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5-07-22 19:56:49
　　车外刮着大风，颜瑾隔着车窗看翩纤的落叶纷纷在眼前坠落。没人知道这些日子她去了哪里，这些日子只有她自己躲出来的安宁。
　　张抑扬坐在驾驶座。他是在第七天将她拽出来的。她在一间小旅馆每天过着日出而睡日落而醒的生活，混沌的时间让她此刻看上去分外憔悴。有关颜瑾躲藏的地点也是她无所不能的父亲告知他的，他本不想打扰她，可是初见她的那一刻，张抑扬除了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林叔，人我接到了”按下发送键。
　　颜瑾慢悠悠地开口，送我回去吧。

　　张抑扬把车开到她家门口，颜瑾就要下车。张抑扬说，你等等。
　　颜瑾回头。张抑扬看着她。你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颜瑾在座椅上等着。张抑扬向四周一扫，确定没有人蹲守后，翻出手机里的信息。张抑扬说，这些天你手机关机，也没办法通知你，我们的歌获奖了，之所以急着找你出来，是因为需要你和我一起去参加颁奖典礼。
　　张抑扬的声音涩涩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最近那些小报消息才躲起来的，如果是因为这些，你大可不必烦恼，我……我出面澄清一下就是了。
　　颜瑾半晌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张抑扬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他若是想澄清那一切早就该扼杀在始端。他所有的心事都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他永远像个孩子，在她的面前只剩十八岁时的憧憬。

　　你不该……再想着他了。他毕竟，已经有了别的生活。
　　张抑扬很艰难地开口。
　　你，你想想别的人，或许有更加值得……
　　够了！颜瑾一声轻喝，打断了张抑扬。你想太多了。
　　走吧……张抑扬的声音里说不出的疲惫。
　　颜瑾刚下车，张抑扬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定定看着屏幕上现出的姓名，恍然笑了。

　　……怎么样，姐姐到了吗。我看到你的车停在那里。
　　嗯。
　　累了是么，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不少事，过会把明天的计划发给你。现在……我想说……
　　什么。
　　我爱你啊……
　　张抑扬呵呵一笑。知道了，我也是。随即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颜瑾在视线中渐渐远去，很快一切都回旧于傍晚的风声之中。原来他所钟情的灿烂人生剥去繁华就是这样，剩下想念才是孤单的源头。他得到了该得到的一切，他失去了应失去的所有。
　　就在世界转动到另一边时，还有人权衡着她们的得失。
　　近来有些人找上了韩菲。有些日子她发觉某些人在清晨的弄堂里守着她。很多年过后，韩菲终于再次得到了她的父亲的消息。
　　在这些人口中她得知父亲发生了意外。父亲是个包工头，因为在工地违规拆楼，没有按照规定的顺序拆除电梯井而导致工地现场两名工人意外死亡。父亲被突然的事故惊吓得六神无主，面对着受害者家属提出的天价赔偿也无力偿还，最终选择自杀。
　　别找我，那人跟我没关系。韩菲总是这样说。近来她的脑袋浑浑噩噩，有关父亲那些忽然冒出的消息她一贯选择无视，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来找她，父亲告诉过别人还有她这样一个女儿么。每天送走那些人，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她忽然陷入失落。坐在那些浑身布满尘土的人刚刚离去的空气中，四周满满是父亲沉淀不下去的味道。父亲还记得她，还在寻找她，即便是此刻也在用另一种方式探寻着她的存在，想到这里她开始回忆父亲的背影，并由此贯穿出她的整段儿时岁月。她一回忆就是一天，一次次的回想中她刻意略去一些片段，到后来她觉得那一切都是一场梦。第二天清晨她背着包前往那个陌生的地点，去往父亲的葬礼，她意识到自己将要拾起那些久违的梦境空洞。她真是荒诞的人，半生漂泊无根，她现在只好去寻那已然消亡的归宿。

　　日期：2015-07-23 15:45:23
　　第八章．曰归曰归
　　父亲出事的地方在Z市的郊区，韩菲到那里才发觉事情比她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事故地点依旧狼藉，依稀可以嗅出殷红的血肉印在土里的惨淡气味，她被人生拉硬拽扯进舆论的最深处。多少次，躲闪出片刻安宁，藏在工地的底层，她望着这座凝结着父亲和他人生命的建筑。

