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废黄河》
第18节

作者: 飞天揽明月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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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颗汗珠顺着眼角流进了年轻人的右眼里,腌得眼睛生疼,他闭上右眼甩起头,想阻止汗水继续流进眼睛里,却没有避过前面的一个小坑塘。平车“咕咚”一声颠得老高,他老婆痛苦地喊起来:“啊——”
  “不行了!快停下来!”
  黄河堤传来了响亮的啼哭声,方圆百里的知了受了惊吓,忽然噤声,于是这小孩的哭声更加响彻云霄了。

  是个儿子!
  兴奋一闪而过,这女人生孩子的场面让他手足无措,他毫无经验,吓得要死,小孩的哭声砸在他心里,女人又累又热近乎虚脱,他又高兴又紧张又担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赶。
  过了小花闸,过了供销社,过了化肥厂,过了军民村,过了环城路,过了汽车站,过了电影院,过了百货大楼,过了银行,过了人民政府,过了县一中右拐,过了新华书店,过了邮局,拼了老命上一坡,总算到了医院了。
  刚到门口,他就喊起来:“救命!救命!”
  医生赶紧接过来转到妇产科去,他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等了不一会儿,医生出来说没什么事,母子平安,已经转到病床上了,现在都睡着了。年轻人谢过医生,进屋看着熟睡的母子俩,总算放下心来,嘿嘿一笑:“我当爸爸了。”这时他的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了,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左腿更是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瘫坐在地上,就这么幸福地看着。

  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给家里报个信。走回去?实在是受不了。他想到了电话,他在大队部还有厂里见过。他趴着床沿把自己撑起来,腿又麻了,他踮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出去,问过医生,说门口传达室就有。
  老大爷倒也随和,告诉他怎么打。他拿着电话,手和嘴禁不住有些哆嗦,很小声地说:“喂—,喂,喂—”
  对方不耐烦,把电话挂了。
  年轻人憨憨地,大爷见惯不怪了,说:“不碍事,都一样。再打一遍,声音大一点。”

  再打过去,声音在大爷的提示下努力拔高:“喂!喂!”
  “哪个啊?”
  “我王永福啊!”
  “王公子啊,我朱大炮啊,什么事啊?”
  “那个,你到我家说一声,我家那口子生了!”
  “生了啊?男的女的?”

  “男的男的。”
  “男的啊,那恭喜了啊!”
  消息传到王家,老二婶激动地跪在毛 像前连声道谢:“感谢毛 !毛 保佑!毛 保佑!”
  王家人个个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男的,带铃铛的。”
  “这回老二婶要松口气了。”
  “什么老二婶,要叫老二奶了!”
  口口相传,引起空气嗡嗡地震动,在废黄河上空浮荡,昭示于这一方土地:王家又添丁了,又一个劳动力产生了,长大又可以多挣两个工分了。
  废黄河两岸绿树成荫,像一道绿色长城绵延到天边,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鱼儿亲吻着水面,荡漾起一个个温柔的涟漪。可是我们分明看到,在废黄河氤氲袅袅的水汽里,一只没了翅膀的天使扑腾着,挣扎着,一朵浪花打来,水面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上帝抛弃它了。
  从其它天使噤若寒蝉的议论中,我们知道原来它竟然拒绝执行上帝的命令向少男少女们射箭,因为它认为这样会很疼。于是那个上帝大手一挥,收回了它的翅膀,一脚把它踹下来了!哈哈哈!不过它掉下去的时候手中的箭却在慌乱中被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老家伙的心脏。

  上帝低头看着这枝箭,一阵苦笑,骂道:“这二百五,没窍的东西。”又道:“妈的,还真有点疼。”
  从此上帝陷入了极端的无聊和苦闷之中,天天逗闷子,寻开心,或者他以前也是这样。
  家里添丁进口了,而且是个带鸡鸡的,老二婶王朱氏升格为老二奶,六十岁才抱上孙子,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真担心过,要是媳妇像她那样连生几个女儿,她能不能有眼看到孙子,还不知道呢。现在如意了,她笑得皱纹绽开了花,乐得合不拢嘴,完全不顾松脱的牙齿会随时掉到地上。
  她吩咐她儿子:“王公子,赶紧到你爸坟前报喜,再到小孩舅家报个喜”。
  王永福带着准备好的红纸出发了,实际上王永福老子王俊德的坟已经没有了。别的地方不知道,反正王家湾的坟都被平掉了,墓碑砸碎,扑通扑通落扔进了盐河和废黄河里。
  王朱氏一生要强,当时也被吓破了胆,只剩下腹诽的份了,但是她并没有放弃希望,总觉得这世上一定有讲理的地方,一定有讲理的时候。她叫王永福在平掉的坟上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微微的隆起,跟一只倒扣的锅差不多大。她叮嘱王永福,你记住了,这是你老子的坟,不管到什么时候你一定要给我圆起来。

  上坟对王永福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从他老子去世已有十四个年头了。清明、鬼节、冬至他都是必去的,可祭品却没有,活人都吃不饱,哪有死人的份呢,也没有钱买酒,纸钱是不敢烧的,空空而去,空空而回。岁数小的时候不觉得什么,成人以后每次上坟他都觉得很懊恼,没脸见先人,而且这么些年好像也没有什么事跟他父亲说,报告一下母亲身体还好,姐姐出嫁,其余说什么呢?翻过来调过去,人民公社好,大锅饭关张了,四清运动,备战备荒挖地道,除四害敲锣打鼓撵麻雀子,把麻雀子累得从天上掉下来,破四旧立四新把老东西砸差不多了,挖河工兴水利,旱地改水田,连稻子都种上了,一年有了两季的收成,拾粪搂草,累死累活挣工分。就是吃不饱,一年到头还倒欠生产队钱,“今年盼来年好,来年还是破棉袄”,他弟弟没有长大的事,他至今没敢对他父亲讲。

  开始的时候他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后来眼泪没有了,都是匆匆地磕四个头就走。为什么呢?好像没有想过,好像从来如此,几百年!几千年!
  今天不一样了,今天他生了个儿子了,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从来如此又如何呢?有了儿子,就有了希望!当他把那个小不点抱在怀里,巨大的幸福象潮水一样在他的血液中涨起来,人生在这时候圆满了!
  往事已成笑谈!今天是愉快的心情,轻快的脚步,不多一会儿就到了。清明时除过的荒草如今又茵茵而生了,王永福用土块将红纸压在坟头上,轻轻跪下,轻唤一声:“爸。”
  周遭突然变得纯净而安宁,虚幻而空灵,他父亲的灵魂似乎从土地里飘出来,悬浮于他儿子面前。
  王永福闭上眼睛,反向内心,喃喃道:“爸,我来看你了,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得了孙子了,我们王家有后了。您老人家在天上要保佑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啊!”
  他磕了四个头,又跪了一会儿,伸手将土块拿开,想把红纸收起来,免得被人看见。这时候突然刮起一阵风,把红纸吹走了,王永福赶紧爬起来去追,谁知红纸竟被一缕清风托着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过意杨浓绿的树冠,向高处远处飘去,渐渐隐没在湛蓝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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