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一直想干大事，可是到底干什么，怎么干，完全不知道，没头绪。他见过红卫兵小将们的威风，可惜当时年纪小，不然也能称王称霸。每当乡亲们包括他哥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就悄悄溜走，从盐河到废黄河，从废黄河到盐河，来回晃荡。
　　朱二就这么一天天地混，直到生活中闯进了一个人。他哥娶媳妇了，他有嫂子了。嫂子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人也很好，嫁到这个家以后，浆洗缝补，从地头到灶头，把里里外外包括他们哥俩收拾得干净利索。
　　但是朱二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一年两年全无长进，还是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嫂子看他怎么劝都改不了那个死样，那份不满也就日甚一日了。开始跟他哥说，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了，就直指着朱二鼻子臭骂：“没得用的东西，懒到一定程度了，猪狗不如了，猪养肥了还能杀吃。那么大人了，不晓得找个媳妇顶门立户。你还有什么鸟用，腿裆里有没有东西！”
　　朱二虽是天生的歪性，毕竟吃人嘴软，他一声不吭，心里却愤愤：你个臭娘们，骑驴看唱本——等着瞧，等我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叫你知道什么叫瞎了眼。
　　朱二胸怀大志，等着属于他的机会出现，老是觉得该刮什么风了，左等右等啥也没等着，而且好像一天天地风平浪静起来。朱二想着、骂着、梦着，又是一年一年。
　　自从他嫂子进门，朱二就经常做梦，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在砖房旁边搭了一间丁头房，自己搬过去单睡了。这个举动让他哥嫂好一阵没脸，不过这样两边都方便，哥嫂也就没过分地坚持。
　　这一天，朱二又被一个熟悉的梦弄醒，皎洁的月光映着他那张变了形的脸。

　　“女人。”朱二想。
　　“女人。”朱二又想。
　　第二天，朱二就尾住一个邻村的小姑娘，姑娘叫燕子，头二十岁年纪，十八无丑女，再加上长的白静，在公社都有名。
　　正是朱二梦里的人！
　　燕子刚从公社供销社买了一块纱巾回来，白色的，在头上脖子上来回试，一时这样系，一时那样系，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喜欢打扮自己。
　　朱二早一步躲在地头的泵房里面，夏天热得不耐烦的时候，朱二就躲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搂着粗大的水管睡觉。泵房正面墙上刷了一层大白底，又刷上“敌杀死——农田害虫一扫光”几个大字，覆盖了原来的一幅标语“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朱二看着燕子朝这边走过来，又顺着小路走上地垄，看来想从麦地里抄近路回家。朱二从水泵房闪出身来，悄悄跟上燕子，越来越近了，燕子不知在想什么，一点没注意。朱二已经被莫名的力量冲昏了头，恶向胆边生，他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突然扑上，将燕子拦腰抱起，连拖带拽，倒进齐腰深的麦子的海里。
　　燕子受了惊吓，大张了嘴却没喊出来，等回过神来，已经被朱二死死压在身下了。朱二也不及细想，掰开燕子的双手，摁在地上，嘴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猪一样乱拱下去。
　　燕子撑大了眼睛，粉脸涨得通红，把头扭来扭去，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两腿把倒下的麦子蹬得稀烂，憋着劲挣扎想把朱二掀下去。可她哪是年轻气盛昏了头红了眼的朱二的敌手，被朱二狠狠地亲了一口。朱二锅底一样的脸上竟也泛了红，眼睛定定的，发出异样的光彩，好像眼睛里发出的光子也有了很大的重量，狠狠地温柔地落在燕子的脸上。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麦芒晃动起来，燕子一下泄了气，麦芒割裂的一小片天空像一块硕大的蓝宝石倒映在燕子秋水般的眼睛里。燕子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心跳安静了下来，好像自己的心已经随风飘去了。她看了一眼朱二，把头歪向一边，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不止，两颗眼泪像荷花上的露珠滚落下来，滴在麦根上，融进这土地里，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朱二被这两颗眼泪落地产生的巨响震住了，头脑一下冷静下来，他呆坐起来，突然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有罪了。”然后兔子一样从麦地里窜出来，落荒而逃。挂在麦梢上轻轻舞动的洁白纱巾被朱二带过，飘然落下。

　　朱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晚，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翻来调去睡不着，害得墙根的那只老鼠都不敢出门了。事情没办成，两颗眼泪也不可能把邪火浇灭，紧要关头没胆子怂了。朱二有点后悔，检讨自己为什么心慈手软，又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咂着嘴，吧嗒有声，美美地回味着亲燕子的那一口儿，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好像那只小耗子钻到他肚子里去了。不过燕子看他的那一眼和那两滴眼泪让朱二感到有点害怕，好像也不是害怕，朱二一时也糊涂了。
　　早上醒来四处转转，没听到什么动静，又过了几天，还是没什么动静，朱二放下心来，该干嘛干嘛。
　　这天早上，朱二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开了门，看到脚底下有一张纸，这倒是个稀罕物！朱二小学没念完，这几个字倒也认得：
　　你以后要是能改好，我会和你好的。
　　燕子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朱二差点没站稳，迈出门槛时被绊了一下，他紧紧捏着纸条，撒开腿跑起来，穿过各家的门前路，吓得觅食的鸡鸭四处逃散，路边的垂柳拂过他的头，池塘里的荷花吓掉了花瓣，花瓣掉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涟漪。跑到大堤上朱二开始吼，吼得河水荡起了浪花，吼得密林中打盹的鸟儿扑楞楞飞起，吼得天也高了地也远了。

　　朱二把以前的想法翻出来，在脑子里盘来盘去，现在猪肉价高，朱二决定养猪了。
　　他第一次跟他嫂子开口，嘴唇抖了半天，他嫂子才明白。
　　朱二一下拿了五只小猪崽子，平常农村里面养猪也就养个一头两头，三头就顶天了。朱二想要毕其功于一役，要一鸣惊人了。
　　朱二投入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起早贪黑，打猪草，捞浮萍，买麸子，买饲料，拌猪食，清理猪圈，把猪养得结结实实，膘肥体壮。
　　农民们一旦种上经济作物或者搞起养殖，走上市场之路，面临的最大风险就是信息不对称，因为生产的周期太长，此一时彼一时了。
　　到年底，肉价大跌，朱二傻了眼了，他天天赔上饲料钱忍到春节前，猪肉价格总算有所回升。他赶紧把猪出了，算算账，没挣钱。一年功夫白搭！
　　他留了一口猪，把屠户请来，几个人把猪捆在长凳上，猪脖子下面放上一个大脸盆。朱二看屠户掣出剔骨刀来，他冲动起来非要自己试一下。
　　猪的惨叫声已经喊透了红旗队的空气，王义他们一帮小孩跑过去看。
　　屠户把刀给他，指点了下刀的位置。朱二双手抓着刀，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捅了下去。他的手法太生涩了，刀没拔好，猪血喷了他一身，弄得他血淋淋的。猪血淌了一盆，这头猪很快就到天蓬元帅那儿报到去了。
　　屠户在旁边树下支了一口沥青锅，沥青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冒出来的烟发出刺鼻的味道。他把沥青浇在猪身上，用沥青拔猪毛，拔完后用热水冲一冲，再用刮刀把猪全身刮一遍，彻底清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