思的身份已经起了疑心,给他带来危险。不想,却听冯九思对蓝小姐说:“参与过‘吉田事件’的人已经被杀死了5个,你会不会是凶手的第6个目标?”

  蓝小姐的脚立刻便像被钉在门边,不动了,口中却问“你到底是‘谁’?”
  冯九思没有回答,而是望着杨炳新。他也不能回答,因为这是党的重要机密,尽管冯九思正在受审查,但他的身份仍然是重要机密。于是他对蓝小姐说:“你哪也别去,什么也别问,有什么事等我们忙完了再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们必须得尽快把“大象”的尸体运走。杨炳新对冯九思说:“你先等一会儿。”他跑进厨房,掰开一个大白馒头,夹上两个肉丸子,三口两口塞进嘴里,然后又弄了两套,一套自己拿在手里,一套塞在“大象”手里,这才把“大象”用油布包好,扛在肩上走出大门。尽管他不迷信,但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同志饿着肚子“上路”,只是,昨天他那一奶同胞的弟弟下葬时,手中却只有一块杂和面的窝头。

  他咬一口手中的馒头夹肉丸子,又回头去看冯九思的脸色,发现这家伙面无表情,只是很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明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去抓饭吃很丢脸,若是往日,即使饿死他也不会去看那些东西一眼,但是,今天一整天,甚至今后接连好几天他都要拼死追踪凶手,要替死去的同志报仇,所以绝不能先被饿倒。与党的事业比起来,个人的脸面就像裹脚布一样无关紧要。

  11
  已经是早上5点多钟了,街上偶尔能见到行人,但天色还很黑。冯九思把手枪藏在衣襟下,跟在杨炳新身后掩护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担心邻居,一来是这些公寓的双层玻璃窗隔音很好,二来是即使邻居们听到枪声,也没有人会在这战乱年月里多事。倒是蓝小姐让他有些为难,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中,因为她很可能会乘机逃走,但他又不想当着杨炳新的面再将她绑起来,无奈之下,只好把她带在身边。

  冬季的清晨最冷。杨炳新扛着“大象”在前边走,步子迈得很大,显得一点也不吃力。蓝小姐身上虽然穿着皮裘,下身却像洋人那样只穿着长筒厚袜和高跟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战抖着紧跟在他身边,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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