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悲秋》
第20节

作者: 昉溪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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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11-18 09:58:30

  雪,漫无边际的飘荡,伴随风雪飞舞的是那有气无力的号子声。
  监工干部躲在帐篷里休息,偶尔也把头伸到帐篷外望望,但见雪花飞舞,冷风灌脖子,又赶紧把头缩回去,裹紧军大衣,靠着椅子打盹,反正劳改犯在干着呢。
  各队进展非常缓慢,我们四中队却已接近尾声,渠里的淤泥通过倒拉器像输送带一样源源不断送上大堤。
  总场场长知道三分场四中队发明了一种新型机械,马上率各分场干部来我们中队开现场会,我们队长向与会干部介绍倒拉器的巨大作用。
  我们中队五个倒拉器车轮飞转,一车土一车土往大堤上飞,干部们看得目瞪口呆。
  各分场干部回去后立即派人,制作倒拉器,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天,几十里的大堤上到处竖着倒拉器,一片欢声笑语。
  话又说回来,倒拉器虽然好,却也很辛苦,每个推车人每次至少要推七八百斤土。如果装土的筐子大,一车要装一千多斤,没有一定的体力是驾驭不了的。拉车的人就更辛苦,一天十几个小时在坡上跑上跑下,两腿酸疼不说,单是两个肩膀被绳子磨得火烧火辣就受不了。有的人肩膀磨肿了,只好用双手扛住绳子拽。肩上的衣服磨烂了,再垫上一层,又磨穿了,垫啥都经不住那根粗绳整天整天地磨。

日期:2010-11-18 10:26:55

  人总是很聪明的,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有人在肩上缝了两个轮胎鞋底,这东西耐磨,减轻了皮肉之苦。
  流着汗,喊着号子,扛着鞋底,背着纤绳,无数衣衫褴褛的囚徒在风雪中运土筑堤,他们祈盼年三十晚不要在风雪的大堤上辞旧迎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竣工前一天,当我推着一车土上坡的时候,倒拉器上的绳子“嘣”的一声,断了。
  有人惊呼:“绳断了!”
  绳一断,一千多斤的独轮车像脱缰的野马向我反冲了过来,我正推在斜坡上,使出全身力气也难以阻挡这往回倒的车子,无数的目光都惊呆了。
  “大川,赶快将车把往下压!”有人在提醒我。
  可我怎么压得住呢?我双腿发软,两手发抖,接连后退,眼看一千多斤重的车子要从我身上压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正遇上组长从坡上回车下来,他什么也不顾,将手中的车子一甩,霎时间就冲到我的身边。他伸出一只手托住我的臀部,稳住我后退的身子;另一只手把反冲下来的车子往地上压。但由于巨大的惯性作用,滚动的车轮一时阻不住,组长立即把自己的脚伸进车轮底下,遏住车轮的下滑。桀骜不驯的车子终于被组长征服了,就在这同时,我听见车轮底下“啪”的一声响。
  当旁边的人冲上来帮忙时,我逃脱了一场灾难,组长却站不起来了,他的脚被车轮压断了。
日期:2010-11-18 10:27:51

  组长从此再也站不起来,队长给他办理了保外求医的手续,打电话叫来组长的亲属把他接回家。
  我用板车将组长送到东风大桥上,组长的妻子接过我手中的板车,默默地走了。
  走了一节路,坐板车上的组长回头向我招手说:“回吧,后会有期。”
  热泪填满了我的眼眶,我向组长不断挥手。
  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突然问自己,他在我的心中会消失吗?
  猛回首,见大堤上还竖立着一个倒拉器。
日期:2010-11-18 10:31:05

  我调三分场四中队时,正是秋收季节,割稻时经常看到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头戴草帽、手提箩筐,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捡拾稻穗。人,恐怕只有老了,才懂得珍惜每一粒劳动果实。
  金灿灿的阳光,平展展的稻田,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他的筐中拾取的仅仅是稻穗吗?是不是也捡拾了他一生中遗失的故事?
  夕阳西下,晚霞灿烂,红通通的霞光映红了群峰。老人佝偻着,一穗一穗地捡拾着遗漏的稻穗。偶尔他也站一站,抬首望望远处的山水。他在思考着什么?是不是该回家了,还是想怎样才能像晚霞一样守住一生中最后几缕云烟?

