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7-04-06 19:23:00
　　『拾捌』
　　晨，多云，太阳不烈，似天下太平之象。
　　辛远找到了爷爷，他在花园里的一棵巨大白色紫藤花架下，茂密的紫藤犹如天然遮阳伞，爷爷窝在轮椅里，在微风中，睡意昏沉。

　　辛远支开了周阿姨，他扶着爷爷的轮椅，蹲下身子端详老人。
　　爷爷的脑袋倾斜，打着呼噜。他睡觉的样子很可爱，像瘦小版的维尼熊。
　　辛远的心很矛盾，看着老人腿上搭着的灰色棉布，总觉得那非黑非白的复杂颜色，像是提示他，爷爷包裹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过去……同时，犹豫怜悯也同处一体——看着如此苍老的他，辛远知道，老人的岁月已经无多。作为孩子，做不到让爷爷在走完自己最后路程能闪耀光辉，至少也不能带着一身的污锈……
　　辛远伸出手，赶走一颗围着老人脑门转的苍蝇。

　　老人的眼陡然睁开，有从梦境拉回现实的迷茫，当他看清是辛远，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在这一尘不染的笑的面前，辛远发现，自己所有的质疑，似乎全要化成灰烬。
　　辛远差点丧失勇气……
　　但，冥冥中有安排，或者是，老天都了解他的那份犹豫及懦弱。
　　辛远带来的那只超市帆布袋软软地倒在地上，塑封纸的一角露了出来。爷爷低头，视线正与那塑封纸的角度为一线。
　　“这是……”爷爷的手指了指那只帆布袋。

　　天意！
　　辛远闭了闭眼睛，心中重新产生了那股熟悉的冲动，这股冲动让他所有言行沿着心中设想的那样，顺理成章地走了下去——他从帆布袋里拿出了那张塑封纸，他用手捧着，拿到了爷爷面前……
　　爷爷举起了手，哆嗦着……风飘过，树叶在哗哗响，或许是，它们听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叹息……这双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从辛远的手里，接过了那张塑封纸。
　　老人盯着这张纸，年老双眼里满是悒郁的悲哀和苦痛……塑封上的光反射着，刺到人的瞳孔里，本能地闭上眼睛……试探着睁开，再仔细凝视：那是一张泛黄老报纸，中间是一张老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坐在凉亭内的穿着白旗袍的女子，似笑非笑……女子的照片上面，是触目惊心的三个字——“讣告栏”，随后的引状内容，曾是汤一友和辛远见过，并讨论过的。
　　这就是沈月如的遗像，这就是汤一友和辛远曾在档案馆找到过的那张老报纸。
　　“爷爷，你曾说，你从没见过沈月如。”辛远语气低沉。
　　爷爷默不作声，原本喘得很急的呼吸声似乎也消遁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沈月如的遗像和奶奶的遗像放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挂上沈月如遗像，只能偷偷将她和奶奶的遗像挤在一个相框内，逢年过节，享受你供奉的香火，对吗？”辛远紧盯着爷爷的眼，追问，“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沈月如的死，和你有关？……或者，你就是其中一个强盗？”
　　爷爷依然一言不发，谁都无法猜出老人此时此刻在想什么。辛远也不再咄咄发问，只是注视着他，他不知道自己看老人的眼神，与几分钟前曾有的温度，已是天壤之别，此刻的他，变得不像是他，因生出自己都不了解的冷静和憎恨。
　　老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乎思绪迷离了……爷爷开口了，说的竟然是：“你是谁？”
　　这一秒，是多么庸碌无常又可笑的等待！辛远摇了摇头，不想再忍，出口道，“爷爷，不要演戏。”
　　这话一出口，辛远自己也觉得吃惊。这念头什么时候生起的？是猝然出口，还是上次汤一友盘问爷爷时，辛远已然有些感应？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诱拐沈月如的强盗？是不是你伤了沈月如的性命？”
　　爷爷的眼又慢慢合上，脸上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懂的悲哀，随之而来，是两串老泪。
　　“又一次，瞒不过你。”爷爷的脸上，露出背负着罪恶与伤痛的人才会有的沉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爷爷又看了一眼沈月如的遗像。他的眼神滞重而飘忽，纵横跳跃在上世纪和如今之间，某一段遗留在阴暗处的遥远记忆，显现在脑海……
　　“那一天，是民国二十五年7月5日，虽然是炎夏日，还没出太阳的天并不太热，湖边的风一吹，倒有些凉快。感觉上，同现在这温度差不多……就是这一天，我早早被人下了定金，约好在凉亭那边，接一对客人。”
　　爷爷眯缝着眼，沉陷在往事里，脸上无波无澜，只是语言，随着那条追忆之路的铺展，从远到近的娓娓道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月如，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爷爷眯起眼睛，有光刺进瞳孔，不知是破云而出的金光，还是回忆中那流动着光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