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行，我不行，我要向蚂蚁学习。”老头子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和霭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秤米。”我递上队长批示的字条。
　　老人一颠一跛，摇船似的将我领到粮油库房。
日期：2010-11-19　11:29:47

　　老地主每天用在管粮油上的时间并不多，不就是给伙房秤米发油吗？但是他每天都不闲着。
　　补雨衣就是他的一个重要任务。
　　每当下雨，政府干部给每个服刑人员发一件塑料雨衣。塑料薄膜毕竟不是油布，当然不太牢固，有的犯人也不珍惜，半天下来就把一件好端端的雨衣磨成许多洞，不是这里裂了，就是那里断了。雨一停，随手一甩。破雨衣谁穿？田埂上、麦地里，经常可以捡到破雨衣。
　　老地主每次拎个篮子下田转一趟，准能捡到几件破雨衣。他把这些雨衣洗净晾干，戴着老花眼镜，一针一线地缝补。补好后交给管工具的老李，下雨时发给大家再穿，节省一点新雨衣。
　　但是大家都不愿意领用这种缝缝补补的雨衣。为什么？是不是嫌补过的雨衣不好看，不好穿？也许这也是原因，关键是线缝的地方都要渗水，穿和不穿没有多大区别。
　　这的确是个问题，老地主向队长反映。
　　队长花钱给老地主买了个电烙铁，用电烙铁焊裂缝，可以杜绝渗水的弊端。
　　一个电烙铁为队里节约了开支。

　　补完了雨衣还要给牛棚里编绳索，队里十几条大水牛一年要用不少绳子。
　　老地主将平日捡来的长绳短绳统统拆开，理顺，然后用土制的绞绳机慢慢摇。
　　阳光下，老地主跛着脚来回走动，将三股绳绞在一起，渐渐拉长。
日期：2010-11-19　11:31:38

　　我坐在屋檐下掰玉米，眼睛却望着摇绳的老地主。
　　冬天的阳光已经没有什么多大的热量，老地主的额头却沁着汗珠，一双手裂了不少的口子，鲜血从那里洇出。他头发干枯而蓬乱，眼睛里尽是灰色的浑浊的水。他的嘴随着手的用力微微张着，失去了门牙的嘴巴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这个黑洞曾经咽进汗水，咽进幸福，也咽进痛苦；这个黑洞曾经吐出歌声，吐出亲情，也吐出愤怒。如今，在岁月的尽头，在掺着灰尘的阳光下，这个白发如絮的生命仍然在燃烧，尽管火势不是很旺。我想，这个形象向我昭示了什么？

　　同情他、怜悯他吗？我自己不也正以全部的精力向他靠拢吗？我把童年抛了，把青春抛了，把父母抛了，为情感和事业的追求，我几乎抛弃一切，还有什么资本去同情别人？
　　是的，为了理想，我可以在万劫不复的长河里，封杀我其它的欲求，我可以任身体颠沛流离，可以让头脑中美好的故事破碎，可以在众叛亲离之后，勇气依旧，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我往往不明白，奔奔波波、匆匆忙忙的人生究竟在追求什么？在时光隧道的尽头我会得到什么？
　　忙得像陀螺似的老地主似乎没有我们这么多困惑，他仍然精神焕发，把三股细绳绞在一起，延伸，延伸，再延伸，尽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看着老地主，我想起了那些蚂蚁，那些永远忙碌、永远不畏困难、永远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蚂蚁，那些没有地位、没有权利、只配劳动的蝼蚁。
日期：2010-11-19　14:08:54

　　冬训已近尾声，开始讨论一年来哪些人改造表现好，可以记功。队长叫我给老地主写份年度总结报告，言下之意老地主今年的改造表现够得上记功。当我问到老地主为什么能积极改造自己时，老地主竟然讲不出原因，他还说自己改造并不积极，没有干什么大事，比不上大田组的人风里来雨里去忙忙碌碌地干了一年。我提醒他，比如捡稻穗、补雨衣、编绳子，那不是积极的表现吗？老地主轻描淡写地说，那不是积极，在家他也是这样，劳动惯了，改不过来。

　　劳动惯了，改不过来，老地主把自己一生的忠诚勤俭淡淡地概括为两个字：惯了。
　　尽管老地主对自己的改造并不在意，据说立功授奖名单中还是有老地主的名字。
　　在上报审批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当晚开大会宣布名单，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晚上七点钟，院子里挂起了马灯，指导员、队长、管教干事都来了。
　　服刑人员拿着小板凳，排着队，由各小组长领着，从各个工棚里走出来，按照预先划分的区域坐定。
　　黑压压的一大片，却没有喧哗声，很安静。

　　管教干事简单总结了一下冬训的情况。
　　“今年冬训总的情况是好的，经过学习、讨论，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当然也有部分人学习态度不端正，通过教育，也都有了进步。这很好，有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了。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以全新的姿态投入春耕大生产。下面请指导员宣布立功授奖名单，大家鼓掌欢迎。”
日期：2010-11-19　14:10:22

　　在一片掌声中，指导员宣布了名单，一共五人。
　　“对这些人的表彰大家有没有意见？如果有，尽管提，只要是正确的，我们都欢迎。”指导员微笑着说。

　　很长时间没有人发表意见。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政府干部已将人员定了，说与不说，有什么作用？说得不好，反而招惹是非。
　　沉默。
　　正当管教干事站起来准备宣布散会时，人群人响起一个声音：“老地主牛劲不能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