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26节

作者: 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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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来他感受到的不信任和冷落,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莫非从一开始他们就在疏远我,没把我当成自己人,更没把我当成真正的同志?他心中痛苦,却又无处可诉,便来到蓝小姐的房间,让茶房给他叫了一个应时当令的银鱼、紫蟹火锅,又烫了一壶山西“老白汾”,自斟自饮,其实却是在生闷气。
  该死的杨炳新有什么了不起?竟敢把我给甩了!不错,你今天确实杀掉了跟踪的凶手,解除了我对你的怀疑,为此我可以向你道歉,甚至可以摆酒请客,告诉所有的同志,说我冯九思是个小肚鸡肠,多疑好猜忌的臭丨警丨察,而您老人家才是真真切切的革命同志,但是,这些也只能证明我敢于认错,知耻近乎勇,证明你并非像我怀疑的那样是个叛徒而已,却证明不了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有能力保护“百灵”周全,因为,“吉田事件”已经证明,你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战地指挥……

  倒霉的上级领导也是,明明知道我跟杨炳新这个混蛋合不来,却偏偏派他来跟我合作,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找别扭吗?再者说,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就应该早早通知我,对我说,冯九思同志,鉴于你在工作中的表现并不能让我们放心……或者说冯九思同志,因为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我们无法再相信你是一个坚定的,无畏的,勇敢的,为党和民族可以牺牲一切的革命同志,所以,从今天开始,请您自便……如果是这样,我也就用不着再为你们牵肠挂肚,从此后我就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为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工作,或者是仅仅为自己工作,这便倒也让我少了些束缚,多了些自在……

  至于说小仓那家伙,每次见面都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其实傲慢得很,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岛国小民的贡高我慢,自高自大罢了;周孝存那老东西也不是玩意儿,明明他的手下也在死人,却还故作神秘,死活不肯跟我交流情报,说不定你老小子跟这起连环杀人案也有瓜葛,否则怎么会这么巧?还有茶房也不是东西,“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平日里得了我多少的赏钱,今天这火锅里煮的却不是在三岔河口用“花篮”从凌眼里钓上来的红眼珠金眼圈的银鱼,而是潮白河里的黑眼珠大路货,一毛钱就能买一大碗……

  他知道,不论是诅天咒地,还是怨天尤人,也都不过是给自己解心宽,出出胸中这口恶气罢了。他确实舍不得放下为之奋斗了十几年的理想,此前也绝没有过放弃理想的荒唐想法,但是,此前他的心中也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郁闷,这样六神无主,这样急需找人替他拿个主意。
  罢了,罢了!他将烧酒喝干,一跺脚一横心,便让茶房给他叫了一辆汽车。放眼天下,他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只好去找蓝小姐——既然领导不让他追求理想,他还是跟着蓝小姐到南洋过小日子去吧!
  该死的,这可是个没出息的主意,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办呢……
  汽车越过京山线铁路道口,车轮在铁轨上颠簸,让他酒劲上涌,感觉像是能打虎。也许这个主意没有错,真的,在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又没有任何前途的情况下,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才算得上是正经主意。
  他脚步趑趄,走进搭建在铁路沿线的棚户区。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他曾留心记住了路径,那户人家并不难找,但房中却空无一人。他用力压住酒意,大着舌头向邻居打听。邻居们说:“大福那孩子病得厉害,已经开始抽风,那位阔太太看着不对,就带着他们娘俩去医院了……”

  方才送蓝小姐来时,一见这间破房子,他的心里就不痛快。屋子里黑洞洞的,油灯上的火头比黄豆还要小,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贫贱之气,第一口吸进去便堵得他胸中作恶,只好慌忙退出来。他原本打算拦住蓝小姐,给她另找住处,不想,蓝小姐却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再没有出来。
  匆忙之中,他刚才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屋里有一盘炕,炕上坐着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病孩子,其他的一概没看清。他认为自己当时脑子迟钝得很,等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由杨炳新送他回交通饭店的当口,方才想到今天这件事他办得不漂亮——蓝小姐在人家借宿,他总得该给那妇人撂下些钱才是道理,照现在这个样子,蓝小姐半夜起来,怕是想喝口热水也没有,更不要说燕窝粥了。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家,也不知道这家人跟杨炳新有什么关系,原想问一问,却又实在张不开嘴。当真正的富人遇到真正的穷人时,感觉最窘迫的其实是“好心的富人”——这是他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汽车停在马大夫纪念医院门前,他跳下车直奔值班护士的房间。这是蓝小姐最信赖的一家医院,每个月她都会往这儿跑几趟,有小恙时当然是来看病,没病的时候她也来这里当几天义工。牧师说,耶稣基督的爱心会眷顾每一位上帝的选民,特别是像蓝小姐这种操持“不正当行业”却又有善心善行的好人,于是,她做起这类善事来也就格外起劲。

