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
第7节

作者: 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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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跑得飞快,他也追得飞快,两个人相隔有二十几丈,眼看着这混蛋就朝调车场方向去了。只要是步行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衣裳追回来,他只担心正赶上有货车从调车场开出,若是被这混蛋跳上了车,他可就“没咒念”了。
  这混蛋逃进了两列车皮中间,在两人相距只有三丈多远的时候,他挥臂丢出手中紧握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煤块,将这混蛋打了个趔趄,这才追上。他先是劈头盖脸给了这混蛋一顿拳头,将他打得蜷缩在车轮边,但这混蛋仍然紧抓着棉袍不肯放手,手上和脸上的煤灰全都蹭在棉袍上,显然这混蛋是卸完煤车之后顺手偷了他的衣裳。他拉住棉袍问:“你撒不撒手?撒不撒手?”见这混蛋还不肯松手,他便提起脚来一阵猛踢猛踹,将白天在冯九思那里受的窝囊气全都发泄在这混蛋头上。衣裳终于被夺了回来,但他低头一看,却发现棉袍被扯了一个大口子,脚上的棉靴头也开了绽,便又在那混蛋身上踢了一脚,骂一声你他妈的也算是“工人阶级”?这才往回走。

  等他回到货场,那节车皮已经快卸完了,同车干活的那人反而赶了他的一个“俏档儿”,而此刻他也不能再跟对方争执工钱什么的了,毕竟大部分活都是那人干的。他穿起棉袍准备离开,不想铁锹却不见了。同车干活的那人蹲在车沿上抽烟,歪着脑袋把烟往脖子后边吹,不看他。他知道,必定是这家伙把铁锹给藏了起来,如果他找不回来,那把铁锹也能卖上几毛钱。这时管事说:“丢了铁锹得赔两块钱,你小子要是没钱,说不得我得扒你的衣裳。”

  他没力气再打一架,也不想破口大骂,因为这是钱上的事,骂人抵不了账。他只好伸手去煤堆里翻找,因为这是装卸工的惯技,谁也聪明不到哪去。果然,他在煤堆深处挖出了铁锹,随手丢给管事的,然后走到同车干活的那人跟前,眼对眼望着他。那人显得满不在乎,黑脸上一笑说:“下回您‘阴’我。”
  下回是下回,这一回他就没辙。拖着酸疼的双腿往家走,他知道自己不但没挣着钱,还丢了脸,下次再来找活干时,今天的事必定早已传到所有工友的耳朵里,于是,多数人便都会等机会再“阴”他一回,好巧取他的这份工钱。
  可怜大福妈寡妇失业的,白天在码头上缝了一天的穷,回家后不单指望不上他往回带钱带吃食,还得给他缝补撕破的衣裳,修补踢坏的鞋。他感觉自己活得很窝囊,不像爷儿们。
  3
  蓝小姐房中今晚有一桌牌局,茶房眼里手上都是活儿,不拾闲地照应着茶水、零食和洒了花露水的热毛巾,这都是因为交际花屋里的牌局赌注很大,抽的“头儿钱”也多,这可是茶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这场牌局是蓝小姐替桌上的人拉拢英租界翻修消防局的生意,入局的四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与冯九思相识,也都很客气地要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但冯九思今天没有这份闲心,也不想凭白揩别人的油,便躲进里间,歪在蓝小姐的床上醒酒。

  方才他们对饮时,蓝小姐曾拿出厚厚一叠联银券交给他说:“这是保释周先生他小舅子的谢礼。”这位周孝存先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派驻在本地的代表,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周孝存跟太太恩爱得蜜里调油,而且为人古板得像个“脚底子”,怎么就成了蓝小姐的“老斗”呢?他以往也曾问起此事,但蓝小姐只是嗔他没来由地吃“飞醋”,并不正经回答。

  他跟周孝存原本就相识,也共过不少事,此次周孝存不直接来找他,却托蓝小姐当中间人,其用意必定是想让蓝小姐赚一份中人的佣金。看来此君倒真是心细如发,懂得怜香惜玉。
  但这份谢礼他不会要,一来是因为这两年党组织不给他派任务,自然也就用不着储存太多的活动经费,便让他捞钱的心思淡了许多;二来是这笔钱经过蓝小姐的手,便显得像是蓝小姐在替他拉生意,人们背后谈起来,他就会被说成是靠女人生财的“软蛋”,传出去名声太难听。况且,蓝小姐一直存着与他双双出国的念头,而他自己却还没想好怎么对待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是啊,照目前来看,他们二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便有“近”的道理,渐行渐远也有“远”的理由,但到底该近该远,他还没个准主意,所以,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

  见蓝小姐要将钱塞进他的大衣口袋,他便摆了摆手,拿出“荷花大少”的式派说:“这点小钱儿给我干什么?你拿去买香水熏蚊子吧。”不想,蓝小姐接过这“渐行渐远”的话头却引向夫妻般的亲密说:“那我就把钱存进银行,到了南洋事事都得用钱,你吃惯喝惯了,我可不能让你受半点委屈。”
  唉,这可真是个愁人的事。从本心来讲,他也确实喜欢蓝小姐,特别是在没有客人,只他们二人相处的时候,她的美丽、她的细心、她的操纵二人情绪的高妙手腕,还有就是她那一心想嫁人过小日子的决心,都常常能使他心动。然而,娶妻不似纳妾,真要是谈婚论嫁,他从心底对蓝小姐的职业又会生出一丝不洁的感觉。两情相悦和娶妻生子毕竟不是一回事,所以他才迟迟拿不定主意。当然了,他如果当真要结婚,也必须得先请示上级领导批准,但娶一个交际花作太太,上级领导必定会以为他疯了。

