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芽的脸上还是十多年前一样，恬淡，卑微，她很少直视竺原的眼睛。再见他，并没有想象的激动。竺原和她聊了蓝树的事，才知道蓝树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从小没人管教，由于家境在原因，他像一只孤独的野兽，一旦有人侵犯他的自尊，就会不顾一切地维护着，他以为只有这样，他和他唯一的姐姐才可以不受人欺负。
　　蓝芽师范毕业后，现在在市区一所幼儿园工作，这些年，她省吃俭用，在城中村买下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总算让姐弟俩在城里有个家。稍微稳定一些，没想到弟弟又变成了打流的孩子，蓝芽头痛不已。
　　自尊，必须有自尊的资本。
　　竺原了解到蓝树喜欢打台球，经常在台球娱乐室跟人赌球玩，他跟姐弟俩商量让蓝树开一间台球室，蓝树很有兴趣。竺原通过找朋友帮忙，很快找了店面，台球室开业了。虽然不大，但足以养活蓝树自己了。蓝树也很感激竺原，发誓再不干偷鸡摸狗的坏事，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业。

　　此后几个月，竺原经常到蓝树的台球室来坐坐，而蓝芽只要有时间，也来帮弟弟照看生意，他们经常在这里碰面。蓝芽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默默无闻，她为弟弟收拾那些乱放的台球杆，整理紊乱的计分板。这时候，竺原的目光开始粘在她身上，他发现，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女孩，现在曲线玲珑，楚楚可人，已经像一朵绽开的红莲，娇艳而热烈。
　　她是否还记得，两人在黑暗中的牵手？是否还记得，他说下辈子他们谈恋爱，她无声的点头应允？
　　那天，蓝树说要找朋友一起玩一下，让竺原和姐姐照看生意，也许，他是故意给他们机会，临走时还朝竺原调皮地眨眨眼睛。那天天气不好，台球室没什么客人，就他们两个，气氛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为了避免尴尬，蓝芽收拾着无关紧要的东西，竺原在一边帮忙，两人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十年前的肌肤相亲，虽然只是手的接触，但那种异样的感觉一如触电。竺原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结结巴巴地问她：这些年，你还好吗？

　　蓝芽的手同样紧张得发抖，但她温顺地没有抽出手来，让他握着，低垂着长睫毛讷讷地说：也好，也不好。
　　竺原忽然生出保护她的冲动，他双手紧紧将她的双手包裹着，仿佛捧着一件宝贝。
　　但他左手的白手套让她脸上露出僵硬的表情，他那只手，仿佛一块陈年的木头，没有柔情，也没有温度。竺原感觉到她脸上的不快，赶紧松手，嗫嚅着：我…对不起…
　　05
　　八月底，竺妈妈六十岁生日，竺爸爸决定在家为老伴搞个生日派对。几十年夫妻，聚少离多，老头心存愧疚。老两口是青梅竹马的同学，都是高雅的知识份子，也不想世俗的大操大办，只打算请各自的好朋友参加。
　　竺原请了蓝芽姐弟，另外还有几位要好的朋友。

　　竺家在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别墅小区里，两边的花圃里都是漂亮的奇花异木，道路铺着改性沥青，还有长长的塑料跑道。竺妈妈将她们迎进豪华的别墅，院子里开满了绚丽的太阳花。竺妈妈是个精致而高贵的女人，竺爸爸穿着洋装礼服，显得斯文而彬彬有礼。大厅内，都是些穿着正装的嘉宾，女人们旗袍款款华贵雍容，钢琴边，有乐师在弹奏着动听的旋律。
　　蓝树看着自己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忽然觉得有点迷离。
　　竺妈妈却没在意，她热情而不失风度地带蓝芽参观自己的家，装修气派的客厅，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古香古色的红木家具，无不昭示着这个家庭的丰盈底蕴。
　　蓝芽忽然想起自己和蓝树那个城中村的两居室二手房，那里，潮湿阴暗，墙壁到处都是霉点，外面是两家收废品的店子和两家肉菜店，还有一间棋牌室，嘈杂而晦涩。她的心开始隐隐不安起来。

