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6节

作者: 龙一
收藏本书TXT下载
  冯九思知道,这件事在国际上造成的负面影响至今难以消除,而且,不论是日本人、美国人,还是国民党人,一旦开始对中共发动攻击,或是打算在某项行动中对中共进行背叛的时候,首先被拿出来当作舆论工具的,往往是“吉田事件”。
  然而,让冯九思想不明白的是:“我只是个小人物,管不了国际大事;买不到电雷管是我的错吗?当时黑市上根本就没货;再者说,那天我离开爆炸现场也绝不是为了自己……”他认为自己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件事的主要过错还是应该算在杨炳新一个人头上,因为他不仅在选择地点和行动方式上犯了错误,导致误伤平民,更重要的是让他在警务处被降职,失去了为党组织做许多重要工作的机会。

  一件普普通通的抗日行动居然造成了如此严重而又广泛的后果,冯九思每思及此,常常会感觉后悔甚至后怕,同时,这也让他越发地怨恨杨炳新。
  看着纸灰在烟灰缸中熄灭,他用热巧克力将纸灰调成一团黑糊,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很想找人打上一架,或是找个地方大醉一场,便打电话将今晚跟日本棋友小仓的约会推迟到明天上午,然后走到街上。冬季里天黑得很早,此时也用不着再回警务处了,但是到哪去呢?干地下工作让他连个共同买醉的朋友都不敢交。
  交通饭店是法租界最豪华的饭店之一,但房客却只有两类人——交际花和准交际花。抗战前只有真正的交际花才住得起大饭店,这种整幢饭店住的大半是“交际花”的奇景,只是近两年才发生的事。自从日军侵占华北,有钱人都躲进了租界,“花界”的生意不好做,许多“南班”的妓女便也住进大饭店,学着交际花的样子“做生意”。她们的大批入住给饭店带来了固定收入,也给管理房间的茶房带来了大笔的小费,于是,这一行当便越发兴盛起来,逛饭店也就成了有钱男人的新时髦。

  冯九思在交通饭店门前下车,整了整礼服呢大衣和安哥拉羊绒围巾,注意到脚上的英国漆皮鞋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便让在大堂里等生意的小男孩将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这才乘电梯来到顶楼。只有顶楼套间里住的才是真正的交际花,能到这里来玩,单纯有钱还不够资格。
  走进蓝小姐的套间,他发现蓝小姐手托香腮,正对着一瓶纸花发呆。他注意到那束花制作得极其精致,淡红色皱纹纸的花朵,白枝、白叶,便开口打趣道:“这又是哪个追求者送的?”蓝小姐白了他一眼,迅速换上一种受到伤害的语调问:“你下决心了吗?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不用看表情,只听声音他便知道,蓝小姐一定也是心中不快,又要找他斗嘴,因为方才那句话已经像皮球一样半真半假地在他们之间来回踢了两个月。
  见蓝小姐先是接过他的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然后像条固执的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等待他还嘴,他只好故意揉捏着后颈说“今天好累呀,真想大醉一场,然后假装疯魔地在你这儿住下来。”

第二章

  “真的?你决定了?”蓝小姐的一双杏核眼睁得大大的,音调也高了许多。他听出来,这一次蓝小姐讲的是真心话。只是,他今天实在没有精神对付“真话”,便催着蓝小姐给他拿酒、叫菜,好把这段真话混过去。
  但蓝小姐却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脱身,她回卧室拿出一封信和几份地产文件给他说:“菲律宾虽然很热,但毕竟是太平世界,咱们买个小小的烟草种植园,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
  信是菲律宾的一个华侨写来的,内容挺肉麻。两个月前,这家伙经人介绍结识了蓝小姐,对她倾慕得不得了,回去后不断地写信来,邀蓝小姐前往菲律宾。不想,蓝小姐从此却入了心,一门心思要离开本地出国生活,便想拉着他一起去。为此蓝小姐曾对他说:“这些年我多少也攒了点钱,到那边饿不着咱俩……”
  这件事最初他只当蓝小姐是一时心热,但谈得久了,方知她当真动了迁居的念头。然而他知道,蓝小姐是本地最出色的交际花,不用卖身投靠,只须替她那些有钱有势的朋友相互拉拢关系,为四处找门路发国难财的家伙提供帮助,她就能得到大笔的收入,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移民去南洋呢?他不明白,便问蓝小姐,她却总是闪烁其辞,逼问得紧了,她便幽幽地说:“男人哪,人家心里有多苦你们哪能知道?人家身上背着多少事你又怎能知道?”