　　不敢走出去。而那些人后来也习惯了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她。
　　总有些事是亟待解决的，比方父亲的葬礼，比方对受害家属的赔偿。葬礼好办，灵棚一搭，照片一摆，只要无人来讨那些不合时宜的公道，葬礼总是能顺利完成。多亏了几个父亲平日里的工友们帮忙，韩菲才得以在一片白眼和咒骂中匆匆做完她理应做的一切。葬礼期间韩菲跪在灵前，自始至终低着头，也无人晓得她是不是在哭。
　　夜深人静的时刻，韩菲望着照片里父亲的脸。那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就算虚假也好，就算守孝也罢，韩菲最终来到了这里，带着一腔对过往说不清道不明的懵懂情结，她坚持到头七的最后一天。在最后一天，她对着父亲的遗像，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上前，抓起遗像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她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一个答案，可这个答案不该是死不该是逃避不该是人伦的背叛。什么样的答案值得人付出生命，那已是永远套在宿命里的永远。她逃了这么多年也逃不出这场纠葛的父女之情，现在父亲死了，她什么也不想得到。

　　赔偿的方案最终在无数个脑袋的哄吵中定了下来。韩菲、厂方一齐承担责任。韩菲无力偿还其中的一半，最终在一片唏嘘中答应在几年内偿清30万元。双方签字。
　　在将自己所有的积蓄交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时，韩菲失去了之前所有的犹豫彷徨，苍老的妇人，许是已经哭干了眼泪，眼看着桌上的骨灰盒，喃喃念叨，孙子，孙子……奶奶该接你回家的，你在外边漂了这么多年……累了……该回家了……
　　在外漂泊的游子，你的奶奶和家人等待着你回家一家人团圆；在外戍守的士兵，你的父母亲为你在电话里的一言一笑操碎了心；在外流浪的女儿，你的父亲留给你失明无法治愈的痛，你竟不确定他此生是否疼爱过你。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是一个有关归来的故事。离家的魂，这一天他们全部回到了家，载着自己最深沉的归家的梦。哪个人对此不是饱含奢望。没有鲜花满怀，没有歌声颂扬，他们忘却自己去时如何雪满天山，藏起在外的风尘窝藏进短暂的喜乐中。她在束缚中鞭笞了自己半生，却在老人的神情中读懂了生命的本质，释然，她跪在老人的面前。曰归曰归，她的孙子永远活在她的心里；曰归曰归，她的心里，那份亲情，终于如打碎的镜像，抹去一切恩愁，触到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体温。

　　新州市，庞大而静穆的公墓，四下无人，只有颜瑾伫立在母亲的墓碑前。
　　风声吹不散的呓语，恰似亡魂与冰凉生命的再次碰撞。
　　妈妈，我来看你了，不知不觉，又是一年了……
　　我……好像忘了上次来这里，都和你说过些什么。
　　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总之这些年，我很好，这句话我应该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吧……
　　妈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每次看到的我，都是这样一副奇怪的样子……我不想的，可是你是妈妈，你会包容我，对不对……今天是中秋节，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我还记得，那时我们都要赏月的，你告诉我，月亮上面有美丽的精魂，就在那最冷的光亮中。
　　你唯一没有告诉过我的，是这是一个有关团圆的节日……妈妈，你别怪我现在这般落魄，我，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可以去！我能想到的只有你，我知道，你也需要人陪的，我始终都在这里。你等等，一会儿它就要出来了……
　　我们看过多少光亮，我还是只记得我们有过的月光……
　　妈妈，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和我一起来这里看望你的那个男孩？你应该记得，他叫林雨逍。那个男孩这几年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想他忘了曾在这里说过的话，妈妈你应该还记得，我是那样相信他。我真的相信他，即便此时他在我面前，泾渭分明地告知我，他不再爱我，我也相信他那年的所说的一切。
　　而这几年，我也光顾着清除爱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咱们的家，没有了。爸爸买下了咱们住过的那个地方，整片地都规划好了，年末就要破土动工，地铁新线开通之后那里将会异常繁华。妈妈，那是否意味着你在他生命中最后一点痕迹也要消褪了？那个地方我再也不会去。关于爸爸，我时刻做好和他的一切说再见的准备。
　　我把往事都留在那里。我所眷恋的一切，还有你我卑微的爱情，葬了吧。
　　妈妈，我常常在想，人的生命这样长，该经历的一切也应是绵延的，漫长的，包括人心和情感，在爱与痛的边缘挣扎，这才是我所经历的人生。我追求长远，我渴望平淡，我无视理想，我铭记疼痛，我放手永恒。我还年轻，可我已失去张牙舞爪放肆的青春。没有他，我觉得我还是要这样走下去，永远。
　　我还以为会有人留住我的……妈妈，他也走了呵。
　　我真的爱过……他不会知道，我是真的，真的……深爱过他的。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还在等什么……

　　妈妈，妈妈……颜瑾恸哭不已，抚摸着冰凉的石碑。此时万籁俱静，家家灯火通明。月已中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