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看热闹的看热闹，冷嘲热讽的冷嘲热讽，葬礼从来就不是对逝者的尊敬，倒是生者的大舞台。
　　我太爷爷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老姑，她瘦小精干，整张脸好像刀削过一样。她时常是面无表情，一脸愁容。我妈毫无分寸的做法让她面子尽失，或者说是奇耻大辱。她冷冷地瞅着这个年轻的小媳妇，眼里满是怒火，并在心里埋下了深深的恨。
　　而我奶奶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挡着儿媳妇不让她哭吧，又或者说，你不该哭声盖过你姑姑。我奶奶谁也惹不起，于是只默默地戴着那白麻布，低着头，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哭着。
　　道理也有阴阳之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仁义礼智信，这三纲五常是阳理，大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声说出来，而那阴理，却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初出茅庐的妈妈哪里知道，这道理也有阴阳之分，于是得罪了别人还浑然不知！

　　当逝者已入土为安，生者的大戏刚刚唱罢，没有了外人的围观，一屋子的人都摘下了厚厚的面具，我奶奶坐在屋子中央，清点起了礼帐。
　　我妈的眼睛时刻跟随着那土红淡蓝，皱皮折角的钞票，时刻等着婆婆把这笔钱交到她的手里。她假装镇定地吃着碗里的饭，听到钞票嘶啦的响声，变得有点激动。当婆婆把那两块五块的份子钱清点了几遍，这才收了起来，用一个小手帕包起来时，新媳妇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然而，之后的情景却让她暴跳如雷。因为新媳妇看到婆婆把那一小捆钱放进柜子里，然后锁了起来。
　　“啪”地一声，我妈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然后一声不吭，扭头便出了门。她进了窑洞，又狠狠地甩上了门，然后趴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没大没小的，哪根筋抽错了？在老人跟前摆这谱！”我奶奶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她做媳妇的时候，可从没这么明目张胆地给婆婆摆难堪。
　　日期：2019-02-02 11:53:05
　　被我妈这么一闹，饭也吃不下去了，一屋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也就是窑洞传来摔门声的时候，我奶奶突然有点害怕地对我爸说：“是不是你爷爷上了她的身？快回去看看！”
　　我奶奶这么一说，屋子里的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神色慌张起来。我爸放下筷子，顾不上嚼完嘴里的咸菜，赶紧往窑洞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不以为然地说：“妈，没事，她就是今天累坏了，心情有点不好。”
　　听到我爸这么说，我奶奶才松了一口气：“哎，今天确实把她累坏了！你快端些饭菜过去，你媳妇就没吃几口呢……老二啊，你这也算有福气着呢，娶了个这么能干的媳妇。”我奶奶话一说开，屋子里又有说有笑起来。

　　我妈躺在炕上，白天的假哭，和现在的真哭，让她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她听着婆婆那屋时不时传来的说笑声，心里更加难过。她心里不断地咒骂着我奶奶，越骂越气，越气越哭，直到哭得嗓子沙哑，我爸才回来。
　　“还生气呢！多大点事，不就二三百块钱的礼钱吗？”我爸满不在乎地说。
　　“两三百？两三百？两三百块你妈呢！谁出钱埋的那老东西！是我！为什么我不该拿那礼钱，凭什么你妈拿？”
　　在昏暗的窑洞里，我爸和我妈，压低声音，吵吵半宿，这才睡了。
　　我妈嫁过来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力，她的胸前好像挂了朵大红花，走到哪都特别自豪。街坊邻居也乐得听她唠叨，当面不说半个不字，只是恭维着，佩服着、这更加满足了我妈的虚荣心。她渴望别人的关注，渴望别人的怜悯，只要能得到别人的关注与怜悯，多么幼稚的事情她都做得出来。太爷爷的葬礼好像帮妈妈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让我妈感觉，没有她父母哥哥姐姐的庇护，她依然可以成为众人嘱目的焦点。

　　“呦，真能干啊！老婆子好大的服气，能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媳妇！”

　　“你说我婆她？哎呀呀！她抠死了！埋她公公还是我出的钱呢！”
　　“哎呀！你真舍得啊！搁了哪个新媳妇打死也不肯呀！”
　　“有啥舍得不舍得得，我还不是一心想好好地和她儿子过嘛，吃点亏，没事的。”
　　看热闹的人越恭维我妈，我妈越觉得舒服，话也越说越多，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往出倒，直听了得对方时而诧异，时而气愤，最后一致地替我妈打抱不平。

　　她哪知，这些所谓的街坊邻居，她认为不错的街坊邻居，皆是拿她当笑料。只要这一转身，背地里就开始笑话我妈傻里傻气，连带着笑话我爸娶了个不够数的媳妇，还笑话我奶奶，说她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到临底给儿子找了个这媳妇。
　　这一切，我妈浑然不知，她一直怂恿我爸在窑里开个灶，我爸拗不过她，终于答应了。我爸也不敢告诉我奶奶这是我妈的意思，就是固执地说要分开吃，最后我奶奶把他骂了一顿，给他一套灶具。分了灶后，窑洞里成了我妈的实验场，只是这实验十有八九都是失败的。
　　日期：2019-02-02 12:29:11
　　那失败的产物，比如糊了的米汤，硬似钢铁还焦了的馒头，散发着奇怪气味的菜，越来越多。先开始计划着让猪吃，我妈趁家里人下地，就往猪圈里扔了几次，可那些饭菜实在糟糕，有时候猪也只是闻闻，拱两下，便远远地跑开了。我妈怕我奶奶笑话她，于是之后的实验品便挖个坑，偷偷地埋了起来。我爸嫌我妈做的饭难吃，于是经常偷偷去我奶奶家吃饭，我奶奶还有姑姑们特别心疼，说还是在一块吃饭吧，我爸又不肯，其实是我妈一万个不愿意。

　　转眼就到了新年，初二回娘家，我妈蒸了好多次的馒头最后还是失败了，最像样的也硬得好像石头。最后她放弃了，嘱咐我爸不要带这馒头回娘家。结果我爸想跟我姥姥诉诉苦，他悄悄地把那好似石头一样的馒头装上了。

　　到了我姥爷家，我姥姥一看这又硬又丑的馒头，立马就火了，训斥我妈：“能干了啥，笨得连馒头都蒸不了！”我妈一看我爸带的馒头是她的试验品，也发了火，在娘家就骂了我爸一顿，这别扭了一天，晚上回了家又在我爸的脸上抓了两道子。
　　我妈舍钱葬丈夫爷爷的大红花在人前荣耀了没一年，便被我老姑狠狠地摘下来，摔在了地上。
　　我哥过完满月的晚上，又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当时我妈戴着孕妇帽，我那刚满月的哥哥在她怀里睡着了。我妈抱着我哥，眼睛的余光盯着我奶奶手里的礼金，她心里已经想好了，假如我奶奶这次还不把礼金给她，她一定要杀杀这个婆婆的威风。
　　果然，我奶奶还跟以前一样，把那钱用蓝白格手帕包了又包，然后放进自己结婚时带来的那个衣柜里。
　　那个老式衣柜红彤彤的油漆有些斑驳，当那把生了锈的长条锁嗒地一声锁上时，我妈彻底爆发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瞪得圆圆地，咬牙切齿地说：“咱说句良心话，为什么要昧了我娃的满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