  他掂掂手中的箩筐,似乎还嫌不够多,于是重新躬下不怎么灵便的腰,继续捡拾丢失的稻穗。
  他有条不紊、一块田一块田地捡。经他捡过的稻田,别人很难再捡到一根稻穗,只有干枯的稻茬昂首云天。
  起初,我以为这个老人是农场周边的老百姓,因为农场离老百姓的村庄并不遥远,平时常有村民跨过护场河来农场割草、拾柴、放牧。
  后来我在打谷场又看见这个老人捡拾稻粒,一打听,才知道他也是服刑人员。
  打场的人有时不是那么和很细心,或者说有点无所谓,扬稻时往往将好的稻谷当作秕子扬了出去。飞出去就飞出去吧,反正稻子有的是,还在乎那么几粒?几滴毛毛雨,小来西。
  可是这个老人却不那么看,每天黄昏都要到打谷场转一趟,如果看见场边地拐有洒落的稻谷,他马上就拿把扫帚将星星点点的稻粒集中在一起,然后用簸箕将稻粒中的秕子簸掉。一点一点地扫,一点一点地簸,积少成多,老人每次都能扫满一桶稻谷倒进粮仓。
日期:2010-11-18 10:33:00

    打谷场上最大的浪费,并不是抛洒在场边地拐的稻粒,惊人的丢失是老天爷突然下暴雨,满场的稻子短时间内无法全部收集,大量的稻谷霎时间被暴雨冲进打谷场两边的小水沟,然后顺着小水沟源源不断地流进大渠,淹没在过膝的淤泥里。这时你想挡也来不及,暴风雨容不得你喘一口气。
  农场的打谷场一般是泥筑的,中间高,两边低,形成一个斜坡。这样的构筑有一个优点,雨水停不住,容易晾干;但这个优点中也存在缺陷,骤雨容易在短时间内沿着斜坡冲走谷粒。每年双抢都要遇到这个问题,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用血汗换来的粮食白白地流失,大家都很痛心。可是事情一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大家马上就忘记,以至于常常造成损失。也许是公家的东西,没有人操那份闲心;也许是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听之任之。

  然而这个问题被一个人发现后,立即有效制止。这个人是谁?捡稻穗的老头子。
  他在每条通向大渠的小水沟的末端埋下两根木棍,在两根木棍之间用细铁丝缠住一个能流水却不能漏稻谷的竹篱笆。暴雨一来,打谷场上冲下来的稻谷统统被阻在篱笆的后面。暴雨过后,老人把捞起来的稻谷晾在竹簟上,晒干扬尽,倒进粮仓。
  据队长统计,仅此一项,老人每年要为中队增加几百斤稻谷,如果加上他捡的稻穗,可达千斤。
  这个老人弯腰曲背,腿又瘸,走起路来喜欢把左手搭在背上,右手随着脚步的移动,一甩一甩的。右眼皮上有块伤痕,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球,等于少了一只眼。
日期:2010-11-18 19:39:40

  我问小组长说:“这个老人犯了什么罪?”

  组长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搞不清楚,只听说四清运动中工作组将他的富农成份改为漏网地主,理由是他家有一片山林土改时没有上报。老人说这片山林土改时是他老丈人家的,后来老丈人死了才归了他,怎么能把账算到他头上呢?他一生务农,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犁耙耖样样都会用,世上哪有劳动的地主?工作组说他诡辩,又给他戴一顶帽子,叫顽固地主。漏网地主,劳动地主,顽固地主,一个人戴了三顶帽子,可见是个名牌地主。工作组开批斗会整他,老人气不过,在会场上大骂工作组害国殃民。在当时的形势下,居然敢骂工作组,这还得了?于是把他关进了公丨安丨局。

  “他肢体不全,怎么能务农?”我又问。
  小组长告诉我,老人原先并不驼背瘸腿,眼也不瞎,而是多年的改造生活把他折磨成这样的。老人一开始在煤矿里改造,那是一个土煤窑,每一车煤都是靠人工拉出矿井。拉煤的坑道又矮又窄,拉煤人必须像狗一样地爬行,才能将煤炭拉出坑道。成年累月在坑道里拉煤,背能不驼吗?一次拉煤没注意,飞溅的煤矸石砸伤了老人的脸和腿,从此成了一个残废人。伤好后,不能再拉煤,一脚踢进了农场。

  “身体残废了,即使在农场,又能派什么用场?队长倒是有办法,让他捡稻穗,每年给国家增加上千斤粮食的收入,真是用人有方。”我不无讥讽地说。
日期:2010-11-18 19:42:14

  组长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你小子读书可能还可以,看问题嫩了点。”
  “这话怎讲?”
  “你知道老人在队里的真正职务是什么?”
  “这还用问,捡稻穗。”
  “没看准吧。告诉你,老人在队里真正的职务是粮油库的管理员,整个中队的粮油食品全由他掌管,队长从来没有分配他捡稻穗。”

  “没有叫他捡,他为什么要捡?”
  “不知道。”
  “是不是有什么好处,比如立功、奖励、减刑什么的。”
  “屁!”
  “让他管粮油,队长放心吗?他可是个老地主,无产阶级专政的主要对象。”我不解地说。
  “废话!我们谁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关键看你现在的表现。重在表现,这是队长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那我以后也去捡稻穗,表现表现。”
  “那就要看你的造化喽。”组长笑嘻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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