  午夜刚过,电话铃响了起来。蓝小姐进来说:“有个叫杨大锤的来电话找你,说是‘命案’。”“大锤”是杨炳新的代号,但他不明白杨炳新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外边的八圈麻将已经打完了,此刻正在算“头儿钱”。茶房要谢各位大爷的赏,正张罗着叫饭店送宵夜,却被蓝小姐拦住,然后她手段圆通,言语巧妙地将客人都送了出去,既没有得罪人,又让这些人觉得再来必有更大的乐趣。
  等客人都离开,连收拾桌子的茶房也被轰了出去,冯九思这才拿起电话,心中不由得暗自赞叹,如果蓝小姐肯加入党组织,在这个地方设一个地下交通站,她必定会是一位滴水不漏的女主人。电话线路不太好,响着沙沙的噪音,杨炳新的声音沉重地说:“又出事了,你赶紧来一趟吧。”他相信杨炳新也知道,他们在电话中的谈话有可能被接线员偷听,便不能谈细节,只是问明了地址就挂断了。

  蓝小姐说:“我已经让茶房从汽车行给你叫了汽车,穿好衣服这就走吧。”他不知道蓝小姐是怎么猜到他有急事要出门的,但这份周到却让人感觉很舒服,便说:“等明天我再过来。”不想蓝小姐却意外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这可就不对了,他忙说:“我这是去凶杀案现场,满地是血,胳膊腿儿乱飞,不好看,你还是在家好好睡觉吧。”蓝小姐却摇头说:“我不相信这会儿会有什么惊天大案要劳动你,我必须得去看看,免得是桩‘花案’。”他说:“这你就不讲道理了,哪有巡捕不办案的,你还是睡觉去吧,明天我再来。”蓝小姐却说:“明天再说明天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怀疑,你如果不是在外边还有相好的,就是想‘停妻再娶’,要不就是打算只娶我作妾,好享‘齐人之福’。”


第三章

  他穿上大衣往外走,苦笑着说:“你当是唱戏,哪有这么多故事?”蓝小姐也拿着大衣紧跟在他身边说:“我这一次下的是重注,把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了,你必须得让我放心。”
  他知道,风月场上的事没有能让人放心的,但他也没想到蓝小姐会如此的执拗,弄得他一时没了主意,说不得,等一会儿只好把她丢在车下自己一个人先走。不想,蓝小姐早便料到了他这一招,她叫来了两辆汽车,自己当先坐上后边那辆车说:“今天你走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这可是个大麻烦。又有新命案发生,他必须得立刻赶到现场,可如果带着蓝小姐一起去,真不知道同志们会怎么看他,更不用说上级领导了。
  在法租界通往华界的路口上,日本兵将他们全都赶下车,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他们的胸口,由汉奸粗暴地搜身,另外还有人在搜查汽车。对付这类事冯九思经验丰富,出门之前他便把手枪藏在了蓝小姐的鞋柜里,没带在身上。不过,由此也让他想到另外一件事,如果这件案子涉及到的是“一群”凶恶的歹徒,他和杨炳新在租界、华界两边跑,就必须得在两地都提前安排好武器才行。

  汽车终于被放行,向前又行驶一段,转几个弯便到了三条石工厂区。冯九思将汽车打发回去,步行往前走不多远,便看到有人提着马灯在等他,又转弯抹角经过几条小巷,穿过一个黑暗的院子,这才走进一间破烂的厂房。
  在冯九思意料之中的是,杨炳新一见蓝小姐,眼中顿时冒出火来。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蓝小姐却对杨炳新软语叫了声大哥,然后才抖声问:“是他吗?”杨炳新没好气道:“我那义弟早死啦!就算他没死,也不会再娶你这没良心的女人,你给我滚一边去。”
  蓝小姐满脸是泪,止住脚步。冯九思却心道,该死的,原来他们认识,难怪她非要跟来,莫非她也是“同志”,却又跟这个坏脾气的杨炳新有些个人冲突?然而,党组织不让他知道的事情,他没有资格乱打听,于是他对蓝小姐说:“你在门边等我一会儿,别乱走,也别乱想,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跟着杨炳新往里走,他满腹狐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义弟跟她有什么关系?”杨炳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那可怜的义弟真是个苦命人哪,但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带来,她怎么会跟你在一块儿?”
  冯九思没有回答这些问话,因为有些内容确实没法回答。首先,他不清楚杨炳新跟蓝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其次,他不知道杨炳新有几个义弟,也不知道蓝小姐打听的那个“义弟”会不会就是“狸猫”?更重要的是,如果蓝小姐是党内同志,受命在租界做地下工作,那么她主动与他交往,是为了完成组织上交给她的任务呢,还是出于她个人的本意?所以,在没弄清楚这些事情之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嘴闭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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