  值班护士很健谈,告诉他男孩得的是“猩红热”,舌头上已经起了“草莓斑”,病情非常危险,医生说若是能挺得过今晚,明天就应该有救了……他问蓝小姐在哪,护士说:“她们在观察室里,蓝小姐还没什么,倒是她的老妈子伤心得厉害,已经昏过去两次,医生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又吊上葡萄糖水,这会儿刚安静下来……”
  他在护士洪流般的话语中抢了个空当道声谢,便丢下她跑到观察室。他看到一位面色贫苦的妇人正躺在床上输液,身上盖着他给杨炳新买的那件黑棉猴儿,想必就是大福妈了;而蓝小姐则正姿态优雅地坐在一边喝茶,陪着她说话的是位满面痴醉的年轻大夫,想必已经被蓝小姐迷住了。
  一见他进门,蓝小姐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啦?”
  他没有回答蓝小姐的问话,因为她关心的那件事已经与他毫无瓜葛了。他先是尽责地向年轻大夫询问男孩的病情,又问都用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等到听说蓝小姐已经将住院押金交过了之后,他这才向焦急满面的蓝小姐赞赏地点了点头。
  蓝小姐显然对他的这种不紧不慢的劲头很不满意,便客气而又坚决地将大夫请出观察室,但还是礼貌周全地先给他引荐那位妇人:“这位是杨太太,是大福的妈妈,这位是冯先生,是杨先生的朋友。”然后她才将冯九思拉到门外,焦躁地问:“这个时候你怎么过来,‘百灵’那边出什么事了?”
  “原来你真的认识‘百灵’,却一直在对我说谎?”冯九思不由自主地厉声道。

  蓝小姐自知说错了话,但全无愧色,而是凛然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不但知道‘百灵’,也知道‘戴胜’你;‘吉田事件’那会儿,是由我专门负责跟‘百灵’接头,现在虽然跟她两年没见了,但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对组织上有多么重要,所以,你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要是她万一出了什么事,组织上说不定会怀疑到我的头上,认为是我把她给出卖了……”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对蓝小姐讲述了“百灵”所面临的危险,也坦然承认了杨炳新甩掉他和上级领导对他并不信任的事实。蓝小姐听罢这才平静下来说:“我这只是猜想,并不一定是实情,也许杨大锤错会了领导的意思,甩掉你并非是领导的原意……”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冯九思心中仍然在生杨炳新和领导的气。
  蓝小姐面色凝重地说:“我是个意志不坚定,主动脱离组织的人,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参与这件事,况且,上级领导在我脱离组织之后,曾特地找我谈话,大意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情报工作中最大的漏洞,所以,如果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来保守这个机密,最好的办法还是离开本地,远走高飞,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冯九思问:“那么你怎么回答?”
  蓝小姐苦笑道:“我脱离组织只是因为受不了那份苦,并不是想叛变出卖同志,领导相信了我的话,所以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
  冯九思忙道:“那你就赶紧帮我联系,我要面见上级。”
  蓝小姐说:“我的联系方法很慢,至少也得一两天,来不及的。”
  冯九思又道:“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把‘百灵’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蓝小姐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但是,如果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让‘百灵’的身份暴露或者被杀,到时候,即使领导不处置我,我也必须得自我了断……”

  与蓝小姐的这番谈话,让冯九思感觉像是正在经验一种宗教体验。当他心灰意冷,刚刚打算放弃理想,脱离组织,带着蓝小姐去过一种虽然自私自利,但又于人无害的小日子时,却意外地得到了“百灵”的确切消息。该死的,这种事可不能经常发生,否则他必定会因此而变得迷信起来。
  现在知道了“百灵”的下落,说不得,他就必须得赶去给杨炳新帮忙,因为他不相信杨炳新能将“百灵”保护得周全,就像他不相信在“吉田事件”中杨炳新全无责任一样。至于蓝小姐,唉,既然自己决定重新拾起理想,再次回到革命队伍中来,跟她去南洋过小日子的事也就不必再提了。为此他觉得蓝小姐很无辜,很是对不起她,便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用力抱了抱。

  蓝小姐在他怀中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明白了一切,但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休息室与大福妈道别,大福妈对他说:“老杨身上没衣服,你把这件棉猴儿给他带去吧。”说话间,她揭开盖在身上的棉猴儿,露出一身补了几十个整整齐齐补丁的棉袄裤。
  冯九思见此情景,心中不由得一疼,几十年没流过的眼泪险些涌了出来。杨炳新那混蛋真是不配有这么好的太太!他从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开了张两千元的支票交给大福妈说:“明天让蓝小姐陪着您去银行,立个折子把钱存上,往后好好照顾自己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不能再耽搁,便抱起棉猴往外走,蓝小姐像小媳妇似的乖巧地跟在他身后往外送。他说:“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说不定今天夜里就能真相大白,等明天一早我就过来接你,带你去买首饰、听戏、吃大餐……”
  但蓝小姐却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是去不成南洋,我们也一样可以过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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