　　竺妈妈是个健谈的老人，她把她带到儿子竺原居住的二楼，指着他挂在墙上那些英俊的照片，骄傲地说着儿子小时候调皮而聪明的事迹，最后叹气道：如果不是因为上初中时那场台风灾难，让他身体有一些变故，儿子一定比现在优秀一百倍。
　　蓝芽平静地听说，脸上不动声色，那些刚和竺原凝聚的情愫，慢慢开始消散了。她对自己说：唉，算了吧，以他的家庭，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她这种草根一般的女子。
　　她在自己生命的二十四年里，一直恬退隐忍，但内心那种傲气，从来不曾让她低头。以她青春美貌，只要沾上些许俗世气息，或许生活不会这样艰难。她有一种精神洁癖，以至一直没有恋爱。她记得十年前黑暗中的牵手，重逢让她激动万分，她有期待，有绮梦。但今天，她决定斩断情丝。从此，人淡如菊，情淡如烟。
　　再到蓝树台球室的时候，竺原明显感觉到了蓝芽的冷漠。后来，他遇到蓝芽的机会越来越少，他问蓝树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蓝树说应该没什么吧，可能因为幼儿园事情多了，她今年当了副园长呢。
　　她是不是恋爱了？他问。
　　蓝树就拍打他的膀子：嗨，哥，你吃醋了，喜欢我姐了吧？
　　竺原摸着左手的白手套，摇头道：没有，没有。

　　是啊，每个人都是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蓝芽美如仙子，怎么就会喜欢自己这个肢残人士呢？
　　她自小家庭残缺，现在，她应该找一个健全而体面的丈夫的，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偶尔，竺原和蓝芽再在蓝树台球室碰面，总是躲着彼此的眼睛，有时候淡淡一笑，难堪而陌生。仿佛平静的死水，再也不会掀起有半点波澜。
　　湖滨看守所的办公室那个童主任也经常来蓝树台球室玩，某天悄悄对竺原说：兄弟，你到底有没有跟蓝芽恋爱呀？如果没有，兄弟我可就出手了！

　　竺原转眼望着台球室，心里，格式化着和蓝芽的过往，她怯怯的模样，她栩栩如生的素描画，她惭愧的眼泪，她在瓦砾从中紧紧握住的手，她冷漠的微笑…
　　一地金灿灿的油菜花，瞬间全部枯萎。
　　06
　　老童和蓝芽结婚了，他参加了婚礼，回家后，将自己灌得醉了三天三夜，然后，他不顾爸爸妈妈的反对，坚决地逃离了这个城市，去了上海。在魔都，他凭籍自己扎实的专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出了书，在上海，他娶了一个海归的女孩，生了孩子。

　　偶尔，蓝芽的影子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在他心里闪烁几下。
　　五年后，他回了这个城市。
　　他特意去看蓝树台球室，居然发现还在，而且已经扩大了好多倍，装修也豪华多了。蓝树已经很有派头的小老板模样，娶妻生子，变得老成多了。
　　蓝树热情得不得了，拉着他的双手摇晃，忽然，一下扯脱了他左手的白手套，一副橡胶的假手掌赫然在目。
　　蓝树惊呆了：哥，你这手？
　　竺原笑笑：记得当年你责怪我拍你肩膀没脱手套，以为我嫌你脏，其实我这手，当年跟你姐姐压在废墟下时就断了，早截肢了，一直用的智能假手。
　　蓝树泪光闪烁，半响他才说：我姐，跟老童也离婚了。
　　竺原一惊：离婚了？老童可是个本分人呀。
　　蓝树苦笑，道不怪童哥，我姐，倔得很，她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蓝树叹气，吐口烟圈，悠悠的跟他说，当年，参加他妈妈的生日派对后，蓝芽回来就哭了，她一直以为阿姨知道你跟她有那么点意思，阿姨炫耀殷实的家境让她知难而退。她高攀不起你，为了绝了念想，所以，草草把自己嫁了。
　　原来如此！他一直以为，蓝芽因为发现了他安装的假手，才放弃他冷落他。
　　唉，我姐姐太冤了！我到现在才明白，我姐早知道了你是装的假手，她半点都没嫌弃。蓝树叹着气，从室内拿出一张画。
　　那张画里，那个少年和女孩压在深深的地底下，十指相扣，亮晶晶的眼睛彼此凝望着，地面了，一大片灿烂的油菜花开放着，蝴蝶和蜜蜂飞舞出春天盎然的生机…
　　旁边蓝芽清秀的字迹写着一首诗：
　　地面一个季节，我们开出油菜花；

　　地底下一千年，我们长成菩提树；
　　或者，有一天我们合成一个整体，
　　我会慢慢长成了你的左手。
　　起风了，满城的银桂飘香，右手紧紧攥着那张画，竺原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