  他知道,这段话的前一句是常态,也是交际花摆脱纠缠过甚的仰慕者的手段,但后一句话却非同寻常,因为交际花榨取 “老斗”的冤钱时,通常总是说“身上背着多少债”,而不是“背着多少事”。战争期间,租界里来历不明的人太多了,他与蓝小姐只相识半年,也没对她认真调查过,无从判断她自己讲述的身世是否是她真实的来历,所以,即便他有意与蓝小姐“私奔”,也必须得弄清楚她的底细才好。不过他心中清楚得很,就算是蓝小姐的身世清白,他也根本无权和任何人“私奔”,因为上级领导安排他在英租界工作,他即使私自挪到相邻的法租界也是在犯错误。

  2
  远远望见冯九思走进交通饭店,杨炳新摘下呢帽抹了一把满头的汗水。方才大街上很清净,洋车夫脱掉棉袍放在车厢里,拉着冯九思跑得很快,但杨炳新却不能抱着棉袍拿着呢帽,只穿短衣裳跟在洋车后边猛跑,否则很可能会被看街的巡捕拦下盘查。同时他也感觉到,冯九思必定是故意难为他,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此时已经开始在他没食的肚子里闹了起来,让他心头砰砰直跳,头上身上冒起了虚汗。这家伙对革命同志没有感情,他心中恨道。

  临来之前上级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说冯九思还在限制使用当中,你必须得谨慎行事。但领导也没说冯九思根本不可信任,需要他跟踪调查。
  不过,他自己却认为,虽然领导办事讲证据,但冯九思这样的滑头却不是寻常证据可以拿得住的。他的义弟“狸猫”,那是个多么英俊潇洒,聪明能干的同志,把性命都肯交给他,他也同样肯把性命交给义弟,只因为冯九思这个混蛋事后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脚,这才误导上级,让他们相信是义弟犯下了错误。同时他也知道,义弟“狸猫”向来是个办事精细,心灵手巧的好同志,执行过多次爆炸任务,经验丰富,不可能会出现这种笨拙的错误。不幸的是,自从“吉田事件”之后,他这可怜的义弟就给毁了,未婚妻也弃他而去,不出一个月,他终于支持不住,在执行任务时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可都是冯九思害的,这个混蛋弄虚作假,伪造证据,栽赃陷害,小资产阶级不值得信任,结果逼得他义弟活不下去了。

  头上的汗又落下去一些,他抹了抹,这才走进交通饭店,对管事的说要找冯九思冯先生。管事的厌恶地扫了一眼他这身衣服,将嘴撇到耳根上说:“蓝小姐能让你这种人进她的屋?”他又问是几号房,回答是505。他坐电梯来到二楼,又步行到四楼查看405房间的位置,没再上五楼,下来抄了饭店的电话号码便离开了。跟交际花厮混肯定不是党组织交给冯九思的任务,杨炳新心里越发地瞧不上这位“同志”了。

  他的衣袋里只有十几个铜元,折合联银券不到两毛钱,舍不得坐电车,便沿着法租界梨栈大街往北走,穿过日租界旭街和华界东马路,然后过河,再折而向西,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来到货场 。他心下不禁担忧,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活干。货场管事的一见他穿着棉袍便打哈哈说:“你今天人物啦,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问还有什么活可干,管事的说:“你小子是‘人走时气,马走膘’,那边卸煤,俩人一车皮,有个小子正耍单儿哪! ”

  他找管事的借了大铁锹,脱下棉袍和呢帽找块干净地方放下,又找了块半头砖压住,便爬上敞篷的运煤车。管事的在下边喊租铁锹可得两毛,被他顺手扬了一锹碎煤下去,管事的口中就只剩下骂娘了。在这个地方卖命可不比跟党内同志相处,不能斯文,更不能讲道理,他必须得把自己“武装”成一个混蛋、坏蛋、二皮脸,但尽管这样,他也只能混上个半饱。

  与他同卸一辆车皮的那人已经干了一阵子,见他上来,口中便骂骂咧咧地甩闲话说:“你可赶上‘俏档儿’了,捡现成便宜,有这巧劲怎么不去‘赶热被窝子’。”
  他并没有回骂,因为那人确实在另外半截车厢已经干了不少,所以他只能紧紧手赶上那人的进度,也免得等一会自己这边的煤往那边流。只有等到他赶上那人的进度之后,他才有资格回嘴,这是规矩。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常常会想起上党课时那位手捧外国厚书的老师说的话——工人阶级最有觉悟,于是他也就常常会怀疑老师是不是学艺不精,把外国话翻译错了。

  从敞篷车上往下卸煤,光使傻力气可不行,特别是最初那一阵子。管事的刚把一侧的车门打开,大大小小的碎煤便像黑色的泥流在他的脚下奔走,煤灰和尘土也如同澡堂子里的水蒸气一般在他周围打着旋儿升腾起来,他必须得集中精神保持住这股宣泻的力量,将边边角角的煤往泥流里赶,让这股力量尽可能多地把煤带下车。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在铲,而是双腿成弓形,双手一上一下握紧锹把,竖起铁锹飞快地在扒,能够多扒一点,等一会儿他便可省些力气少铲一些。只是,冯九思给他喝的那杯苦东西让他手脚发软,头上身上冒虚汗,但他仍然不敢停手,只要停手,等一会儿就得多花一倍的力气。

  终于,两个人中间的那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开始向他这边崩塌了,他这才直起腰回骂了一句:“你小子也紧紧手,是不是白天办喜事,送你老婆‘出门子’了,怎么这么没精神?”然而,也就在这一直腰的功夫,他看到一个人影从车下迅速跑开了。他慌忙扒着车帮往外看,果然,他的棉袍和呢帽都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丢了唯一的这身衣裳,他明天可就没办法再跟冯九思那个混蛋“共事”了。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下一节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