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10节

作者: 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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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同志?她是个婊子! ”杨炳新大步冲出书店,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等走出一个路口之后才想到,他今晚跟着冯九思一走不知得几天,看这天气阴得像水铃铛似的,要是下上一场大雪,大福他们娘俩找不到活干就得饿死。他站在路口上运了半天的气,这才一跺脚又回到书店,手背朝下,怒冲冲对冯九思道:“借两块钱使使。”

  冯九思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又连忙把嘴闭得紧紧的,伸手入怀掏出皮夹,取出好几百块钱放到他手上。见到这一大堆钱,他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是败家子转世还是浪荡鬼投胎?我就借两块钱,你塞给我这么多,想放‘印子钱’吗! ”
  听到他的话,冯九思满面羞红,但仍然紧闭双唇没有回嘴。然而,在那堆钞票里翻找了半天,最小的票子也是五块的,见冯九思无奈地望着他,他只好拿了那五块钱转身就走,心道:要是再不离开,我这一辈子的人就都给丢尽了。
  6
  望着杨炳新冲出地下室,冯九思把档案交还给交通员,心中很不是滋味。其实,方才刚刚见到杨炳新时,他的心中就很有些感触。他注意到,杨炳新身上昨天还勉强算是完整的棉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缝补得极好,针脚细密,像是亲娘的手艺。他脚上的棉鞋今天也变了模样,新打了两块旧皮子的包头,边上的针脚都编出花来。见此情形,不由得让他羡慕杨炳新家中有位娴德能干的好太太。

  然而,等到杨炳新伸手向他借钱时,他却仿佛一下子咬破了苦胆。天哪,为了屈屈两块钱,居然就让这个高傲的汉子手背朝下!他的眼中险些迸出泪来,急忙咬紧嘴唇。这家伙是怎样一个人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组织内部应该还有很多,但是,才两块钱哪,不是给舞女几张跳舞票的二十,也不是在蓝小姐那里打八圈卫生麻将的两千,而是两块,自己吃一顿早饭也不止两块,况且多半还会赏给招待一块钱小费,而在利顺德大饭店或是德国口味的起士林餐厅吃一顿饭,又得要多少个两块呀!

  很久以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同志有差别,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让他不受贿就根本无法在警务处里混下去,所以用不着组织上给他经费。但是,像杨炳新这样能干的同志,组织上每个月连二三十元的薪水也发不出来吗?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也许是他故意不肯去想这类事情,现在终于看穿了事情的真相,看清了普通党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于是他发觉自己很不像革命者,至少是不很像。如此看来,在同志们眼中他活该是一个手段粗暴、贪污受贿、穷奢极侈的租界警察,难怪组织上不信任他。

  走出书店,他发觉天上在飘小雪。感伤是没有用的,要想向组织上证明自己与杨炳新同样是意志坚定的党员,就得先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破解这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连环杀人案。
  今天要办的事情很多,没时间吃午饭了,他决定饿自己一顿,以惩罚他对革命同志的无知。赶到居士林时,他才发现今天并不是讲经的日子,天气又不好,讲经堂里没什么人。在里边转了一圈,他凑到一位正在默诵经文的男子耳边悄声道:“在下有点小事请教。”说着话,他将捏在手心里的二十元钱塞到那人手里。临时抱佛脚也是有代价的,这一点他清清楚楚。

  那人转过头来,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惊喜道:“你要请教我?”冯九思没有闲功夫猜测他为什么会如此,急忙说:“我问你,地狱是怎么回事?《地狱变》是怎么回事?报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将他拉到院中,在飞舞的雪花中指天画地,口沫横飞地讲开来:“我说的地狱可不是庸人们想的地狱,净土宗的玩意儿有真有假,我说的是此地狱非彼地狱,彼地狱又非此地狱,非此非彼,彼此彼此;往简单里说,有‘八大地狱’、‘八寒地狱’、‘十六游增地狱’、‘十六小地狱’、‘十八地狱’、‘一百三十六地狱’……往详细里边说,《大乘义章》中说‘言地狱者,如杂心释不可乐……’;《俱舍颂疏世间品》说‘梵去那落伽,此云苦具,义翻为地狱……’;《智度论》说……”

  冯九思当即便明白,自己遇上了个“话痨”,就算是他有这份闲心研究佛学,但杀人凶手却不会给他时间。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位“诲人不倦”的居士,他用烟卷楼子的公用电话给小仓先生打了个电话说:“因果报应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您再从其他方面替我想想。”随后他便对小仓讲述了那四位死者之间存在的“工作关系”,但略去了他们的身份和“吉田事件”。


第五章

  小仓轻声笑道:“《地狱变》的事只是猜测,但它确实是极有价值的启示,您公务繁忙,要不就由我来替您研究?”冯九思也笑道:“那您可得简单点,我听了那东西头疼……”然而他知道,小仓是个学者,只能提供意见,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所以,要想破案他必须得行动起来。
  周孝存的伪装身份是一家报社和一家商业广播电台的老板,占据着一座三层砖楼,楼下是报社,楼上是广播电台,里边人来人往,做情报工作也就不显眼了。冯九思见到他时,发现他正铺开黑色的“羊脑笺”,用泥金抄写《旧约•诗篇》。这倒是奇闻,他只听说过有人抄写佛经什么的,还没听说过有人抄写《圣经》。
  然而,等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来得冒失了,根本就没想好怎样开口询问周孝存昨晚亲临凶案现场的事,便只好先拉家常,问周太太的安,扯些想再吃一次她做的“渡鱼腐”之类的闲话。
  周孝存却略带责备地说:“我已经好几周没在礼拜堂见到你了,我太太还奇怪,说冯先生是不是一时糊涂,改宗信了‘一贯道’啦?”
  每周上礼拜堂是冯九思在租界做地下工作的必要掩护,况且他自幼受洗,与教友们在一起反而感觉自在。所以,他只好笑着打马虎眼说:“这年头信什么都不稀奇,倒是您这‘泥金写经’稀奇得很。”

  周孝存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显然是很受恭维,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昨天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冯九思故意实话实说:“昨晚死的是第四个。”周孝存说:“我知道,有什么新线索吗?”冯九思并没想到他会了解全部案情,心中难免一惊,便说:“我现在只是怀疑,还没有证据,您有什么线索吗?”周孝存的脸上又变得铁板一块说:“我哪有你的消息灵通,这四个人之间有联系吗?”冯九思说:“应该有联系,您怎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周孝存的脸上仍然纹丝不动说:“我是办报的,有奇闻报纸才有销路,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冯九思故意顿了一下,心中迅速对此事做出判断,然后提高声调说道:“他们可能都是共产党。”周孝存点点头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我问的是,这是共产党内部干的,还是日本人干的?”
  该死的,这老家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冯九思心中打转,故作为难地说:“有谣传说,这是你们军统局的人干的。”
  “胡说八道,”周孝存的黑脸上立刻胀得紫红,于是,冯九思便知道自己方才这一下虽然冒失,但确实捅到了他的痛处。周孝存接着叫道:“国共合作期间,我们暗杀共产党干什么?”
  “所以说是谣传嘛。”冯九思故作轻松地又把话收了回来,心中却感觉今日不虚此行。这老家伙必定与此案大有关联,但到底是怎样的关联,这里边可就大有讲究了,然而,没等他再往下细问,却有职员通报说周太太来了。
  这几年,冯九思与周孝存一家走得很近,与周太太也很熟。他觉得,周太太是那种每个男人都乐于把她当成母亲、大姐或是长嫂的女人,她为人气量宏大,言语周到,不论男人们自认为有多么刚强,多么混蛋,她都必定有能力将他们照应周全,治愈他们在外边遭受的所有伤害——周孝存是个有福气的家伙。
  发现冯九思在场,周太太半嗔半笑道:“你这么久没来看我,是不是因为老周带着你去胡闹,却又怕你嘴上不严,对我漏了口风?”
  冯九思忙道:“周先生是个君子,就算带着我玩,也都是去正经地方,倒是我自己不长进,日子越过越不像样。”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在周太太面前,他说谎的天分常常会突然消失。
  周太太却笑道:“这都是因为你不肯成家的缘故,别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胡闹,结果还得给你添麻烦,那件事我还没谢你哪……”冯九思连忙摆手说:“那是小事,不值一提。”周太太接着道:“所以说嘛,家才能立业,你还是收起这份玩心,找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冯九思偶尔也会想到,希望蓝小姐能像周太太这样给他安全感,给他一个结束荒唐的单身生活的理由,于是便道:“等哪天我专程登门拜访,顺便带个人过来,请您帮我看看。”
  他在想,如果把蓝小姐带过去让周太太鉴定一番,得到她的赞同,或许就能让他早下决心。女人对女人的判断会比男人看女人冷静得多,更何况像周太太这种眼界开阔,心思细密的女人。
  果然,听他这样讲,周太太正色道:“如果你想跟那位小姐结婚,就请带过来吧,我给你们做顿饭吃;但是,如果你还是一味地胡闹,作姐姐的我可不欢迎……”
  这就是女人中的君子,行事亲切而又不失分寸。冯九思心中感叹,很是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骄傲。
  告别了周孝存夫妇,他发现时间还早,便乘车赶往交通饭店。昨晚他便感觉到杨炳新和蓝小姐之间必定有秘密,从杨炳新那里问不出实情,他就只能“审”蓝小姐。在办理如此凶险的案子的时候,他可不想有事被蒙在鼓里。

  交际花的生活主要在夜里,所以通常都是午后才起床,梳洗打扮,吃早餐,然后到商店逛逛或是看场电影,如果不是为了敲“老斗”的竹杠去首饰楼或绸缎庄,多半都是一个人出门。今天冯九思来得不巧,蓝小姐出门去了,他让茶房给他沏上一壶好茶,想坐下来理一理杂乱的思路。不想,今天他的脑子不听指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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